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被原子裂變的研究所震驚的康定斯基說過這樣一段話:“20世紀自然科學的發展給藝術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人類之生存在於探索神秘而這樣人類便處於一個兩難境地。人類希望獲得明晰,但每當達到明晰就會出現新的——往往是更大的——神秘,於是,可不可以通過終止對神秘的探索來保持明晰?藝術家的回答似乎是肯定的,他們以視覺語言勾畫出自己麵對現實麵對宇宙麵對神秘所產生的內心恐懼,他們企求在相對靜止的空間裏尋找逃避恐懼的避難所。因此,試圖在現代藝術中找到現實的常態形象,找到對物質世界的謄寫是不可能的。”
從這個意義來講,夢境是最佳“避難所”。然而,“僅僅留意自己心靈而不關心別人心靈的人將很快發現他自己會降低到所有模仿中最悲慘的模仿上去,也就是說,降低到他自己的作品上”。“應當尋找一條超越屬於逃避心理的個人宣泄的形象通道。”
夢境又是十分理想的“通道”。
夢隻可感受而不可破譯,因此釋夢是荒唐的。
凡是可以用語言陳述的都非夢境。在一切心靈的現實麵前語言喪失了全部功能。
能夠傳達夢的靈魂的隻有得到神助的畫筆。神曾把靈光賦予他們,然而他們卻個個都是叛逆者,他們拋棄了神的結果是自身也成棄兒,於是神判決他們伴隨恐懼終生流浪。
三
女人最先接受夢境,而把夢境推向極致的卻是男人。
男人的內心世界比女人更易感、更恐懼,因為他們的外表比女人強壯。
聲名赫赫的強壯的達利(Dali,法國著名畫家)如果不是因為加拉的到來便肯定會淪落到凡?高那種精神分裂的悲慘境地(當然,凡?高的失常或許恰恰是一種真正的幸福)。他被內心恐懼和性的焦慮困擾著,畫出那一幅幅怪誕的夢境:連續不斷地變形的咆哮的獅頭(《願望的調節》),像麵餅一樣搭在樹枝上的柔軟的鍾表(《記憶的持續性》),招來蒼蠅的腐爛了的驢子和殘缺不全的屍首(《血比蜜更甜》),緊咬住嘴唇的蝗蟲和拿著放大的性器官的手(《早春》《憂鬱的遊戲》),這一切似乎都是足以引起妄想的持續不斷的瘋狂,一切主題所顯示的閹割、性交、手淫或陽痿都脫離了弗洛伊德的詮釋而變成完全清醒的夢。可怕就可怕在那夢竟是完全清醒的。達利在用法蘭德斯式的袖珍畫技法製造欲望的夢境。對性的焦慮與恐懼便達到處於崩潰的邊緣。麵對茫然的觀眾達利惡意地微笑:“什麼能比看見麵包沾上鵜鶘墨水汙點更卑劣和美呢?”——這便是達利夢境的奧秘。有誰看見原子時代的麗達坐在現代組合箱上與老宙斯變的鵝調情而無動於衷呢?
達利偏愛藍色。他的畫麵背景常常是天空與海洋。一種聖潔寧靜的淺藍色。與他表現的夢境主題、騷動不寧的暖色相悖。而且他的海水常常像薄紗般地可以揭起來,被剝開的海的皮膚有如懺悔者被提純的經驗一般鮮血淋漓。
能製造出如此怪誕夢境的人必然是個被嚇壞了的孩子。達利小時候曾把一隻蝙蝠扔進水箱,第二天卻毛骨悚然地發現這蝙蝠竟還沒死,而且全身叮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這時有一個他平時傾慕的貴婦人從窗前走過,他突然感到一陣衝動,接著就撿起那隻蝙蝠狠狠咬了一口,然後驚恐萬狀地扔掉了。又有一次,他很近地@@
觀察一條魚,忽然發現魚頭很像一個放大了的蝗蟲頭,他感到恐怖萬分,從此懼怕蝗蟲,而班上同學卻惡作劇地往他書包裏塞進蝗蟲,常嚇得他驚魂不定……
在達利的畫中,常常在精美的筆觸旁加上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蟲或是既像魚又像蝗蟲的恐怖形象。這便是縈繞在他孩提時代的關於“卑劣和美”的夢境嗎?
