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父親的肩膀

第一次騎在父親肩頭,我便想,自己何時才能長得像他一般偉岸剛強?

於是,在艱澀而又漫長的成長之路上,父親成了我人生的標尺。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要嚷嚷著走到他跟前:“爸,別動,別動!你看,我很快就會和你一般高了!”

這樣的歲月,終究如庭院中的春花一般,盡數落去。我不再與父親比較,不再依賴他的肩膀,甚至,不再與他交談。我們終於走成了中國式的父子關係,外表冷漠,內心熱情。

對於我來說,他和母親似乎就是兩種不同的機構。他負責用戒尺和皮條懲戒我的一切冒失與錯誤,而母親,則負責用熱淚和憐愛庇護他所施予的所有罪罰。

記得很多年前的夏末,我徘徊在樓頂上看曬陳年的穀子。隔壁院中的桃樹,像一雙張開的大手,越過高高的圍牆,傾斜在午後的樓頂上。飽滿的果子墜在茂盛的綠葉間,像暗夜裏刺眼的彩燈,讓人目不暇接。

躲在茂盛的枝葉背後,內心出現了極大的掙紮。父親平日的教誨與此刻躁動的情緒形成了兩股巨大的波濤,使我茫然且不安。我不願撇開心中的善念,卻又不甘就此離去。那滿樹豐碩的蜜桃,像定格的底片,在翻滾的腦海中浮動。

我到底還是將柔弱的雙手伸進了隨風搖動的綠葉間。父親在樓下的窗內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經過。當日,不但遭受了平生第一次最為嚴厲的毒打,還被父親勒令兜著偷來的蜜桃上鄰居家裏道歉。

母親從地裏趕回時,父親正揚著細長的皮鞭,預備將我就地正法。母親奪過黝黑的皮鞭,哭鬧將我抱在懷裏。由此,我躲過了極為嚴酷的下半場劫難。

我記得父親說過的話。他瞪大了眼睛指著母親:“慈母多敗兒!”印象中,這件事情便是我與父親情感的轉折點。我在潛意識裏忽然發現,這個留著八字胡的和藹男人,原來有著如此可怕一麵。

沒過多久,我便因高燒不退躺在了床上。母親整日守在床前,噓寒問暖。我當時雖然不曾對母親提起,但心中卻無比堅定地認為,這次重病的根源,八成就是沒有吃到蜜桃還挨了打。

父親背著我往城裏趕的時候,我已被病痛折磨得神誌恍惚。母親說我一路伏在父親的肩上都在念叨著桃子,桃子。

從睡夢中醒來時,隻見周圍一片慘白。我心裏依舊想念著那些飽滿的蜜桃。父親低聲詢問前來給我打針的護士:“他能吃蜜桃嗎?”護士說:“冷的不能吃。如果實在想吃的話,得用冰糖燉熱了才行。”

幾個時辰後,父親從窗外的路上趕來。他寬闊的肩膀上壓著一隻棕色網格的麻袋,袋中全是碩大的桃子。母親到附近的飯店借了火,為我端來溫熱的冰糖燉蜜桃……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當日父親的肩膀,他讓後來的我始終不敢逾越道德的雷池,去重犯童年的錯誤。對於叛逆的兒子來說,父親的肩膀既是鐵麵的責罰,亦是牢固的愛與寬容。

舊事舊物舊人

對著滿屋的古舊之物,我時常會想,若與它們在一起久了,是否自己本身也會變得老氣橫秋?兒子經常勸慰我,多關注一些新的東西,否則遲早會被時代所遺忘。

我想,我大抵真是與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脫節了。流行歌曲聽不來,英文一塌糊塗,打開電腦不會用,就連頻繁來往的朋友都是年過半百之人。我實在想不出,我所接觸的事物,到底有什麼可以範疇為新新人類的專屬。

我熱衷於一切已經成為曆史的物件。我習慣寫繁體字,習慣說一口純正的小鎮方言,喜歡穿寬鬆的衣服,喜歡翻閱詩書典籍,更喜歡到附近的古董店古玩所閑逛。

家人不大喜歡與我交談,尤其是正值年少的後輩。他們時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網絡語言,做一些古靈精怪的動作。甚至,無緣無故將烏黑的頭發染成碧綠或者金黃。用他們的話來說便是我與時代的距離,就像一枚古錢幣和美元的距離。

我不生氣,我從古物中所學到的人生哲理,不僅僅是篤定守恒,物格致知。翻開現代圖書的內頁,與中國古文典籍相比,兩者除了文字根源一脈相承之外,你再難尋到互通的地方。即使偶然拾到一本解讀中國經典的書,你也難以從作者的筆鋒中尋到該經典所投射出的文化底蘊,人性光芒。

自永平七年出現僧人至今,佛教一直都是中國的大教。因此,它在成為宗教信仰的同時,更潛移默化地彙進了中國文化的滾滾河流。但值得一提的是,所有人知道,佛教並非源自中國。那麼,中國文化為何沒有被同化為印度文化呢?

