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臉之書1(1 / 3)

第二輯 臉之書1

孤獨是迷人的

——《艾米莉?狄金森傳》解讀

大家似乎都知道“孤獨是可恥的”這句話,然而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把這句話改寫成“孤獨是迷人的”。

偉大的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相信至今在中國,也沒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和關心她。

仿佛是機緣所至——1996年,我赴廣州開筆會,當晚,花城出版社社長肖建國表情神秘地把我和林白叫在一起,悄聲告訴我們,社裏印了《艾米莉?狄金森傳》,印得很少,手邊隻剩下兩本了。我倆懷著欣喜接過社長遞來的書,捧在手裏——後來此書再未重印。

現在,這本珍貴的書就在眼前:作者巴蒂娜?克納帕(BettnaL.Knapp),譯者李恒春。封麵是狄金森一生唯一的照片——她簡樸的服裝隱隱透出一種低調的奢華,貌似平凡的臉上,一雙眼睛卻暴露出她內心的熱烈與狂野、勇敢與堅強。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她之所以不喜歡拍照,是因為她不願意讓自己“被困在木框子”裏,除非是詩行的框框——天哪!這是多麼強烈的個性!

筆會的那幾天,我幾乎沒有參加活動,而是被此書深深吸引了:它告訴了我一個奇異的女作家真實的一生——生於1830年的她,自28歲那年便閉門不出,文學史上稱她為“阿默斯特的女尼”。然而她並非女尼,從她身上會知道孤寂”並不一定是負麵的,它也可以是一種迷人的正麵力量,我們的女詩人不過是厭棄紅塵紛擾,她自我幽閉的內心深處,有海,有花,有星,有月。最重要的是,@@

她很早就悟到了:靈魂應當選擇自己的伴侶——她很早就敢於和別人不一樣。譬如她給朋友艾比爾寫信時寫道:“當我最幸福時,每一個樂趣都隱含著刺痛,我認為無刺不成玫瑰,我的心中有痛苦的空虛,使我堅信這世界不能完滿……我希望將來天堂的大門會為我打開,安琪兒會稱我為姐妹,然而,我還是不願成為基督徒。”

她一直沒有皈依宗教,為此,“加在她身上的壓力是無情的,包括威脅與羞辱,但她卻從未動搖”——後來她終於明白,她之所以一直沒有皈依宗教,恰恰是因為她如同夏娃一般偷吃了智慧之果——她的智慧令她無法返回到童年的伊甸園,一個敢於選擇與別人不一樣的人,勢必一生嚐盡痛苦,包括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痛苦。

在迄今為止中國出版的有關狄金森的詩集與介紹中,對於她的閉門不出一直語焉不詳,然而此書卻翔實地揭示了這一原因,為狄金森一生的秘史開啟了一條神秘的通道——那通道直達女詩人的心靈深處:狄金森生於一個富有的家庭,也曾經有過快樂的童年,然而很快,一切都變質了。隨著歲月的推移,她與父母與兄妹的關係變得複雜而微妙,她在少女時代便開始照顧多病的母親,她覺得母親“無法親近”,死亡在很長的時間內籠罩著她的母親,使整個家庭變得“壓抑不安”。狄金森在晚年時這樣回憶道:“我從未有過母親,我猜母親就是當你有煩惱時可以急切尋求幫助的人。”她又寫道:“孩提時,當我跑回家時,總有一種恐懼感,生怕有什麼事情會降臨到我頭上。”對於父親,她更是懷著一種複雜的情感:一方麵,她覺得他令人敬畏;另一方麵,她絕對無法容忍父親對她才華的無視,她的父親對她哥哥奧斯汀的偏愛給她的心靈投下了巨大的陰影,這使她與哥哥的關係一度緊張。她在一封信裏用譏諷的語氣寫道:“奧斯汀是詩人了!……滾一邊去吧!……”女詩人強@@

