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發出一陣陣歎息。殷紅的鮮血從你擦破的膝蓋和手肘上慢慢滲出。我注視著你的麵孔,看你在最後的賽道上掙紮。背後的選手們抓住了這個時機,爭先恐後地掠過了你的肩膀。你從第一變成了倒數第一。
你傷的實在厲害,況且,你已沒有爭取的必要。我跑進賽道,欲將你攙往醫務室上藥。可你卻堅定地朝我擺擺手,咬著牙說,老師,我還能再跑!
你挺直了後備,一步一步地向終點靠近。鮮血順著膝蓋緩緩而下,染紅了你的白色球襪。陽光普照大地,忽然,喧鬧的賽道安靜了下來。
我跟在你的身後,默默凝視你那清瘦的背影,一種難以言明的敬佩油然而生。裁判再次為你拉起了終點線。
就在你撲向終點線的一刹那,整個賽場沸騰了。我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讓內心的風暴卷出半點熱淚。你知道嗎?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堅強的孩子。
沒過多久,你徹底迷上了網遊。很多老師向我反映,大清早你便在教室裏萎靡不振,昏昏欲睡。你是我最心疼的學生之一,因此,我見不得你有半點劣性,甚至不容許你走半步人生的彎路。
你母親在電話裏哭了很多次。這些天,我時常在半夜騎著自行車去找你。路過你家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一束橘紅的光亮射出窗外。我相信,那盞燈下的人,一定是你辛勞的母親。
孩子,你應該懂得恨鐵不成鋼的道理。我之所以這樣對你,不就是因為我在你身上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嗎?
回來吧,孩子,讓那盞亮著的小燈熄滅,讓你的母親別再擔心。
每一朵夏花都離不開土地
當旁人問及,這一生最讓我感動的人物時,總不免要提到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典型的中國農村婦女。她的勤勞,樸實和善良,似乎成為了那一代人的特征。她曾一度嚴厲地警戒我,必須好好讀書才能有出息,才能得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當時不明了母親是何意圖,隻是唯唯諾諾地答應著。
後來,在迷茫的成長與揮霍中,我慢慢習會了諸多惡習。譬如,原本是上山砍柴的,卻偏要汗流浹背地走上幾裏山路,冒著皮開肉綻的風險去人家的果園裏偷桃李。譬如,原本好端端在窗明幾淨的學堂裏念書,卻偏要從後門逃到山上,頂著蚊蟲蟻蠅在樹下翻來覆去。譬如,原本心裏清清楚楚那些來之不易的錢是我一年的學雜費,卻硬是禁不住誘惑盡數將他們換成了心愛的玩具。
當然,母親不知道我有這些惡習。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多麼乖巧懂事。直到有一次,我和幾個夥伴上山偷蘋果被園主抓住,扭回家中時,她才恍然清楚自己的愛兒竟是如此劣性難耐。於是,她當著無數人的麵責我跪下,第一次將我打得遍體鱗傷。
這一幕雖已事隔多年,可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個暗沉沉的黃昏,我蜷縮在家門口的亂草裏,淒哀地央求著母親。那一次,我將平生所有軟骨頭的話都說盡了,說完了,仍沒有獲得母親的諒解。似乎,她已決定要在那一夜間將我置之死地。
我當時除了肉體上的疼痛之外,更被一種精神上的錯亂所恐嚇。我從未曾料到,一向仁慈溫善的母親,竟會在一瞬間變得如此麵目猙獰,迫人膽寒。
記得很早之前讀過一篇文章,書中的主人公與我有著同樣的遭遇。但令人感動的地方,是他的母親將他毒打一頓之後,又在他熟睡之時,悄悄含淚為其上藥。這個情節深深地紮在了我的腦海裏。當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因為我的心裏始終有一種希望,有一種憧憬,甚至斷定,我的母親是要從那扇狹窄的木門外披月進來的,並在昏暗的油燈下,用粗糙的大手細心為我上藥。
我背對著斑駁陸離的木門,一夜未眠。我的母親一直沒來。之後的幾天裏,她也對我不理不睬。
再記不得我倆是如何解除冷戰的。反正從那以後,我再沒有偷過任何東西。從精神上,從潛在的意識裏便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我知道,這樣的惡習不但會讓我皮肉痛楚,更會讓我的母親傷心欲絕。
很多年後,我衣錦還鄉,靠寫作有了富足的生活。我常常跟鄉下的孩子們說,這人的一生,一定要爭取,要活得如夏花般絢麗,才不枉來紅塵。可當我看到母親在莽莽的天地間彎腰勞作時,才漸然明白,其實每一朵夏花,都離不開土地。
在這四季輪轉的世界中,母親就是那片廣袤而又真摯無私的土地。她蓄積雨水和廣納陽光的目的,都隻是為了能讓你的生命獲得夏花般的馥鬱。
翻開另一頁
車廂裏擠滿了皮膚黝黑的打工仔。這是一列“逢站必停,逢車必讓”的雷鋒車。車廂裏沒有空調,隻能打開一扇笨重的塵埃密布的車窗。
他坐在我的對麵,正津津有味地嗑著瓜子。他的臉上泛著油光,頭發沒有半點潤澤的色彩;手指粗大,衣褲破舊,襪尖上還有兩個惱人的窟窿;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那兩個曝露的腳趾縫裏竟嵌滿了黑烏烏的汙泥。
幸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憑借窗外的氣流躲過那些潛藏在他身上的汗臭。我一麵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麵用餘光審視不斷落地的瓜子殼。
下午兩點的時候,他從推車上購來一盒泡麵。他撕調料包的動作深深吸引了我,並使我無法自拔。他的手指是如此笨拙粗大,油包裏的碎肉又似乎在和他玩捉迷藏,不管他如何用力,總有那麼一部分油料可以輕而易舉地躲到手指的縫隙裏。
他的手指上沾滿了黃紅色的油料。我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他羞澀地笑笑,把油料最多的兩根手指放進了嘴巴裏。吮吸過後,才舍得用潔白的紙巾擦去。
我忽然注意到,原來他的手指縫裏也嵌滿了那樣的泥汙。我把視線再次投向窗外,胃裏有些翻江倒海。
列車在一片明亮的湖泊前停住了。正當我對這片湖泊癡迷出神時,一個來曆不明的物體飛過我的視線,啪啦一聲掉進了軌道旁邊的田埂裏。
水麵上瞬時翻起一陣油汙華亮的漣漪。一個桶裝方便麵的盒子緩緩浮出。我有種驚心動魄的慌亂。這麼美麗的精致,他怎就舍得如此糟蹋?
