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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爺牟宗昊很快就明白自己被薑振幗耍了。他原以為她的房屋裏空著,自己可以隨意出入,填補房間裏的空白,沒想到連日新堂的少爺樓都不能進去了。

牟金的喪事過去一個多月,四爺牟宗昊就忍耐不住了。這天半下午他尋了個理由,溜到了日新堂少爺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薑振幗正在屋子裏教一雙孩子讀書識字,看到牟宗昊走進屋,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心裏就明白了。她麵帶微笑,招呼說:“四叔過來了,你坐吧。”很熱情,樣子也像等待了很久。

牟宗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坐在了太師椅上。丫環翠翠給他倒了茶,他就把翠翠趕出去了,說:“我有事情要跟你們少奶奶商量,在外麵候著,誰也不準進來。”丫環看了看少奶奶,從少奶奶的眼神裏得到了允許,就退了出去。

薑振幗喊老媽子,“三桂家的,把兩個孩子帶出去吧。”老媽子的男人叫三桂,死去多年了。但這地方,很少叫女人的名字,女人似乎就是男人的一件什麼物品,喊叫起來,總是把男人的名字放在前麵,叫王五家的,李四家的。

老媽子聽到叫她,慌忙跑過來。薑振幗把孩子送到門口,吩咐老媽子照看好孩子。“看著貓兒狗兒的,別抓傷了小少爺的臉。”趁著牟宗昊不注意,她又小聲對老媽子交代了幾句。老媽子明白了,“喔喔”應著,一手拉扯一個孩子,朝院外走去。

薑振幗回到屋裏,隨手關緊了門,還瞟了牟宗昊一眼。牟宗昊對她的做法很滿意,他以為她把兩個孩子送出了屋,是要給他騰出空間,心裏就說:“好呀,你是早就盼我來了吧?”他端著茶杯的手,竟然有些抖動,心裏的波浪已經翻滾起來了。

薑振幗穿的是一件短袖上衣,白底藍花。頭上鬆鬆地挽了個髻。下身穿肥大的裙子。一雙軟底藍布鞋的前麵,縫綴了一塊白布,象征著她還在戴孝。牟宗昊把她上下打量完了,放下茶杯站起來,黏黏糊糊地走到了她身邊,稱讚她頭上的銀簪好看,“白銀的?是一隻蝴蝶吧?”說著就伸出了手,去摸她的頭發。

她閃開了。

她去給牟宗昊續了一杯茶。“坐下,再喝一口茶,剛來就坐不住了?”她的神氣,略帶了一些責備,像是責備一個小孩子。牟宗昊也就乖乖地坐下,慢騰騰地繼續喝茶。

過了一些時候,薑振幗聽到外麵的老媽子高聲說話,就舒了一口氣。“四叔呀,你來的時候,陳太太知道吧?”她笑著問。

牟宗昊明白了薑振幗的意思,他不能讓她心裏不塌實,於是放下了茶杯,很硬氣地說:“她知道了怎麼樣?”他朝薑振幗走去,覺得時候差不多了,該收網了。

“你可是我的叔叔,要讓陳太太撞見,丟死人了。以後呀,叔叔你就不要一個人到我屋子來了。”

“她管我的事?她敢說一個‘不’字,我讓她當奴才去!”

他沒想到,這個時候陳太太就在窗外偷聽。窗戶紙被陳太太用唾液洇破了一個小洞洞,半個眼球貼在小洞洞上,把屋裏的光景都看清了。她是被薑振幗的老媽子叫來的。老媽子說:“四爺在少奶奶屋內,怎麼也勸不走。少奶奶擔心別人說閑話,請陳太太去把四爺請回家。”

陳太太當時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卻沒多想,跟著老媽子趕過來,沒想到嚴重到這個地步了。

一邊的老媽子,卻像沒事似的,哄著兩個孩子在院裏玩耍。幾條大狗跟在小少爺牟衍堃的身後奔跑,老媽子吆喝著狗,說:“狗、狗,離遠點兒!”