尤其在唐朝,民間佛經典籍的數目,何止數十倍於儒經?為何中國的儒家文化不曾被印度佛理所同化,反而被儒學影響,繼而吸收容納,成為有別與印度佛教的“儒佛”?

那是因為我們有著強大且堅固的文化根源。

每一枚錢幣,每一本古籍,每一幅墨畫,每一個典故,都是龐大中國文化中的小小分支。正是這些分支的成長與滲透,才使中國成為唯一一個可以完整保存至今的文化古國。

今天的後輩,已經不聞《禮》《孝》《詩》《書》,他們夢想中的朝聖之地,已不在中國。他們的身體雖然被牛奶麵包充塞茁壯,但內心,卻脆弱得如同一頁微黃的紙張。每每在報紙電視上看到這樣那樣的學生跳樓自殺新聞,我總是忍不住想起《孝經》裏的第一篇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每一個藏品都有僅屬於它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段沾染著中國氣息的曆史。它在滿足個人需要的同時,更使獲得者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去念勿貪,本真求實”不都是大多藏品中的蘊含的處世哲理嗎?

珍愛藏品的同時,多去了解它背後的故事,我想,你的生命定會豁然充滿睿智的生機。

思念的季節

一封熾熱的匿名告白信,掀起了我和父親的狂瀾。我怎麼也料想不到,竟會有莽撞的男生的寫信給我,並且是用這種危險露骨的方式向我坦白。

父親從未私自拆閱過我的信件,但這次,信封上“一箭穿心”圖案深深灼傷了他的寬容。他似乎急於想要明白,為何這段時間我心神不寧,成績直線下降的真正原因。他終於頂不住多年前的約定,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封淡藍色的信。

信中的男生讓我覺得感動,心潮澎湃。雖然,我曾獲得父親的無數疼愛,但除此之外,卻再沒有任何男生喜歡過我。我不願早戀耽誤前程,卻也渴望在這個如煙似霧的年級裏獲得旁人愛慕的眼光。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來說,那是一種成長深處的無限榮耀。

它象征著我不再是一個孩子,象征著我正在逐漸美麗,甚至,象征著我在慢慢靠近愛情。我實在不懂愛情是什麼東西,但依稀還是明白,那將我人生的最後歸宿。

我握著那封熾熱的匿名信,不舍燒毀。父親聲色俱厲地詢問,寫信之人到底是誰。我沒能告訴他此人是誰,因為我的確不明白他的來曆。說實話,當時我甚至比父親更渴望知道他是誰。

我真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少年郎,會在每日的傍晚時分,默默地站在樹下等我經過。雖然父親也曾這樣別無所求地等過我,但卻遠遠不及這種陌生的緣分來得神秘與快樂。

父親如何也料不到,他心愛的女兒,會在這個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刻忤逆他。他的眼珠通紅,麵目猙獰,雙肩也在劇烈顫抖。最終,他的手掌像結實的板子,狠狠地拍到了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讓我淚水肆意橫流。

這是父親生平第一次打我。我記得那天窗外的雪花,簌簌地落滿了整個小鎮。我摔門奔跑在寂寥的大街上,心裏也無聲地下著鵝毛的雪片。

父親跟在寒風中追我,他不說話,僅是默默地跟著我奔跑。遠遠地,注視著我的身影。我跑得快一點,他就跑的快一點,我跑得慢一點,他也隨著放緩了腳步。

我固執著不願回頭,盡管我的雙手已經冰涼。出門前,我忘了扯下衣架上的棉襖。棉襖裏有我省下的零花錢,以及一雙老氣的皮質手套。

凜冽的風,像一根根冰刺般穿過毛衣的縫隙,籠罩著我的身體。我隻能通過奔跑禦寒。

父親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驚動了單調的步伐。我甚至能夠想象出,他那微胖身體在冰天雪地中奮力前行的狼狽模樣。他很少運動,就連徒步爬上五層樓都會累得滿頭大汗。我忘了這些,我隻顧憑借著一腔熱血狂奔。

他終於重重地摔在了雪地裏。我依舊沒有回頭看他,隻是故作從容地放慢了倔強的步伐。我聽到他在雪地裏蹬腳爬起,以及拚命追趕的聲音。

他不說話,隻是忙著趕上來,將身上的大衣脫給我。而後,又迅速轉身回到了茫茫的雪地裏。許久後,我終於放下脆弱的自尊,回頭尋找他的背影。

天色沉沉地暗了下去。在奔來的路上,他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蒼茫。我看他穿著單薄的毛衣,慢慢在我視野裏走成一個微弱的點,不發一言。

幾年後,父親因病去世,這場關於雪的傷痛才轟隆隆地姍姍來遲。我始終在想,當日我如果叫住他,跟他回家,或是把大衣還給他,他是否就能多感受一絲人間的溫暖?而我,也不必在今日如此懊悔地追念他。

父親的獨白

當我的雙手再也握不穩那雙纖細的木筷,我不得不承認,我老了。我原本寬闊的後背不知何時已在歲月的風沙中彎折。我再不能給你當木馬,為你換取一泓如秋日清泉般的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