烈的個性與神經質使得她煩惱不安,她曾經寄希望於愛情,她完全不是有些人猜測的那樣如同清教徒一般,而是懷有極其強烈的愛欲。25歲那年她深愛上一位牧師,而不幸這牧師是個有婦之夫,她的愛情無法宣泄,隻能懷著初戀的心情給他寫信,她把自己的詩比喻成“我的花朵”,把他比喻成“西方的唇”……但是愛永遠是雙刃劍,愛有多深,傷害就有多深!心中的愛化作烈焰,把她敏感的心燃燒得疼痛難忍,由愛而生的苦惱與傷害使女詩人的心在流血,經過內心痛苦的掙紮最終她選擇了“隱藏”。她的隱藏,不但包括了她的愛情,也包括了她超塵絕俗的詩句——以至於她在生前,隻發表了七首詩,留下的詩稿卻有一千七百餘首。她在孤獨中埋頭寫詩三十年,死後留下的是整整一座令人驚歎的玫瑰園!直到美國現代詩興起,她才作為20世紀現代主義詩歌的先驅者受到熱烈追捧,對她的研究成了美國現代文學批評中的熱門,她本人也成為與美國文學之父歐文與大詩人惠特曼齊名的偉大詩人!

美國人獻給狄金森的銘文是:“啊,傑出的艾米莉?狄金森!”

而在中國,其實早在1984年就出了第一本《狄金森詩選》,那時的中國讀者甚至學者,還不知道狄金森是誰,而在《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第251頁,也隻有“狄更生”名下不足半頁的文字。

2000年10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孤獨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記。此書對中國的學界頗有影響,許多人開始對這位奇特的女詩人產生了興趣。

如果說,美國人是在狄金森去世後才真正認識她的價值,那麼中國幾乎要晚了一百年,甚至更長!因為至今,狄金森也沒有進入中國的主流,她隻是在中國的學界,特別是在像我這樣迷戀她的讀者當中產生了深刻而長遠的影響。然而我相信,她美麗真摯而直@@

擊靈魂的詩行,遲早要進入中國廣大讀者的視野——她的詩讓我們可以分享她深刻的思想——那是關於死亡、永恒、自然與愛,也就是生命中最最本質的哲學。

“我是為美而死——被人/安置在這個墳塚/有人是為真理而亡的,也被葬在旁邊的穴中/他曾輕聲問道‘你為何而死’?/‘為美。’我回答/‘我,為真理——兩者都一樣/我們是兄弟。’他說話/就這樣,像兩個男人,相會在這個夜晚/隔著墓穴交談/直到青苔爬到我們唇邊/將我們石碑上的名字遮掩……”

這樣的詩句,真是令人戰栗啊!!

為美而死?誰敢說這樣的話?隻有我們的女詩人!為美,為形而上的原因而死,在中國的文人中似乎已經絕跡了,僅僅有80年代的一位詩人海子。據說蔣子龍曾經有個講座的名字叫作“中國作家,你為什麼不自殺?”——的確,縱觀世界文學史,有多少作家為形而上的苦惱自殺?!海明威、葉塞寧、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茨威格……這真是一個奇特而令人恐懼的現象,這類作家由於他們的純粹而與現實格格不入,義無反顧地走入了自己的秘密世界,他們接近神祇,與神祇對話,天生與塵世無緣,隻好逃避在文學或藝術的象牙塔之中。當然,並不是說為自己的精神理想,非要去瘋去死才算純粹,但是對於這樣的作家,我表示由衷的敬意。

而在中國,幾乎人人都在進行現實主義寫作,寫心靈的內省式作家被無形邊緣化,很多人成了一世主義者,在這個娛樂化時代,成了既得利益者,何來靈魂的煎熬與苦痛,更遑論為形而上的原因而自殺!有的隻是在汶川地震之時,那位山東作協副主席的“鬼詩”,竟然在人民的大災難麵前,還不忘歌頌官僚與權勢者,從而為自己的升遷找敲門磚!

狄金森在自己的詩中“為美去死”,她的肉身活了下來,生活在@@

一個小鎮上,她是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向死而生的道路!這對於她是一個很早便領悟到的人生真諦,對於與塵世無緣的人來講,更是難乎其難啊!