外邊訓斥狗,屋內的薑振幗也提高了聲音,說道:“四叔你離我遠一點,你再靠近我,我就隻有撞死在你麵前了。”

牟宗昊不明白薑振幗為什麼突然變得凶巴巴的了,正納悶著,外麵就敲門了,聲音很大,“開門開門!”是陳太太在憤怒地喊叫。

薑振幗搶上一步,打開了閂著的門,滿眼淚水看著陳太太說:“太太你來得正好,我就死在你麵前了。”

陳太太一下子抱住了薑振幗,說:“侄兒媳婦你別糊塗,這事兒我都聽到了,他要我當奴才去,好,我今兒就看看他怎麼讓我當奴才!”

牟宗昊有些蒙了,剛才薑振幗還對他眉來眼去,轉眼之間風雲突變,變得這麼糟。他來不及細想,從屋裏快速朝外走,擔心自己傻嗬嗬的陳太太的大嗓門,招來很多人,那就走不脫了。剛走到門口,卻被陳太太一把抓住。他慌亂中一腳踹倒了陳太太,但還是走不掉。陳太太死死抱住了他的腿,而且大聲哭起來。

陳太太那身肉朝地下一堆,就像一個碾盤一樣墜住了他。

薑振幗忙去拽開了陳太太的手,放走了牟宗昊,然後捂住陳太太的嘴說:“陳太太你別出聲,讓外麵的奴才們聽到了,還了得?!”薑振幗真的不想把這事情聲張開,她隻是演給陳太太看。她把陳太太扶起來,拽進了屋裏,告訴陳太太說,“家醜不能外揚,事情沒有壞到哪裏去,最好大家都別聲張。你要鬧出去,我也沒有臉麵見人了。你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她的話,一下子鎮住了陳太太。

已經倉皇跑回了家的牟宗昊,坐在書房裏喘息了半天,才明白這是薑振幗設的圈套。“我他媽被她戲弄了!”一時滿心羞愧,懊悔不迭,責怪自己,自言自語道:“真是愚蠢,輕易地就被一個女人耍了,好,你個小寡婦呀,有你好瞧的!”

到底怎麼樣報複她,暫時還顧不得去想,他要琢磨自己的胖太太這邊,有什麼辦法讓她閉上嘴。平日裏,太太懼怕他,對他細聲細氣的,但這種事情,太太真鬧起來,也很讓他頭疼。況且這傻太太,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出來的。

想了半天,沒想出個好辦法,氣得他把還沒畫完的一幅畫,抓起來撕碎。

陳太太回來了,他躲在書房不出去,但過了大半天,也不見陳太太哭鬧。他有些納悶,想向丫環紅鴦打探一下外麵的情況,那個死丫環卻不進書房。

到了晚上,丫環才走進來,叫他出去用餐。他像老鼠出洞似的,左右瞅著,小心地走到了餐廳。看到飯菜已經備好了,陳太太正在往杯子裏倒米酒,他的心就塌實下來,知道風雨已經過去了。

其實,薑振幗早就把陳太太安穩住了,薑振幗比牟宗昊更害怕事情鬧出去。

一切準備妥當,陳太太就要走開了。女人在家庭裏的地位很卑微,男女不能共餐,男人用完後,女人才能上餐桌。能夠跟老爺一起進餐的,隻有十一歲的大少爺牟永和九歲的二少爺牟恒。

今天,牟宗昊卻喊住了她,說道:“坐下,一起吃吧。”

陳太太明白了老爺的意思,說:“謝謝老爺垂愛,老爺你先吃。”說完,就離開了餐廳。

牟宗昊心安理得地吃起來。老爺就是老爺,誰能把我怎麼樣?他心裏想著,大聲喊叫丫環。丫環紅鴦就慌張地跑進來,問老爺有什麼吩咐。他氣哼哼地說:“羊肉炒老了,不能吃,讓奴才重新做一個。”其實今晚的羊肉做得挺不錯,他就是想耍耍老爺的威風。

丫環慌慌地出去了。他嘴裏罵一聲:“這些窮鬼們!”

