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外公氣喘籲籲地回來了,背上抗著大簍,雙手提著小簍。大汗浸出了他的外套。我不曾感到一點羞愧,亦不曾覺察到自己的錯誤。

很多年後,外公離去,我長大成人,在外久居。安身的小區背後,是一片廣袤的黃土地,我也常常看到,有些莊稼人的孩子,因生活所迫,早早背上了背簍,割草,翻山越嶺。逢此景狀,我眼中總禁不住溢滿熱淚。因為,我多想此刻的自己能回到那個午後,能去那個遙遠的家鄉,跟那個正在渴慕2分錢的少年好好談談。不談別的,就談在今時今日,我所自行領悟到的一些簡單的人生道理。

這是中國人

國慶外出旅行時,碰上了一對年輕的外國夫婦。他們在車上大談中國的美景和現狀的不足時,提到了一個被眾人忽視的細節。不管是臨山沿海的城市,還是閉塞臃腫的小鎮,隻要有洶湧的人流,就一定會有慘不忍睹,身體殘缺的中國人睡在街頭要飯。

說到這裏,他們的表情充滿了驚愕。他們實在難以想象,為何在今日的中國,還會有那麼多的人流浪街頭,無家可歸。政府為何不收容他們?難道沒有一個專門的機構幫助以及管理他們?

對於這個問題,我實在很難回答。作為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我總不能隨隨便便告訴外來民族,在那些狼狽不堪的隊伍中,有大部分人群都是騙子,甚至,不是簡單的個人,而是團夥行動。

媒體對此類事件的頻繁曝光,讓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陷入了冷漠和畏懼。當這對外國夫婦指著窗外對懷裏的孩子說“Look!this is Chinese”時,我不得不友好而又虛偽地上前與他們攀談。

他們會說蹩腳的普通話。經過幾個時辰的交流,我們終於成為了朋友,並且打算結伴同行。於是,有了後來的永生難忘的經曆。

昆明秋天的馬路顯得有些淩亂。各色各樣的旅行團和灰頭土臉的小販,占滿了喧鬧的街頭。當這對外國夫婦掏錢賣水果時,一個膚色古銅的小夥露出了潔白了牙齒。他羞澀地笑笑,用方言濃重的腔調告訴我們,他並不會說外語。我說沒關係,你隻管稱就行。

結果,這位憨厚的小販不但沒占這對外國夫婦的便宜,還硬是往斤頭穩足的袋子裏塞了幾枚通紅的蘋果。這個絕對帶有中國式友好色彩的舉動,令這對外國夫婦大惑不解。他們不是以為這位小販傻了,便是以為他是要強買強賣。直到我說出贈送這個字時,彼此才笑逐顏開。

一路上,他們幾次提到那位其貌不揚的小販。當他們笑談昆明城市製度優待他們,並讓商家贈送他們水果時,我溫和地打斷了他們了他們談話。我說:“This is Chinese.(這是中國人)”

吃完大理米線,我們漫步進了公園。十幾分鍾後,一個身穿藍布圍裙氣喘籲籲的姑娘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當這對年輕夫婦的眼神觸及到這位姑娘手中的錢包時,驚恐恍然變成了讚歎和感激。他們迫不及待地展開錢包,從豐滿的內裏抽出幾張鮮紅的人民幣遞給這位姑娘。殊不知,卻被這位衣衫樸質的姑娘拒絕了。

姑娘大汗淋漓地沿路跑了回去,臨行前,她說的一句玩笑話讓這對夫婦感動不已:“你們走得真快,我都追了幾條街了!”

當這對年輕夫婦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時,我指了指他們手中的人民幣說:“This is Chinese.”

我不想用過多的言語來向他們解釋中國現在尚有的貧窮與落後,隻是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能欣賞到這種源自中國底層人民的善良和可愛。

傷的隻是慈母心

朋友受我所托,驅車到貴州省畢節市知京縣找到了她。

她名叫小路,生於1994年10月,今年不過16歲。去年小學畢業後,便跟隨父母來到了浙江湖州。他們在一個名為馬腰的小鎮裏生活,過得清貧,安適。

輟學之後的小路,因年紀尚小,隻能在家帶養幼弱的弟弟。弟弟非常調皮,經常與她吵鬧。但對於家人來說,不管弟弟為何與小路吵鬧,被責打的永遠隻會是小路。因為在父母看來,小路是姐姐,應該懂得如何謙讓自己的弟弟。

青春洋溢的小路,並不能理解父母的用心。她一直把這樣的責打看成是極為不公的待遇。甚至,她斷定,父母就是有重男輕女的偏見。

春末,出於好奇,小路獨自去父母所在的木器廠裏遊玩,結果,不幸碰到了廠長。小路為此受到了嚴厲的責罵。為了解圍,母親帶著小路急急回到了與隔木器廠僅有一路之隔的暫居地。

在這間破舊的房屋裏,小路苦苦央求母親,讓她去木器廠裏幹活,她不願如此下去,她堅信自己完全可以頂替母親,做好木器廠裏的一切活計。母親非但不肯,還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父親。

