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一地的信封裏,人們終於取出了三十六張同種模樣的白紙。
你正默默改變著他的人生
每次期末考試後的差生家長會,他父親都會領著他一言不發地坐在教室的角落裏。
我從來不會當眾批評他,更不會無故指責他的過錯。他雖然從始至終成績都一塌糊塗,但從客觀事實來看,他到底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從不曠課,早退,拉幫結派,也從不慫恿周圍的朋友放棄學業。他不過是成績落後罷了。
會議結束後,他父親將他帶到了我的辦公室裏,誠懇地詢問:“老師,你剛才好像沒有說到我兒子的缺點,你現在放不方便跟我說下他在學校的表現?”
“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他在學校的表現很好,但就是成績上不去。我看他也認真聽講了,也做了上課筆記,可為何一到考試,他就錯誤百出呢?”我側頭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給我答案。
他依舊耷拉著腦袋。片刻之後,他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可能習題做的不夠,上課的知識沒能得到鞏固。”
“放屁!除了老師布置的作業之外,哪個假期我沒有額外給你買來各科目的習題冊?我哪個假期沒有讓你上補習班?你還好意思說做的習題不夠?”
他父親的咆哮將他嚇得不斷往後退縮。我將新泡的茶端至他父親手裏:“慢慢說,別急,你看,你都把孩子嚇成什麼樣兒了。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他成績沒提上去,我做老師的也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他父親喝了口茶,眼睛依舊狠狠地瞪著他。我起身把我攬在懷裏,輕柔地問他:“你是記不住公式嗎?還是自己上課沒有用心聽講?”
他毫不言語,像隻受驚的兔子。我頓了頓,又接著問:“你是不是覺得學習上有什麼自己不能解決的壓力?還是你有什麼問題沒有告訴老師?別怕,你告訴老師,老師一定會盡量幫助你的!”
未等孩子思索完畢作出回答,他父親的一記巴掌便在他的左臉頰上綻出了血紅的指印。
“老師問你話你沒聽到嗎?你是不是聾了?我怎麼會養了你這麼個白癡?!”
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和緩緩而下的熱淚讓我倍覺心疼。我一把拉住他的父親,幾近失控地怒吼:“你憑什麼這樣打孩子?難道他不想讀好書,不想為你爭光嗎?”
“老師,他為我爭過光嗎?他的成績你很清楚,不用我多說。就他這樣的成績,能堅持念完初中都已經不錯了,我還能奢望什麼?”
我正想坐下來好好談談,豈料,他父親竟又奔上前去,惡狠狠地用指頭戳他的腦袋:“什麼都不能跟人家比,誰像你一樣沒有用啊!”
那晚,我和他父親說了很多很多。他一直站在辦公室的角落裏,一直耷拉著腦袋,一直不敢吐露隻字片語。
臨別時,我遞給他父親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他剛剛說過的話:“什麼都不能跟人家比,誰像你一樣沒有用啊!”我再三懇求他記住這句利比尖刀的話,並請求他務必將這些字眼調換秩序,如此告訴孩子——沒有誰能像你一樣啊,不用什麼都跟人家比。
他問我:“老師,這有用嗎?”我悄悄地告訴他:“相信我,你的一言一行,都在默默改變著他的人生。”
寫給十年後的自己
你好!這個書麵問候,使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是該寫展信佳呢,還是該寫hello,直到深夜躺在床上,才忽然決定用你好這個傳統而又老套的禮貌用語。
我之所以用這個老套的詞語,無非是想看看,此刻的你是否也還如我現在一般桀驁叛逆,敢於摒棄一切老套的封建詞句。我的文學老師說,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你一定會捧腹大笑,繼而禁不住熱淚盈眶。我想,他是錯的,畢竟,我們還沒那麼矯情。
你知道嗎?我有多渴望長大。現在才淩晨一點鍾,母親就來催了三次,問我明天還想不想上學。你看,我的生活就是這樣,不但一塌糊塗,還總是被家長和老師們所禁錮。
你現在還喜歡看書寫字嗎?還是不是每次寫作文都要把後半部分一直擴展到試卷背麵?數學成績是不是依舊爛得慘不忍睹?還敢不敢在大街上唱歌?還會不會無視學校規定,自己給自己放假?
這些問題,其實都不是我最想要問的。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就是現在你有沒有結婚,以及結婚的對象是不是冉冰潔?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冉冰潔,但我想,他一定不會喜歡我。我現在那麼矮,那麼醜,成績那麼差,除非有一天我長高了,變帥了,成為一名優秀的作家了,她才有可能接受我。
我給她寫了一封情書,但遲遲沒有郵寄出去。我生怕這封熱情洋溢的信件,會讓我愛情友情兩者同失。因此,我想問問十年後的你,那封信,此刻去了哪裏?它有沒有幫你博得冉冰潔的傾慕?