他又回到老爺的位置上了。

一連幾天,四爺牟宗昊不看書,也不作畫,每天提著鳥籠子,到外麵晃悠,一邊走,一邊琢磨整治薑振幗的計策。一個專攻法律的大老爺們,被女人耍了,不找回個平衡,心裏就不會安靜。

正苦於沒有計策的時候,日新堂的一群大狗,跟月新堂的一群狗,在大門外的空坪上廝咬起來了。莊園內,各家都有二十多條狗。狗們看家護院,也供主人消遣。這些狗們上街的時候成群結隊,浩浩蕩蕩。也怪了,狗們似乎很有靈性,日新堂和月新堂的主人彼此不合,兩家的狗也不能碰麵,隻要在大街上遇見了,就有一場惡戰。日新堂的狗們,格外勇猛,總是把月新堂的狗咬得四處逃竄。這一次也不例外,它們迅猛地撲進月新堂的狗群內,左右開弓。一會兒工夫,月新堂的狗就朝自己的大門奔去。

在往常,隻要對方潰逃,戰爭就結束了,但今天有點兒奇怪,日新堂的狗一直追到月新堂大門口,去咬對方。月新堂的狗就慘叫著,亂作一團,呼啦啦地朝院子裏衝,把傭人們嚇得也跟著躲藏。

牟宗升聽到了動靜,出來一看,覺得受了欺辱,就滿腔憤怒,罵道:“我打死你們這些狗東西!”他抄起一根木棍追出大門口。可他跑不贏日新堂的狗們,拎著木棍跑到門口的時候,日新堂的狗已經跑到了自己的大門口內,然後回過頭來,對著他汪汪地叫,意思說:我們回家了,你有本事就來呀?

他真的舉著木棍,要衝進日新堂的大門。在一邊看了半天熱鬧的牟宗昊,心裏突然冒出一個主意,就故意大聲笑著,說道:“二哥你跟一群狗較勁兒,也太失身份了。”

牟宗升就站住了,把手裏的木棍甩出了很遠,嘴裏罵:“狗東西,瞎了狗眼,也不看看我是誰!”

聽起來是罵狗,其實把牟宗昊也一起罵了。牟宗昊裝出沒事一樣,走到了牟宗升身邊,說:“二哥,你知道日新堂的狗,為啥這麼凶?”

牟宗升瞅了牟宗昊一眼,沒搭理他,準備走開。

“家業正興旺著,畜生們也就火暴。要想不讓鍋裏的水燒開,你就要把灶下的柴草抽掉呀!”牟宗昊擔心牟宗升走開了,忙把後麵的話說完。

話裏的意思很明顯。牟宗升站住了,眼睛上下翻了翻牟宗昊。

牟宗昊又說:“你還是街麵上的頭麵人物呢,心裏有氣兒撒在狗身上,算什麼本事。”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哼哼嘰嘰的,我沒工夫跟你閑扯。”

“好吧,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知道日新堂的日子,為什麼興旺?”

“這還不明擺著,多吃多占了。”牟宗升說道,一臉不服氣的神色。

“不全是。再大的家業,要敗落起來,也很快。日新堂的大哥死去後,日子照樣紅火。他的大少爺牟金又沒了,少奶奶持家,日子還是井井有條。難道他們比我們多長了一雙手?”

牟宗升若有所思,聲音和氣了許多,問:“你說咋的?”

