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臉之書2
關於自然之子及其他
前些時看諾貝爾生理醫學獎獲得者勞倫茲的作品《所羅門王的指環》,頗有心得。勞倫茲的家人和勞倫茲一起生活,都成了生物學家,而勞倫茲的家,簡直就成了個動物園,或曰:人與動物群居的樂園。
勞倫茲在家裏起碼養了二十餘種動物。他和他的家人與動物之間的趣事不勝枚舉。譬如有一回,勞倫茲剛剛買了一塊嶄新的洋紅色俄式地越,他在湖邊散步的時候,突然發現雁鵝們不見了,心想大事不好,便一路小跑著回家去。果然,就在他自己的書房裏,他的老父親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優哉遊哉,恰然自得,正給雁鵝們喂麵包卷兒吃呢。雁鵝們圍了一圈兒,大嚼著,那塊美麗的洋紅色地毯上已經有了一圈黃綠色的痕跡,那黃綠色令勞倫茲瞠目結舌。
又有一次,勞倫茲出差回來,在火車站,突然看到一隻大鳥在天空盤旋,他一下子下意識地感到,那就是他曾經救過的一隻鳥,當時那隻鳥受了重傷,躺在他家附近的湖畔。他把它抱回家,悉心照料,幾個月後,鳥的傷好了,重新飛向天空。在他看見它的那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奇異的想法:它也許還會認識我?但是這個想法轉瞬即逝,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不可能,當時火車站的人群比肩繼踵,即使是人,也難得在那麼多人當中辨出他來——但是,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那隻大鳥盤旋幾圈之後,竟然像一架滑翔機一般俯衝下來,這時,車站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那隻大鳥,大鳥@@
竟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勞倫茲說,他當時的感覺就像中了頭彩,不,簡直是帝王一般的感覺!想想看吧,在所有人驚奇的目光中,勞倫茲的肩上站著一隻神奇的大鳥,那是隻有童話裏才有的事情啊!
關於勞倫茲家的狗,就更是趣味橫生。勞倫茲的小狗甜妞兒是個射狗,卻絕頂聰明:來訪的客人們隻要對勞倫茲有半點不恭,甜妞兒就會突然箭一般地衝上去,照著那廝的屁股就是一口!勞倫茲總是納悶兒:甜妞兒永遠是趴在桌子下邊,看不見客人的表情的啊!難道它真的能懂人話?
聽著勞倫茲說他和動物們的故事真的是一種享受,你的眼前會出現一幅圖畫:一口小湖,湖畔長著蘆葦,在黃昏的若明若暗的光線中,湖中泊著一條船,勞倫茲坐在船上,雁鵝和海鳥們環繞著他,他把手伸進水裏,有一條條魚在他的手中遊過,魚能夠感覺到他的善意的手溫……這樣的圖畫,難道不該出現在地球上的各個角落嗎?
於是想起西雙版納的百鳥園。其實我覺得該叫孔雀園更合適一些。這裏最多的是孔雀。這裏的孔雀不怕人。它開屏的時候,走到它身邊,可以和它一起很安逸地合影,而不用擔心它會突然走開或者關閉它美麗的尾羽。
那一天的感覺奇妙極了,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我從小就想進入的童話王國,這裏的鳥獸魚蟲都是可以與人交流的。我甚至想抱著孔雀照張相,管園子的小夥子說,不可以。你若抱它,它會啄你的。
我明白了。
美麗的孔雀最熱愛的還是自由,它自由自在地徜徉在花木之間,不願意與其他生物有過多的親密接觸。恐怕這也是所有野生@@
動物的習性吧。
我想,勞倫茲一家之所以能與動物們長期共處,恐怕和給它們極大的自由空間大有關係。
在百鳥園,最特殊的一道景觀叫作“孔雀放飛”,十點整,孔雀們集中在遠遠的山坡之上,由那裏的飼養者進行放飛。
孔雀放飛時好壯觀啊!它們一隻一隻地從很遠的山上飛來,停在園子裏,然後開屏。一隻、兩隻、三隻……我敢保證你沒見過十多隻孔雀同時開屏,那實在是太美妙了!那些絲綢一般絢麗奪目的色彩,集中成為一道道彩虹,那是一種無法描摹的美,我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一眨也不敢眨,好像一眨眼那美景就會乘風飛去。像是一個無聲的電影,遠處有極美的樹林,四周是長滿綠草野花的曠野,曠野上遍布鳥獸,卻都不怕人,美麗的開屏孔雀就在我的身旁。一群山鳥,啼聲悲婉高亢,鑽入雲中,又有無數彩蝶,翩翩起舞。野象踏著它們堅實的步伐,自由自在地在溪邊徜徉。同為自然之子的人、鳥獸與花朵樹木在平等地交流著,眾鳥、眾蝶、眾蛇、眾象,鳥獸率舞,我在其中,才知人生極樂!