還有啊,要是你真沒和冉冰潔結婚的話,就不用給我回信了。天知道,我收到這個消息之後會幹出什麼傻事兒來。前幾天我還和我的死黨發誓呢,要是我娶不到冉冰潔的話,下半輩子就給他做牛做馬。
如果你現在還有和這個死黨聯係的話,趁早斷了吧,免得他哪日心血來潮忽然想起這個誓言,並且執意要你兌現。
另外,我想讓你幫我打聽一件事情。我的文學老師現在死了沒?他整天沒日沒夜,喪心病狂地逼著我背誦古文,把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要是在活著的日子裏聽不到關於他的死訊的話,那我一定會無比絕望的。
你有沒有去普羅旺斯?千萬別告訴我,十年後的你尚且沒有去過普羅旺斯。那是我現在最大最大的夢想。聽說,那裏有全世界最廣袤的薰衣草種植基地,每逢春夏,便會漫山遍野地綻開紫色的薰衣草,無邊無際,把天上的每一隻昆蟲都熏染得渾身附帶著濃烈的香氣。
還有,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學校背後的西山上麵,有一棵千年子母樹,子母樹的旁邊有一塊巨大的望山石,我把這些年寫的日記都埋在了望山石的腳下,如果你還能找到它們的話,就當我送給你的禮物吧。
最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長大後的你,真的幸福嗎?快樂嗎?
心靈的橫梁
春遊前夕,我將班裏這56名不過十六歲的學生分成了28組。我告訴他們,這次外出春遊,隻能有28人跟隊而行,剩下的一半,必須安安穩穩地呆在教室裏自習。
狹小的空間裏頓時一片嘩然。他們覺得我的安排嚴重不公,因為不論是誰,都不可能主動放棄這次機會,自甘呆在悶熱乏味的教室裏。
他們無力更改我的初衷。於是,無可非議,這28組裏,每組將有一人免費外出遊玩,感受自然風光,而另外一人,則繼續日日重複的校園生活。
他們決定用沉默來抵抗我的不公,他們想用這種非暴力的手段迫使我就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們陷入了不可解開的僵局。
三十分鍾後,台下開始竊竊私語。我在講台上嚴肅地說,我絕不可能改變主意,但你們之間,是同學,是友誼,不管我把你們56人分成了幾組,帶走了幾人,你們的情誼仍舊不會改變,對於你們的朋友,你真就如此吝嗇?連一次小小的機會都不肯讓給他?
這番話,再度使他們陷入沉默。在他們未出結果之前,我轉身離開了教室。我知道,這28組學生,明天將會給我一個答案。
清早,旅行社的大巴開進了校園,陽光灑在潔白的車窗上,有一種誘人的美。班長將最後的名單遞給了我,不多不少,整整28人。
我驚奇地發現,這份名單的成員,竟是如此特別。他們做了一次令我肅然起敬的謙讓——經濟條件好的學生將這次機會讓給了家庭拮據的學生,學習成績好的學生將這次機會讓給了學習成績差的學生,強者讓給了弱者,男生讓給了女生。
名單上有多處塗改的痕跡,不難看出,他們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執。
臨行前,我要求外出遊玩的成員主動握一握那位把機會讓給自己,甘願留在教室裏的同學。於是,感人的一幕出現了,56隻青澀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他們相互寒暄,微笑叮嚀,沒有半點的煙火氣息。
旅行的途中,我給了他們一個小小的建議,寫一篇簡單的遊記,送給這28組裏的另外一個人,讓他們也充分感受到你的快樂,以及這沿路的美景。
回程之後,沒有一人欠交遊記。不管是多麼頑劣多麼厭學成性的孩子,他們都極其認真地完成了這次作業。甚至有的人,還在遊記的背後附上了一張鮮豔的彩筆畫。
當他們把遊記主動送給那位留在教室裏的同學時,春末的陽光,忽然燦爛起來。我讓他們再次握手,感謝那位胸懷寬廣的同學,讓你有了一段開心的旅程。他們的右手,緊緊交織在一起。沒有誰因錯失了這樣的良機而沮喪,也沒有誰後悔當初的抉擇。
其實,我所要教給他們的,並不是一次短途旅行中的見聞,而是讓他們在如此不公的條件下學會冷靜,學會商量,學會謙讓,學會大度,學會感恩,學會補償。
教每一個人生十六七的孩子握手,讓他們在充滿不公和荊棘的人生路上,找到那根調適心靈的橫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