“他們有一個好管家,那奴才管理家業確實有方。我們家的大管家,三兩個也抵不上日新堂一個。”

牟宗昊說完了,扭頭就走。牟宗升站在那裏愣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是呀,他媽的,易同林那條老狗,已經扶助日新堂二十年了,都快成精了,要想個辦法,把那奴才趕走。

辦法實在不多,他想了兩天,最後還是決定去找牟宗昊。

牟宗昊在書房裏畫畫,看起來心情不錯,不停地跟身邊的丫環紅鴦說話。紅鴦雖然十四歲了,卻憨實得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一樣。她明知道老爺對眼前的畫挺得意,問她的時候,她卻說看不懂,說隻要老爺說好,那一定就是好了。牟宗昊有些失望,就恨陳太太了,是太太挑來的,太太就是缺心少肺的,怎麼可能挑選出機靈的嫚子?他想,趕明兒把紅鴦趕走,親自挑選一個留在身邊。

正想著,外麵的老媽子喊道:“老爺,月新堂的二爺過來了。”

他知道二爺一定會來的,他在書房已經等了兩天了。

二爺走進書房,他仍舊彎腰作畫,嘴裏說:“二哥,我還有幾筆就畫完了,你稍等等。”

丫環紅鴦看到二爺的丫環小六也跟過來,就暗中瞟了小六一眼,兩個丫環會意地笑了笑。

牟宗升走到牟宗昊身邊欣賞他作畫,一邊看一邊稱讚,但因為他不懂畫,馬屁拍得不得要領。牟宗昊就不客氣地讓他閉嘴,說你不懂不要裝懂,這麼好的畫,讓你一說,成了一堆狗屎了。牟宗升站在那裏不尷不尬的,心裏罵:你這個狐狸,故意顯擺啥,你這臭畫,給我擦屁股,我還怕髒了我的屁眼呢。

四爺畫完了最後一筆,這才請牟宗升落座,把兩個丫環都打發出去了。

紅鴦和小六有幾天沒見麵了,老爺把她們趕出書房,正好遂了她們的心願。兩個丫環就在老爺樓前的花園裏坐著說話,偶爾還發出哧哧的笑。屋裏的陳太太看到了,有了癢癢心,也想著說笑,就帶著二少爺牟恒,走到院子裏。兩個丫環看到太太走過來,忙站起身子。小六乖巧地垂下頭,叫一聲:“四太太。”

陳太太讓她們坐下,問小六:“六嫚子,你家奶奶做什麼呢?”

小六想了想,說:“太太在院子裏,給少爺曬太陽。”

“回去告訴你家奶奶,抽空過來說話。”

小六一邊應著,一邊又說:“四奶奶到那邊說話最好了,我家太太天天擺弄二少爺哩。”

陳太太點了點頭,說二少爺五歲多了,這時候正好玩,我在家閑著沒事,趕明兒過去玩玩。小六就笑著說:“我家少爺成什麼了?供奶奶玩耍了?那可不行。”陳太太撮了手指頭,點著小六的腦門說:“大膽的奴才,也敢這樣對奶奶說話?”

小六忙站起來,說:“小六該死,奶奶饒我一次,奶奶實在沒什麼玩的了,就玩小六好了。”一邊的紅鴦,也慌張地站起來,幫著小六說話:“太太,小六不是成心的……”

陳太太的麵色馬上好起來,她本來也不是真的惱怒,隻不過要在奴才們麵前耍一下威風。小六心裏當然知道,表麵裝得很害怕,其實臉上並沒有恐懼,甚至還帶了些微笑。陳太太歎了一口氣,說紅鴦你這奴才,跟小六在一起,學著一點兒,你看小六有多乖,明兒我告訴你家奶奶,把你賣個好人家。

小六一下跪在了陳太太麵前,請求太太千萬別提這事兒,自己寧死不走,就在月新堂照顧老爺和太太一輩子。

小六說著,朝書房那邊看了看,好像擔心陳太太剛才的話,被二爺聽去。陳太太就說:“看你嚇得,你家老爺聽不到的。”小六心裏卻在笑,得意地想:我家老爺才不肯賣了我呢。

陳太太對紅鴦說:“隻顧說笑,忘了給兩位爺倒茶了。”

