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漫咖啡6(3 / 3)

我們上台了。劉老師指揮,合唱團樂隊伴奏。老師給我們的@@

最後一句提示是:高度集中。幕布徐徐拉開,台下一片掌聲——這掌聲當然是為我們那別具一格的紅裙子鼓的。掌聲給了我們鼓勵,我們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劉老師的指揮棒。“雷鋒的思想紅光閃閃,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間,他鼓勵我們要艱苦地勞動,他勉勵我們立下宏偉誌願……”我們的歌聲節奏鮮明,音色美,樂隊也特別爭氣。兩個聲部配合得特別協調,簡直是超水平發揮。第二主題開始,五年級一個女同學朗誦“水有源,樹有根,吃水不忘打井人……”之後,劉老師指揮棒一點,我開始領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隻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我的歌聲在大禮堂裏回蕩,奇怪的是我一點不覺得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人在唱。大約是緊張過了頭,出現了幻覺。不過幻覺很快就被熱烈的掌聲打破了,我這才恢複了一點自信。唱到“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已完全投入了。嗬,那真是我永遠難忘的一天,當我們最後唱到“讓大江南北,讓五嶺三山都開放雷鋒式的花朵”時,全場沸騰了!無數的紅領巾在掌聲中飄動,我們的四部輪唱鏗鏘壯美如潮起潮落,台上台下茭融成一片壯觀的景象——比賽結果,我們獲得了海澱區第一名!大家歡騰雀躍,李老師流著眼淚緊緊擁抱了我,劉老師也是淚水盈眶。

就這樣,海澱區第一名的榮譽在我們手中保持下來。直到1966年,我們正當小學畢業之際,“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忽然發表,緊接著,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開始。我們這些小學畢業生被告知“停課鬧革命”,不久,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停滯,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也就這樣解散了。

一條從豐盛到枯澹的河流

這座都市過去曾經有一條河。

人說,那河是護城河的一條支流。

河灘上有苔,是碧綠的。黃昏時分,空氣在水中燃成一束神秘的火焰,火光如此豔麗,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都變成了黑夜,變成了死氣沉沉的墳塋。

我就生在這河邊。在四周的苔蘚都亮起來的時候,河流的歌聲便無法關閉了。我每天光著腳丫在黃昏時分諦聽這神秘的音響。一個小小人兒,沐浴在河水的芳香裏,感受河流一天一度的忘情噴發,那時,周圍的樹木正在把奇異的金色滲入水的倒影之中。

現在想起來,或許那美麗的光來自螢火蟲?那些閃閃發光的燈籠是什麼時候消失的?那時,從河邊回到家裏,需要一盞小小的燈籠。不然,若是在雪天,就會失明,或者迷路,走失在護城河邊。有時,會被魚線那樣細的一根青草拖到河底,像一片樹葉一樣翻轉著緩緩下墜,一點兒不會掠動河麵晶亮的觳紋。也可能,會像蝙蝠一樣掛到了都市古老宮殿的飛簷上,在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化作簷上的一個雕像。

河水曾經如月光一般澄明。它漂白著黑夜,把石子上麵踏過的小小生命,把那些魚一樣鮮美、月亮一樣純潔的肌膚,漂得發白,漂得幽藍,一直藍到孩子們的骨縫裏。

是的,孩子。

那時有多少孩子啊!樹弟、小乖、五哥、裏南、寧遠、麗彬、麗@@

華……當然,還有我。

平常河麵光潔如鏡,有白鴨浮遊。逢到雨天,總有無數小魚金沙般地遮天障地而來。孩子們用各種自製的網攔截魚蝦,攔住了的,晚上家裏的飯桌便飄出濃香。其他的孩子便會循著香味串門兒。那時誰家打個噴嚏街坊鄰裏都知道,絕不像現在住在高層建築裏那麼老死不相往來。在這座都市裏,高樓還十分稀少。多的是那一排排蘇聯專家設計的平房,就像俄式黑麵包一樣,雖然粗笨,卻很結實。它們笨笨實實地排列在那裏,直到二十多年後的那場著名大地震席卷而來,它們方顯出巋然不動的英雄本色。

再說孩子。

孩子的麵容總有相同之處。剛出生的孩子帶著同樣悲戚的麵容,帶著一律被擠壓的尖腦袋,一律地向左或向右看齊,哭出同樣頻率的聲音——幾十年之後我第一次看到護士用連體小車把十二個嬰兒推進產房(那裏麵有一個是我的兒子),我便明白了人類如何能夠和必須發明電腦、計算機之類的玩意兒。編製、輸入和輸出對於人類實在是太重要了。人棲息在複製的精美之中,走向一條冉冉羽化的捷徑,滿目精致,慘不忍睹。

可是孩子終有一天會從千裏之外的想象中蘇醒,像河流那樣唱起歌,無法關閉。

在樹木最高的枝條上,死亡被染成與愛情同樣的顏色,誘惑著孩子們長大。他們要長大長高,是為了能夠伸手去摘那最高最美的枝條。那時,河流已經瘦成了一彎銀鉤。

孩子們終於長大成人的時候,河流幹涸了。幹涸的河床呈現著枯澹之美。

枯河。

枯河依然能夠歌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四周林立的高層建@@

築和現代文明的一切都死去了,唯有枯河裏風化的石頭和長滿皺紋的蒼苔飄浮在月光裏。一種奇異的音響燭亮了長大成人的孩子的夢境。

於是,麗彬、麗華、小乖、裏南、寧遠、五哥、樹弟……

還有我,所有長大成人的孩子們都在夢境中蘇醒了。

我現在正站在這河流的遺址邊。這河流於這都市已成曆史。

美國的一位環境藝術家拯救了一條河流,使一條瀕於幹涸的河恢複了它的本來麵貌,並且作為環境藝術向世人展示。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然而我卻並不希望這河流的複蘇。過去了的,不可能重複。而枯澹才是藝術的極致——那是一種很難達到的邊緣情境,那是經曆過豪華絢麗、棄絕一切脂粉氣之後的生命意誌,那是一切風景的原初與歸屬。它是一種高級的美,它具有一種哲人的睿智與詩性的本質。

河旁的苔蘚與風化的石頭都已深埋地下。或許經過上千萬年的磨煉,它們會再度浮出地麵,以別的形式。

至於河邊的樹,它們都已枯澹而滄桑,河邊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可是誰也沒有夠著那最高最美的枝條。按照宇宙規定的序列,我們還遠遠沒有達到那高度,那高度於生命是不可企及的,隻有死亡可以超越。

於是我們在宇宙的暗示下向著這高度走去。先行者已經接近了,後麵有無數的來者。在世紀末的黃昏,我們向著藏匿著死神的枯河走去的時候,將帶著無限的依戀回眸,末日的太陽將在我們的身體上發出神秘的反光。

我們那時將第一次徹底地敞開自己,棄絕一切裝潢與偽飾,成為與樹木河流同樣的自然造物。

那時,宇宙將發出響徹夜空的絕響。我站在那兒,回到了兒@@

時,我聽見了那歌唱。我淚如泉湧,像當年的河流一般忘情噴發。在那神秘的音響中我聽見父母呼喚我的聲音——

——我知道我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