我想,或許在遠古時代,靈長類動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華造化之功成為萬物之靈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鳥獸森林花朵沒什麼兩樣。人可以在水中遊、天上飛、陸上迅跑,可以和天地萬物進行對話和神秘的感情交流。然而人向自然界索取得越來越多,終於背叛了自然,同時也被自然界離棄了。人類的每一次索取都造成自然界的“報酬遞減”,人取之於自然的越多,剩下的也就越少,人再也聽不懂自然界那些神秘的對話了,確切地說,人類的靈性是被各種各樣貪婪的欲望吞噬了,人類的翅膀,折斷在自己的手中……
按照生物學家的說法,自然界有一種“共生”的現象。譬如小@@
醜魚和海葵長期生活一處,共享食物,它可以在海葵觸手中避難,同時用自己的鮮豔色彩誘使魚上鉤作為對海葵的報答;海葵的觸手可以毒殺別的魚卻對小醜魚無害。又比如某些珊瑚和海藻,珊瑚排出的二氧化碳和無機鹽被海藻用來製造糖分和氧,而這兩種物質是珊瑚生存所不可缺少的,這樣的共生使雙方都獲益,也該算是一種友誼吧。
那麼,人與自然為什麼就不能有這樣的友誼呢?這樣的夢想,在21世紀的今天,不該是一種奢望啊!
弗魯貝爾:被折斷的天魔的翅膀
最近和一位畫家朋友談起俄國畫家弗魯貝爾,竟有十分切近的感受:我們都曾被他的畫帶入充滿恐怖的夢境,在那些夢中,有無數奇特的眼睛。那些眼睛神秘、淒慘、驚恐不安,仿佛栽種在人的全部感官中,拔也拔不掉。看得久了,竟能與之產生一種令人恐懼的感應,那好像是一種飄忽的死亡陰影。按照俄國著名思想家列夫?舍斯托夫的說法,隻有具有“雙重視力”的人才能創造出這樣的眼睛,意即“天然視力”和“非天然視力”。舍斯托夫又說,對於具有雙重視力的人來講,生與死的角色是可以互相轉換的。他引用了歐裏庇得斯的一句令人費解的話:“生就是死,而死就是生。”
弗魯貝爾是19世紀末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的叛逆者。弗氏一生表麵上並不坎坷,但他始終生活在內心世界。
他的內心始終無法與周圍環境協調:動蕩不安,孤寂、痛苦而迷狂,最終陷入深刻的內心混亂之中而無法解脫。他的畫籠罩著末日感極強的悲劇氛圍,特別是那個折磨了他一生的“天魔”形象,更是有一種超自然的神秘色彩。天魔即萊蒙托夫長詩《天魔》(一譯《惡魔》)中的主人公。一個天使因為反抗上帝,被上帝貶黜為魔鬼。他渴望自由、愛情而不可得,他號召人們懷疑、反抗上帝,因而成為天國的死敵。弗氏選擇了這樣一個文學典型作為他一生追求的畫麵形象,本身便有一種“在劫難逃”的悲劇意味。畫家亞曆山大?別努阿對此有這樣一段精彩的注腳:“在這些令人驚心動魄、使人激動到流淚的優美作品中,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東西。他的惡@@
魔不改自己的本性。惡魔愛上了弗魯貝爾,但畢竟又欺騙了他。弗魯貝爾有時看到自己神靈的這個特點,有時看見了那個特點,而就在對這種難以捉摸的東西的追求中,他很快走向了深淵。把他推向這個深淵的就是對該詛咒的東西的熱衷。他的精神錯亂是他的天魔主義的必然結果。”