紅鴦就急忙去了書房,給兩位爺倒茶。書房內,二爺牟宗升正在聆聽牟宗昊的高見,他不得不佩服喝了墨水的四爺,肚子裏的墨點子多。牟宗昊說,眼下薑振幗新寡,大家最關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守住寂寞。易同林那奴才,整天跟在薑振幗屁股後麵轉悠,想編排出一點事情來,是不難的。有了這種男女勾當的醜事,易同林就別想待在日新堂了。

牟宗升就問:“怎麼才能知道少奶奶和大管家勾搭成奸?他們要是不勾搭怎麼辦?”

牟宗昊斜睨了牟宗升一眼說:“本來就不可能勾搭,你要製造出桃色事件才行。這個時候,你隻要製造出來了,不管是真是假,一定會有人相信。這個時候,誰對少奶奶不存著懷疑心?”牟宗升這才明白了,點了點頭,說你他媽是要給她下絆子設套子呀。

進去倒茶的丫環紅鴦,聽了兩位老爺的幾句話,當時並不明白裏麵的意思,後來莊園內流傳開少奶奶的桃色新聞,她才明白了兩位老爺在書房隱秘的談話,是在算計少奶奶和她的大管家。

從牟宗昊的書房回了月新堂,牟宗升把事情交給了自己的大管家李連田去辦。他了解自己的管家,持家的本領不如易同林,耍心眼搞小陰謀,卻比易同林聰明。

李連田尋找到機會,跟日新堂的一個小賬房先生閑聊,很隨意地問:“你家少奶奶,對大管家咋樣?”小賬房先生不知道李連田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懷著對少奶奶的感激,說了少奶奶對大管家的許多好處。小賬房先生說:“我們大管家自己都說,少奶奶能夠到我們下人住的地方,晚上陪著我們聊天,真不像個奶奶。”

這話是讚歎少奶奶人緣好,沒有奶奶的架子,跟下人們相處得不錯,但後來變成了傳言,就不是這個味道了。

自從牟金去世,薑振幗對賬房先生們格外關照,對大管家尤其和氣,這當然是為了她自己的利益考慮,知道這幾個奴才對她很有用處。賬房是各家經營管理的中心,掌管著各家的經營運作權,負責安排莊稼的播種收割,收租放租,趕集賣糧,銀錢的收進和支出,是主子的智囊團。每家的賬房內,都養著五六個賬房先生,他們的頭兒正賬房先生,也叫大管家,是從賬房先生一點一點熬出來的,負責籌劃安排主子一家的各項經濟活動和社交活動,監督管理手下的賬房先生,檢查他們的賬目,定時結算各項收支,呈送給老爺過目,是老爺的經濟代言人。老爺賦予他絕對權力。在家庭中,他隻聽老爺一個人命令,就連家中的太太少爺們,有一些事情都要聽從他的安排,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常常被佃戶下人們稱作“二主子”。

如此重要的地位,賬房先生的挑選也就格外嚴格,必須有可靠的人作為擔保,經過考核試用後,才能正式成為賬房先生。這些人都精通管理,善於買賣,忠於主子。當然,他們的待遇也是優厚的,一個普通賬房先生的年薪,抵得上十個長工。

日新堂有六名賬房先生,其中兩個是大管家易同林作擔保介紹來的。那個叫易春的小賬房先生,是易同林的侄子。易同林平日說話不多,下人們既怕他又尊重他。當年老爺活著的時候,對他特別器重。少爺牟金十四五歲那年,私自去他那裏支取點零花錢,他不答應,說要老爺同意才行。少爺牟金很不滿,罵他“狗奴才”。老爺知道後大發脾氣,讓少爺在地上跪了半天。老爺說:“大管家是狗奴才,但不是你們能隨便罵的奴才,他為我們牟家把守家業,忠心耿耿,你們不能委屈了他。”老爺還說:“大少爺呀,你將來不僅要管理日新堂,還要成為我們家族的掌門人,你應該懂得,沒有這樣的管家,我們的家業就敗了。”

