第一輯 漫咖啡6
時裝記趣
童年時期,特別喜歡母親年輕時的那些旗袍。其中有一件西洋紅的格外漂亮:軟緞毛葛的衣料,上麵繡了珠灰和淡青的蘭草,那一種柔和婉妙的色調,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因此翻母親的箱子便成為我們姊妹童年時的一大樂事。偶爾也試一試,自然趁母親高興的時候。隻是那時穿著十分不合適,就是姐姐穿也要長及腳麵,於是隻好站在床上穿,胸前再滿滿地塞上兩塊手帕,便自以為漂亮得像公主了。
大了以後才知道,母親的旗袍是改良式的。最早的旗袍,應當@@
是清代的直筒式旗袍:腰部無曲線,下擺和袖口處較大,配上琵琶襟的馬甲和花盆底的旗鞋,便是典型的清代滿族女人的裝束了。我想旗袍之所以綿延至今,無疑是因了女人們對它的偏愛。一次次改良的旗袍款式顯示了一代代女性審美趣味的變遷,可以當之無愧地送入北京的服裝史了。
新中國成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可以說是北京人的服裝在引導著中國服裝的新潮流。從20世紀50年代的列寧裝到60年代的軍大衣,都成為由北京人興起而席卷全國、風靡世界(那時很多國際友人也以得到一件真正的軍大衣為榮)的服裝浪潮。在大鼻子們的眼裏,北京就是中國的代名詞。60年代的北京街頭隻有單調的藍、灰和綠,也正因如此,中國得到了“藍蟻之國”的稱謂。
但就在這“藍蟻之國”中,少女們依然在悄悄尋找著一點別的顏色:既不能花哨得被人罵,又要與眾不同,這便十分難了。二十五年前,在我離京去東北兵團的前夕,媽媽帶我去買衣裳。在西單商場二樓那一片落寞的灰裏竟閃出一點別樣的顏色,這自然逃不過一個女孩的眼睛。那是一件線呢兩用衫,有黑藍白三色的小格子,都是凸起來的,在那個時代,這也算是很奢華的了。因為有了這件衣裳,
悲傷的心情似乎也減去了幾分。三年之後從兵團回京,這件衣裳雖然經過汗浸雨澆,卻依然完好無損。
回京時正值花季,市麵上卻仍是一片蕭瑟。好不容易在王府井找到了一家益民商店,專門賣出口轉內銷服裝的,這地方立刻成了沙漠裏的綠洲。有許多與我同齡和比我稍大的姑娘光顧這裏,有時為了買上一件稱心些的衣裳,要在人群裏擠上數小時之久,然後在眾女的嘰喳聲中拿起衣服滿頭臭汗逃離現場。那時沒有試衣裳的條件,所以衣裳合適與否在很大程度上要憑想象和運氣。記得我曾在益民買過一件十四塊錢的長絲的確良繡花短衫,商標上@@
儼然繡著“精工巧製”和“MadeinChina”,因為太奢侈,隻好把它鎖進箱子裏。直到1978年上大學時才拿出來穿,依然很顯眼。
開放的窗口終於漸漸打開。我的大學時代正是服裝急劇變化的時代。自三年級伊始,女生們的服裝已經開始爭奇鬥豔。瘦腿褲變成了喇叭褲,後又成直筒褲,然後是牛仔褲,接著又開始在衣領上別各種小徽章,之後又發展為鍍金項鏈,後來牛仔褲又變成運動服,再戴上有“香港製造”標誌的太陽鏡,便構成了80年代初年輕人最新潮的裝束。
時裝和流行色從打開的窗口湧了進來。乍看皮爾?卡丹設計的時裝,還真有點看不慣那些光頭皮的塑形模特兒。北京人的審美品位受到嚴峻的考驗。過去有“紅配綠,看不足”和“紅配綠,賽狗屁”的說法,無論是“看不足”還是“賽狗屁”都是極端。中國缺少中間色。而流行色恰恰以它非黑非白、非此非彼的色彩散發著魅力。淡金色、銀藍色、橄欖綠色……正是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構成了神秘的不可言說的美。