弗魯貝爾的天魔早已掙脫萊蒙托夫的繆斯而飛翔在“紫藍色”(同代畫家稱“紫藍色”為弗氏的象征色彩)的天空上。盡管他很早便創造了《詩神》《波斯地毯前的小姑娘》《哈姆雷特與俄菲利亞》等一係列傑作,但冥冥中始終有個聲音在攪擾著他,他想創造一個具有“紀念碑意義”的形象。他如癡如狂,最後大約是走火入魔,和那個反抗上帝的家夥合為一體而受到上帝的懲罰。他畫了無數個天魔,卻始終沒有畫出那個夢寐以求的神靈。他的“天魔情結”至死未泯。
自1885年始他便在內心構造天魔,直至四年之後才展出了第一幅天魔作品。在《坐著的天魔》中,他創造了一個超凡的形象:天魔孤獨地坐在黃昏的岩石上,而天魔本身也像一塊岩石。疲憊的肉體和孤寂的精神幻化成一種無言的仇恨,而背景上的色塊使人想起洛可可式教堂的彩色鑲嵌玻璃。整幅畫麵充滿先知般的預感。
《塔馬爾與天魔》則是我在多夢年齡時常常夢見的。我曾想象那是個充滿恐怖色彩的悲劇故事。那個少女美到極點。那一雙童話般的眼睛與天魔靜靜對視著。藍灰色的冷調子緊緊環抱著這一對戀人,天魔那卷曲的富有雕塑感的長發閃著青銅的光澤。塔馬爾和他緊緊相擁卻摒棄了一切肉欲的意念而籠罩在宗教式的聖潔光輝中。兩個人的靈魂通過他們的眼睛冷峻地閃爍。天魔粗獷獰厲的男性美與塔馬爾的女性溫柔像蛇一樣纏繞著,窗外點點繁星@@
好像變成象征物,變成一種神秘的符號。塔馬爾使我想起俄羅斯童話中美麗的華西麗莎,她跪在天魔麵前,臉上是無限的愛與崇敬。而天魔溫柔地托起她的手臂,仿佛在說我是背離與夢想的化身。我愛我之所愛,但我的愛永遠隻是一個隱喻。我相信的是死亡之夢,它與生命之火同等重要。”這是一幅超越時空生死的永恒畫麵。
著名的《天鵝公主》似乎也應歸於天魔係列。她的麵容與天魔實在是太相像了,同樣的清臒麵容和同樣神秘憂鬱的大眼睛。畫麵上籠罩著一種暗淡的銀灰色的霧氣,水晶般透明的天鵝公主飄浮在閃爍的燭光和紫色的漣漪中,連她戴著的珠寶和巨大的羽翼也如同一團玫瑰色的空氣在慢慢消融。無疑這是天魔幻化成女人在黃昏中出現。她向藏匿著死神的幽暗湖水走去的時候,曾帶著無限的依戀回眸。那一雙冰冷愐惶的眸子使人感到她正在由世紀末的黃昏走向死亡之夢,末日的太陽正在她的羽翼上發出玫瑰色的反光。
《飛翔的天魔》又向死亡之夢邁進了一步。畫家的妻子在給友人的信中憂心忡忡地寫道:“……他的天魔是不一般的,不是萊蒙托夫的,而像是當代尼采學說的信徒。”由於畫家內心的深刻混亂,《飛翔的天魔》實際上沒有完成。弗魯貝爾的魔鬼把他引向創造的巔峰。然而,對於棄絕自己的人來說,不可能有任何快樂——“在已有快樂和喜悅的地方,當你投入某種不存在的東西的懷抱時,就像做了催眠術的小鳥被拋進眼鏡蛇嘴裏一樣。”(列夫?舍斯托夫)終於,在天魔組畫中最後一幅《被翻倒的天魔》問世後不久,畫家精神分裂,四年之後雙目失明,又過了四年,這位天才的藝術家悲慘地死去了。
《被翻倒的天魔》表現了天魔之死。天魔從高處跌落,跌得支@@
離破碎。被折斷的翅膀深深插入泥土,他的眼睛仍然閃著憤怒不屈的光。畫麵用色十分陰暗,畫家仿佛預感到,天魔的死亡陰影即將與自己重疊。
畫家的生命結束了,而天魔的故事卻並沒有完結。
天魔的巨大陰影是屬於弗魯貝爾的,同樣也屬於陀思妥耶夫斯基,屬於凡?高、卡夫卡……屬於一切具有雙重視力的、被世俗所棄絕而執迷於探索死亡之夢的藝術家和偉人們。陰影變成靈感使他們的生命放出輝煌之光,陰影變成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使他們畢生無法安寧,陰影變成死亡之夢誘惑著他們使他們誤入夢境。