這次,我終於開了口。我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他說,車廂裏誰不是這麼扔的?我站起身來,想要給他尋一個榜樣,卻不料,竟看到了又一幕驚心動魄的景象——瓜果皮屑布滿走道,吞雲吐霧者比比皆是。
我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那一刻,我真懊悔自己貪圖便宜這張車票。
列車繼續向前行駛,從黃昏到深夜。車窗裏的光亮頃刻暗了下來,遠處有一陣陣疲倦的鼾聲。拉下車窗,我懷著抱怨的情緒沉沉睡去。
淩晨三點,我被一陣刺耳的啼哭聲驚醒。背後,一個衣著樸素的女人懷抱嬰孩,嘴裏哼著哄他入睡的曲調。
無奈嬰孩絲毫沒有和解的意思,繼續哭得忘乎所以。越來越多的人從睡夢中醒來,極不耐煩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他迅速站起身來,解下鑰匙,搖晃著放到嬰孩的眼前,發出一陣陣叮鐺脆響。嬰孩抬起小手,哭聲漸漸變弱。接著,他站在車廂的中部,麵對嬰孩,擠眉弄眼地做出諸多不同的滑稽動作。嬰孩咯咯歡笑,揮舞著小手要他抱抱。
他的表演一直持續到嬰孩沉沉睡去。汗水濕透了他的襯衫。這位陌生女人雖無半句謝辭,但誰都能讀懂那些在她眼裏閃著光亮的感激。
我忽然被他的善良所打動。我不曾料到,他的內心竟有如此閃光的一頁。
在那遙遠的地方
10歲之前,我有一個十分怪異的綽號——“黑皮衣”。這個綽號的來曆很簡單,隻因我成天裸露著膀子,背個背簍,跟在外公身後,田裏來地裏去。時間一長,皮膚被太陽曬破,沉澱為黑色素,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候,外公加的小圈裏養了五頭豬。因此,每日都得穿過街道,至黃土蒼天之中背回一大一小的兩簍豬草。外公是大簍,那種用青灰篾片編織而成的寬大簍子。我的是小簍,簡潔的硬質扁繩所串鉤起來的小籮筐,加上兩個稍微寬鬆的背帶。
無人不誇我孝順。那個年紀的孩子,有誰不在田中摸魚樹上偷梨?惟獨我,毫不怨言地跟在外公身後,辛勤地勞作。大人們非但喜歡我,還樂意誇獎我。甚至有阿姨說,誰生到我這樣的孩子,真是三世修來的福。
實質上,我並沒有給外公帶來好運。與他陪伴的那些日子,我幾乎每夜都會被他的咳嗽聲驚醒。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他,想必是做了很大的努力想要把那聲音憋住吧?
從地裏回來,有一條必經的街道。街道的拐彎處,是一幢豪華的百貨大樓。樓下,幾乎是永遠有著我最愛吃的冰棒。那是一種靠糖精色素和自來水混合冰凍而成的物質,現在回憶起來,真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為何會那麼熱切地愛著這樣甜膩到不真實的食物。或許,孩子的天性都是喜歡甜蜜的吧?
那些花花綠綠的冰棒,被盛裝在素白矩形的泡沫盒子裏。一塊厚實的白布掩住了它們的樣貌。每次去地裏,還未回來,我就開始幻想,呆會該吃一根什麼顏色的冰棒,是該用舌頭舔食呢,還是牙齒咬碎?
這樣的想法總是讓我無比輕鬆愉悅。在外公心中,那條通往家門的路,那幢大廈樓下的冰棒,已經成為了不可更改的定律。他知道,我深切地愛著這些所謂的有害食品。於是,他很清楚地記得,每次外出勞作前,都要在兜裏揣上一枚2分錢的硬幣。這枚2分錢的硬幣,能讓我無畏驕陽炙烤,賣力地為他工作;這2分錢能讓我喜笑顏開地背上背簍,從地埂步向街道,再從街道走回家中。
我永遠記得,那個烈日當頭的午後,外公摸遍了衣兜也未曾摳出我渴慕已久的2分錢。他以為,像我這般聽話的孩子,一定會應從他的吩咐,將背簍先背至家中,而後再從家中拿錢到此買冰棒。殊不知,那時的我,已經全然展露處了骨子裏的倔強。我撒開背簍,不顧身後呐喊,頭也不回地消逝在了街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