北京姑娘越來越漂亮了。這自然離不開服飾和美容的作用。燕莎、賽特……的時裝與購物環境已經直追歐美。當一個少女從西單商場買了精美的皮衣走出來的時候,她很難想象到二十多年前,一個與她同齡的女孩在即將走向北疆的前夕,在同一個櫃台上從一片灰色中挑出一件線呢兩用衫,其快樂的程度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裏終歸還記掛著母親那幾件美麗的旗袍,終於在婚後穿了一回,誰知洗了一水之後那顏色便褪去許多,這才明白曾經那樣吸引過我的東西不過是上一個時代的饋贈,雖然好,卻已經異常陳舊了。
然而,旗袍的款式卻仍然不斷地更新著,在現代時裝中以獨特@@
的東方情調占有一席之地。現在有了高領、墊肩、窄腰、長開杈的手繪圖案旗袍。姐姐從美國來信說,當她出席一個重要宴會的時候,她選擇了旗袍。那旗袍鮮紅奪目地華麗。它戰勝了那些西裝和晚禮服,給她帶來了運氣。她說她穿上旗袍便想起了北京,想起童年時在北京的一座房子裏,幾個女孩試穿媽媽的旗袍,盼著快快長大。
購衣:圈套與誤區
我的購衣癖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時中國尚有“藍蟻之國”之稱。北京的服裝市場一片黑灰白藍。但是當時尚在“花季”的我總想在這片蕭條之中發現一點異樣的色彩。終於,王府井的益民商店如沙漠綠洲般出現在我的麵前。那是一家出口轉內銷商品專賣店。我那時月工資三十二元,每月十元飯費,五元零花,還要剩下十幾元錢,也算是同齡人中的大款了,便把錢毫不吝惜地花在穿上。記得曾經買過一件長絲的確良繡花短衫,商標上儼然繡著“精工巧製”和“MadeinChina”,十四塊錢,因為太奢侈,隻好把它鎖在櫃子裏。直到1978年上大學的時候才拿出來穿,依然很顯眼。最後一回去益民商店,是在1976年大地震之後。當時都在外麵擺攤賣衣服,大都是一次性甩賣,價錢低得驚人。有件赭色連衣呢裙,隻賣八塊八毛錢,略一躊躇的工夫,便被另一女士搶走。但當機立斷亦有後患——有幾件衣服便是不顧後果搶來的,後來實在穿不出來,重新改造依然無效,隻好送了人。還有件黑色女士呢斜裙,腰太細而下擺太寬,還很容易沾毛,之所以決定買,完全是因為那售貨小姐的嫵媚笑臉。所以丈夫譏我若去了西方肯定破產——那裙子還在箱子裏擱著,送都送不出去。
我的這種小女孩式的毛病一直延續到現在。孤獨一人時,我是個清醒的唯美主義者。或許是從小愛畫畫的緣故,對於色彩特別敏感。過去常有“紅配綠,看不足”和“紅配綠,賽狗屁”的說法,無論是“看不足”還是“賽狗屁”都是極端。中國缺乏中間色。所以流行色的湧入令我歡欣鼓舞,那是一種非黑非白、非此非彼的色彩:銀藍色、橄欖色、淡金色……正是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構成了神秘的不可言說的美。
然而購物環境常常破壞我的審美品位。一旦陷入了導購小姐的包圍圈中,我就常常暈頭轉向忘乎所以,做下悔之莫及的事。譬如去年夏天很時興摩根絲的服裝,在西單地下商城的一個攤位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裙子,都一律標有“摩根”字樣。對色彩的癖好使我情不自禁地走入了一個圈套:那些貌似美麗的裙子其實十分功利地在向我兜裏的錢招手。作為工薪階層,我在時常感到囊中羞澀的同時,也偶有不顧一切的壯舉,那天在一群小姐和倒爺雲山霧罩的一通侃中,我紅著臉傾盡囊中所有——五百元人民幣,買得一件淺駝色摩根絲短袖連衣裙,然而當我走到下一個攤位時,卻發現有一件一模一樣的裙子掛在那裏,價錢卻隻有那件衣服的五分之一。從此我養成買完東西便立即離開現場的習慣,以阿Q精神掩耳盜鈴地完成英雄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