終於,在狄金森成為40歲的老姑娘的時候,曾經做過她的伯樂的希金森來到阿默斯特專程看望了這位女詩人。因為長期獨處,她已經“不太習慣與人交談,說起話來撲朔迷離前言不搭後語”。盡管如此,希金森對她的印象仍然“非常深刻”。

狄金森的詩中我最喜歡的一首是《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我幾乎可以把它背下來了:

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

接著把門關緊

那無比神聖的決心

再也不容幹預

心不動

即使華車恭迎

在蓬門之前

心不動

即使皇帝親跪

在門墊之上

任憑弱水三千

僅取一瓢

然後心再無旁念

磐石入定

現在,我再次拿起這本書,拉開窗簾,看著北京的一個普通的夜晚,想著百餘年前美國的一位女詩人,也許也曾經像我這樣拉開窗簾,看著阿默斯特初升的月亮。那百餘年前的月亮的光輝,此時也正在沐浴著我,而我,還遠遠做不到“磐石入定”。

相信再過若幹年,狄金森的詩句會穿越時空,真正走入中國人的靈魂深處,因為,她是不朽的。

寂寞猛於虎

——評木心先生《竹秀》

木心先生辭世引起了木心大熱,我卻是早已中了他的毒——自讀了2006年他的第一部在中國內地出版的書《哥倫比亞的倒影》之後。

其中《竹秀》一篇,以其獨特韻味與內涵吸引到我。內中寫到莫幹山的虎與米粉肉,記憶至今粗粒子米粉加醬油蒸出來的豬肉,簡直迷人,心想,此物與炒青菜、蘿卜湯同食,堪愛吃一輩子。”木心為掩飾饕餮本性,又拉出伍爾芙:“伍爾芙夫人深明此理,說得也懇切,她說,幾顆梅子,半片鵪鶉,脊椎骨根上的一縷火就是燃不起。燃不起就想不妙寫不靈。”——深以為然!作家們大抵乃貪饞好色之徒,清教徒或許做不了好作家。

木心上來便有驚人之語:“一旦美好的事物逃離僅供觀賞的價值而展示出世俗的功能之時,便已然成為奴性。不但如奴性般可恥,還如日常生活一般可笑與寂寞。”

而木心在莫幹山上的深夜來客,竟是猛虎!然而他竟然任其“撕拉撕拉地抓門”,而他則“恬然不懼而竊笑”。直到虎離去之後,木心方道這倒是可怕的。”

原來,木心害怕寂寞甚於怕虎。“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做出來的。”——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啊!——任憑虎在外邊撓門,而木心在屋內“恬然不懼而竊笑”,還在感歎虎的智商不夠,“不懂得退後十步”而借力撞門,如此的境界,文人中恐怕也隻有木心先生了。

翌日知道確實是因虎而想到買羊腿吃,恐怕也隻有他才想得出來。由懷疑羊腿不得而失落,到突聞“紅燒羊肉的香味”的喜悅,再到見到“燙熱的家釀米酒”“大碗的蔥花芋艿羹”“濃鬱鬱的連皮肥羊肉,灑上翡翠蒜葉末子,整個金碧輝煌”,於是這時木心感歎“中國可愛”了。而我們,也不由得要感歎木心先生的可愛了!

全篇高潮來了——莫幹山大雪之夜,木心渴望一個鬼魂來與他聊天,“這種氛圍再不出現鬼魂,使我絕望於鬼的存在”。周圍這樣靜,連吹婚燭的聲音都顯得“響”,枕邊的錦盒旁有一本日記,日記裏夾著照片,照片背麵寫著“竹秀敬贈”,於是木心把“竹秀”二字寫了大概六百遍,睡著了。卻又被大雪折竹的聲音驚醒了。

最後他總結:在都市中,更寂寞。路燈杆子不會被雪壓折,承不住多少雪,厚了,會自己掉落。

木心此文,害得我兩赴莫幹山去尋找“竹秀”意境。老虎當然沒有遇上,那種“粗粒子的米粉肉”也未見蹤影,倒是吃了紅燒肉,醬油燒的,確實很香,還有木心向往的炒青菜和蘿卜湯。當然,最讓我動心的,其實還是那茂密的竹林!我與木心的年代,相隔遠矣,然而那一片竹秀卻依然存在於時間的長河之中,不能不令人感歎!寂寞,自然是有的。隻是沒有木心先生那般膽壯,與老虎相比,我還是忍受寂寞吧。

海外評木心乃百年不遇之天才作家,為的是他那不像小說不像散文不像詩不像詞的文字,那種獨特,除了“天才”二字,實難盡言。“發纖濃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妙哉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