歸來後的父親,尚未聽取小路解釋,便把她狠狠批評了一通,說她太不懂事。她惱怒極了,她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事實本就出於孝心。她說,她不過是想減輕這個家庭的負擔罷了,沒想到,竟會招來這樣的曲解。

小路和父母大吵了起來,盛怒之下的她,順手摸到了砧板上的菜刀,於是,那一秒間,她為表決心,絲毫不顧後果,揮起雪亮的菜刀,朝自己的左手重重砍去。

頓時,三根嬌弱的手指應聲而落。噴湧的鮮血染紅了冰涼的刀口,屋裏的所有人,刹那驚聲尖叫。

小路的父母嚇壞了,用衣服包住裸露的骨節,將她送到了盛澤鎮的某外科醫院。

在陌生的醫院裏,小路的父母四處哭喊著救命,醫生從辦公室裏趕了出來,看到了渾身鮮血的小路。

小路的父母慌張至極,聲音哽咽,但小路卻表現出泰然自若,一臉不屑的神情。當時情況非常危急,小路的中指,無名指,小指,已被齊齊剁掉,露出慘白的骨頭。當醫生問及斷指在何處時,小路冷冷地說,被我仍在了工廠對麵的暫住地。

接下來的一幕,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震驚。醫生告訴小路的父母,必須馬上給小路做斷指再植手術,否則,她的左手將完全喪失至少25%的能力。可當小路得知手術費用差不多要兩萬人民幣時,毅然拒絕了手指再植的手術。

院方看出了小路父母的處境,立馬表示,三根手指的再植手術,院方將承擔三分之二的費用,建議小路立刻接受手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但還是遭到了小路的拒絕。

情況異常危急。小路的手指曝露在外,如果在不接受縫合,一旦失血過多,便會導致生命危險。再者,傷口一旦感染發炎,就必須進行再次截肢。

在醫生和父母的苦口勸說下,小路終於接受了簡單的縫合手術。不過,從此,她的左手將完全喪失25%的能力。

朋友找到她的時候,小路表現得甚為健談。當問及她的傷口是否還疼痛時,她竟微笑著說,沒什麼好疼的,完全沒感覺,隻是剛到醫院縫合的時候有點疼。

她的母親,一直在旁保持沉默。當小路說到要外出找個工作,幫父母為她看病的錢補上時,她的母親終於痛哭起來。

那三個形同虛設的手指,對於此時年少輕狂的小路來說,不過是成長裏一場小小的磨難,可對於她的母親來說,那無異於胸膛上的致命一刀。

其實,真正受傷的不是小路,而是那顆忍痛不言的慈母心。

山的孩子

這半生,我一直生活在山的懷抱裏。小鎮像一團黃色的蘭蕊,被如花林立的山群們環環圍住。

晴天,烈陽席卷。山是我和家人的遊樂園,是小鎮人民的庇護所。我們在茂盛的樹木間嬉戲,坐可閑談,站可食果,躺可暢飲清泉。

陰天,烏雲密布,大雨滂沱。山是一麵又一麵朦朧的屏風,濃淡相宜,高下相傾。清茶泡著,窗戶開著,賞蓮,聽雨,觀湖品山。雨中的世界,像掛滿了碧玉珠簾,美不勝收。雨後的世界,遍山皆是美菜野菌,俯身而視,腳下騰霧繚繞,如置身仙境。

如果,硬是要將山的美逐一分開,那麼,就還必須說說這亙古不變的四季。

陽春,山間上開滿了杜鵑,嫣紅柔綠,環山而過,如美人芬芳的腰帶,如處子頸間的稠紗。隨性而去,山中小路遍地,每條路上都有迥然不同的奇觀,別具一格的美景。這條路上長滿了初初拔節的竹筍,那條路上開滿了姹紫緋紅的小花,穿過鬆林舉目而望,興許,就會有一股澄澈的山澗劈頭而降。

炎夏,山中蔥蘢,花草繁盛,灌木交雜。如果你是初至此地,那你興許會在林中迷失歸途。到處都是掛著雨露的鮮花,路旁皆是散著泥香的青草,而頭頂,則是不見天日的枝葉交畢。它們像是頑皮的孩子,在夏天舉行著長達一百多日的聚會,追逐間互相擁抱,緊抓手臂,彼此不留半點罅隙。盡管陽光普照大地,可仍是無法穿透它們的身體。

金秋,山澗奔騰,果香四溢,沉甸甸的山梨和圓潤通紅的果子壓斷了樹枝,歪斜雜亂地靠在路旁。灰色的鬆樹站在枝椏上小心翼翼地審視著來人,稍有響動,它便一個箭步沒了身影。果子是屬於它們的救命之物。

嚴冬,山下依舊蔥綠,一如春末,可山中卻起了漫天風雪。山頂皚皚,山腰懸冰,一排銀裝素裹的萬千氣象。落日從東麵傾瀉而來,照耀在四麵的山頭,頃刻金碧輝煌,流雲如火。即便林中冰寒,可仍是遍地山珍,其中,就有極為名貴的凍蕨。

樸質的高原人民把山當做靈性的庇護神,當做哺育萬物的母親,當做不可侵犯的信仰。因為,他們和我一樣,都是被山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