四
人類的恐懼在人類的童年便開始了。正因為恐懼,才造出了上帝與諸神。後來,那個叫作尼采的家夥忽然宣布上帝已死,失去保護的人類自然驚慌失措地感到末日來臨。現在看來,尼采大可不必如此。上帝死了,人們依然會找出新的自欺方式。何不將那已幹癟得擠不出汁液的上帝僅僅作為一個象征物來安慰人的心靈呢?那樣的話,現代人的夢境大約不會如此恐慌不安。瑪麗?安格涅一語道破曆史的奧秘全部曆史就是因照過太多麵孔而發瘋的一麵鏡子。”鏡子發瘋而成為哈哈鏡,於是變形便成為真實。至於太多的麵孔,無非是不斷變幻著的可敬偶像與可憎仇敵。因為人類既需要愛又需要恨。
總之,人類除欺人的本能之外還有自欺的本能,不像鳥或魚或蝗蟲那樣,隻要互相騙過便可安安逸逸地繁衍後代了。
五
被上帝拋棄或拋棄上帝之後,人類隻能在夢境中尋覓屬於自己童年的伊甸園。
無數畫家用畫筆描繪這失去的樂園。其中有一幅非常早又非常古怪非常醒目的,便是包西(TeroneBosch,尼德蘭著名畫家)的“娛樂之園”。
作為尼德蘭時代的畫家,包西一直被籠罩在同代的魯本斯、凡代克等繪畫巨匠的陰影之下。然而他卻實在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畫家,愈到現代愈見其偉大。包西的夢境既不同於雷妮?羅納的絢麗神秘,又不像達利那般怪誕恐怖,包西的夢像民間的古老寓言一般拙樸,充滿著象征寓意。他竟敢把教皇和庶民放在一起共同趕起“稻草車”(《稻草車》),他隨心所欲地借助想象之光來指揮一場人神之戰(《聖安東尼的誘惑》),在“娛樂之園”中,他的奇思異想化作飛鳥的翅膀、化作惡獸、化作醜惡可怖的裸者出現在畫布上,像黎明的紅暈一般驅趕著中世紀的黑暗,如果有人證明他是外星球派來的使者我一點兒也不會驚奇。非常引人注目的是畫麵的右側有一片樹林,樹林裏結著像紅寶石一般鮮豔的果實(或許這便是包西夢境中的伊甸園?),而每隻鳥每條魚每個人嘴裏幾乎都含著一顆。難道這是包西對上帝的一種嘲弄(想當初人類的老袓宗僅僅因為偷嚐了一顆禁果而被逐出樂園)?在包西的筆下,上帝與庶民同在,伊甸園並不比他生活著的快樂美麗的農莊更美妙。而包西本人大約就像《浪子》中那個狡黠質樸的農人,揣著一袋黑麵包幹便可上路,旅途中嚐盡人間美味。
包西的奇思異想是令人驚歎的。如果說達利的夢境是偏執幻想的再現,那麼包西的夢境則體現著人類的共性。對於包西,達利應當把對於保羅?艾呂雅的那句評價轉贈給他他有整個的奧林匹斯山,我從他那兒偷來了一個繆斯。”
六
夢境是具有時代感的。15世紀的包西不會畫出原子時代的《麗達與鵝》,而20世紀的達利也畫不出那些遠古的神秘的樹林。
夢境更是具有永恒感的。它從遠古走到今天,一直支持著絢麗的黑夜擊碎單調的白晝。包西與達利,這一對相隔五個世紀的孿生兄弟竟有如此多的共同之處。譬如:關於魚,關於獸,關於各種醜的或美的或惶恐不安的裸者,關於天空和海洋。
形而上的大師們渴望自由卻又懼怕自由——恰如弗洛姆的著名命題:逃避自由。
因為自由並非人人都能承受。恰如已被金色鳥籠或水晶魚缸嬌養久了的名貴的鳥或魚懼怕重新飛往天空或潛入海洋那樣。
有一天,當繆斯化作一隻毛色鮮豔的大鳥降落在達利的畫室時,這位留著小胡子的加泰隆人正在“答記者問”。
“超現實主義?”
“不,不是。”
“立體主義?”