終於,他們和他們的陰影重疊了。我想,繆斯應當在他們的紀念碑上刻下這樣一行碑文:“對他們來講,生就是死,而死就是生。”
畫與夢與人
一
人人都知道關於《失樂園》的神話,卻沒有人知道亞當和夏娃被逐之後的第一個夜晚曾來到一個古老的岩洞。在那個岩洞裏他們做了一個關於伊甸園、上帝、蛇和禁果的夢。
據說,那便是夢幻的開始。
據說,那岩洞後來化作一座夢幻城。
如今繆斯常常君臨此地,看顧一下亞當和夏娃的不安分的後裔們。
因為有了那遠古的受了蛇的誘惑的女人,也就有了今天的雷尼?羅納(RenyLoner,維也納著名女畫家)。雷尼的幻想違反她祖先那纏綿的情愫而有著一種自戀式的貴族氣。她的夢幻世界總是那般濃麗得近於恐怖。她的用色大概連馬蒂斯也自歎弗如。那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到了她的筆下便成為非人間的色彩。看到她的色彩我便常常想起我兒時的夢境,也是那麼一個神秘的、荒蕪的花園。那些奇彩四溢的花因無人看顧而瘋長成林,幾乎每朵花上都棲留著一隻玲瓏剔透的鳥。那樣的奇花異鳥隻屬於夢境,如今卻在雷尼的世界裏找到了。那些挾帶著躁動的古怪曲線化作血紅的綠茅草一般的鳥羽,使人想到自幼熟諳音樂的雷尼固有的節奏和韻律。這些節奏和韻律無時不在,它們與那些奇異的冥間色彩彙@@
合之時便陷入了一種對人類官能的占有。令人驚異的是雷尼的筆下隻有色彩沒有陽光,那些得有神助般的色彩、韻律輕吻了印象主義與象征主義一下便筆直地向自己的世界湧去。《提拉?安古尼塔》展示了畫家本人的內心隱秘:畫麵正中的裸女倚著一株朽木(仿佛被雷擊後的樹的殘骸)木然站立,另一裸女則背對畫麵坐在樹根旁,兩個人都毫無表情。毫無表情地構成了一種冷冷的神秘,這仿佛是一個人的兩種形態。遙遠地,立著一座小小的房子,仿佛是原始人的骨簇搭成。而畫麵前景則是那一片夢幻般的色彩。血紅濃豔像是凝固的血液,湛藍碧綠又像是浸透了海水,左看是花朵,再看卻又變成鳥獸,怪就怪在它們是花朵又是鳥獸。在雷尼的筆下,自然的造物總是可以互相轉換的:當你從那瑰麗的花朵中辨出一隻鳥頭的時候,你同時發現它其實又是一隻魚頭,於是彩色的鳥羽在你眼中又轉化為魚鰭。有無數的眼睛藏匿在這片彩色之中,撕開美豔便會發現原來那是一隻隻魔鬼般的怪獸——你會驚歎邪惡竟這麼容易地潛藏在美麗之後,甚至不是潛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隨意變化騰挪。著名的《終結》和《伊甸園》更證實了這種色彩語言:《終結》中那些花朵變成樹枝或鳥羽伸向天空之後又成為火紅的珊瑚樹,一隻金蘋果失落在一片藍色的羽毛中,你會由這隻金蘋果想到世上最美的女人海倫然後想到特洛伊戰爭想到伊利亞特奧德賽,然而這絕非那隻遠古的金蘋果,因為它身邊站立著一個狀貌古怪的黑女人與那靜臥著的銀白色女人遙遙相對,在畫麵的右下角有一張青銅色的魔鬼麵具。而《伊甸園》則在無數絢麗花朵中藏著一隻彩色蜘蛛似的大毒蟲,天上飛著的彩色霰霧般的鳥輕靈得仿佛可以隨時碎裂在空氣之中,乍看美得無法言傳,再看卻忽然感到那一片彩色的空氣中充滿了毒液——遠古的伊甸園被毒化了,這大概就是雷尼?羅納一切夢境的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