“不,不是的。畫畫,是畫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於是大鳥飛到達利的肩上。他撫摸了它一下。
如來:五色之光
——我寫《敦煌遺夢》
太陽下的鳴沙山完全是黃金的傑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傾倒。但夜晚的鳴沙山卻令人無法識破,即使最傑出的雕塑家到來也一籌莫展。它完全屬於自然的隱秘屬於月亮屬於星星屬於陰柔之美。在這寒氣襲人的夜晚他爬上山頂望著赭石色天空上那輪藍色的殘月驚異不已。那殘月殘得並不規範殘得十分古怪,它完全變成了一塊多棱多角的藍色金剛石,它掛在天際充滿了一種殘缺之美。那無數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來顯得黯然失色,因為它們太秀美太優雅太規範太充滿學者味道。因而整個天空都像一張陰謀家的棋盤而月亮卻像是一個頑皮孩子扔在棋盤上的一塊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滿了生氣和活力。
這是我在新作《敦煌遺夢》中描述的鳴沙山,屬於夢境的鳴沙山。說是新作,其實距竣稿已有兩年多了。1991年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敦煌,莫高窟帶來的體驗完全是一種蕩魂攝魄的震撼:那造型優美的蓮花和飛天藻井,輪狀花蕊的複蓮,流動的飛雲,旋轉的散花,飄舞的長巾,豔麗的葡萄、卷草與聯壁紋,那雲氣動蕩、衣袂飄飛的伎樂天……那許多的佛本生、佛傳與經變的故事,那無數的飛天、藥叉、雨師、伎樂、羽人、婆藪仙、帝釋、梵天、菩薩、天龍八部,還有那奇異的鳴沙山、月牙泉、三危佛光……麵對這美麗輝煌的強大衝擊,忽然感到自己多年來夢想的便是這樣的瞬間,這一瞬間使我無法釋懷。
落筆成文卻是半年之後的事。故事載體是早已有了的。女主@@
人公肖星星以及張恕、向無曄等已活在我心中多年,在敦煌,我又找到了玉兒、阿月西、潘素敏……剩下的隻是如何排列組合的問題了。說來好笑,過去武俠小說與港台影視對我來說是兩大禁區,曆來自命清高地對其嗤之以鼻,因為無聊才偶然翻了一本金庸的《鹿鼎記》,誰知一看便放不下來了,此書熔政治、社會、曆史、人生於一爐,若不滲透中國國情之玄機之奧妙,若不達到領略人生之真諦之化境,絕難成此書。這才覺得,原來許多所謂準則不過是一種誤區,在真實麵前竟如此不堪一擊,許多規定不過是人生遊戲規則之外的附加條件,由於約定俗成而幾乎變成了真理。其實,一切都是可以互相轉換的:真與偽,俗與雅,出世與入世……且這一切同時又可以互相滲透,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也。生命本身不過是一條可以包容一切的渾渾噩噩的河流,是可以互相過渡而變得多姿多彩的流行色,而絕非純粹的非此即彼的三原色。色有偽色,空無真空。“知太虛即氣,則無無”。於是我找到了哲理內蘊與世俗故事的聯結點,這便是神秘的宗教背景。
偶然落入宗教神秘的海洋,立即發現這海洋的顏色也同樣地不純粹。同是佛教,卻充滿著相互對立的兩極:佛教基本教義主張修“戒、定、慧”,忌“貪、嗔、癡”,而藏傳密宗卻認為雙身修密,也就是佛與相應的性力結合時,才能達到某種境界。護法神吉祥天女,“顏貌寂靜,莊嚴其身”,司命運、財富與美麗,在藏傳佛教中卻是一披“親子之皮”的妖神。而歡喜佛更有諸多說法:歡喜佛一般均為雙尊像,一說男為明王,女為明妃,裸體象征脫離塵垢,雙體擁抱代表方法與智慧雙成之意;又一說男為大荒神,喜行惡事,女為觀音化身,與其相交,使之不行惡事(此舉頗有舍身飼虎的味道);而第三種說法則大相徑庭——歡喜佛是佛教中的“欲天”,此說來源於古印度原始宗教中的性力派,此派認為宇宙萬物皆由創造女神的@@
性力繁衍而來,因而把性行為看成是侍奉女神的方法與對女神的崇敬。而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原初形象竟是一對孿生馬駒,後塑為一男身,傳入中原後卻被漢化為一美麗的漢家公主。如今,麵對那慈眉善目的媚觀音,又有誰能大不敬地想到此人生平、性別均不可考呢?說到淨土宗,更是頗有幾分荒唐。現在影視中凡穿袈裟的和尚誰不先念一聲“阿彌陀佛”?殊不知佛國淨土有三:西方阿彌陀淨土、彌勒佛兜率天淨土、東方藥師琉璃光王佛淨土。若是念錯了名號,想去西方極樂世界卻念誦東方佛祖,那可怎生是好?不過無論怎樣淨土宗是最受百姓歡迎的,因為修行方法極為簡單:無論過去有多少罪惡,隻要念一聲佛,便可橫超三世,往生極樂。至於禪宗卻恰恰相反,所謂佛法在世間,平常心是道,以心傳心,我心即佛。唐代高僧嗬佛罵祖是家常便飯。德山宣鑒禪師便有“達摩是個老臊胡”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