老爺說這些話的時候,大管家就站在老爺身邊,一邊流著熱淚一邊說:“老爺這麼抬舉奴才,讓奴才不知道怎麼報答老爺呀。”

精明的薑振幗,當然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大管家。

忙完了喪事不久,一天晚上,她自己去了二進門的賬房。當時幾個賬房先生都準備睡覺了,穿著大短褲,坐在通鋪的大土炕上,聽大管家安排明天的事務。他們看到少奶奶推開門的時候,都張嘴傻愣著,說不出一句話。

薑振幗看了看大管家說:“你這奴才,愣著幹啥?不快給奶奶搬個凳子坐?”

易同林這才醒過來,急忙拖過一條長木凳子,說道:“奴才該死,少奶奶你坐,就是、就是沒想到少奶奶能來賬房。”

薑振幗說:“哪裏我不能去?我自己家裏,想去哪裏隨我的便。”

“賬房裏髒乎乎的,怕髒了奶奶的身子。”

她的口氣嚴厲起來,說:“知道髒就好,以後這兒我會常來,你們也得收拾利索了。”說著,也就坐在了髒乎乎的凳子上。

後來,薑振幗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賬房。賬房先生們把屋內收拾利索了,還專門給少奶奶準備了一個椅子。她來的時候,手裏經常拎著一壇子米酒,或者一些水果,讓這些賬房先生感動不已。有時,她要單獨給大管家交待事情,就會說:“你們幾個奴才外麵涼快一會兒,我有話要跟管家說。”

幾個賬房先生就出了賬房,去對麵一進門的群房內,跟大把頭和勤雜工們閑聊去了。

月新堂的大管家李連田了解了這些,就有了編造故事的背景了。

李連田仔細想了想,覺得編造一些桃色新聞還不夠,他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把易同林徹底搞垮,討得二爺牟宗升的賞錢。

他想到了日新堂姓孫的賬房先生。姓孫的賬房先生,前些日子跟李連田閑聊,曾經流露出對易同林的不滿,說自己到日新堂七八年了,年薪才二百吊銅錢,而易春因為是易同林的侄子,剛來了不到兩年,年薪已經長到一百吊銅錢了。“這麼多年,都是我在幫著易同林處理事情,但在主子麵前,名聲都讓他一個人賺去了,我什麼也沒撈到。”很顯然,姓孫的賬房先生覺得委屈自己了。

李連田偷偷找到姓孫的賬房先生,問他是否願意去月新堂做賬房先生。願意的話,年薪三百吊銅錢。姓孫的賬房先生當然高興了,問他月新堂的二爺能否同意。李連田說:“就是二爺看好你理財的本領了,讓我來找你商談。”說著,李連田從腰裏掏出五十吊銅錢塞給了姓孫的賬房先生,說道:“這是二爺給的一壺酒錢。”

姓孫的賬房先生滿心歡喜,把銅錢揣在懷裏,說自己終於可以離開易同林那條老狗了。

李連田就趁機說:“離開前,整治那老家夥一下。”

姓孫的賬房先生想了想,說要想整治易同林難啊,少奶奶對他太信任了,怎麼對他下手?李連田提醒他,說易同林的侄子易春,可是易同林保舉來的。按照規矩,易春出了事情,要追究保人的責任。姓孫的賬房先生眨了眨眼,猛然醒悟,說道:“對呀,整治易春可是容易多了。”

兩個人很快就密謀了一個加害易春的計劃。

易春掌管著日新堂院內糧庫的鑰匙。日新堂院內有四五十傭人和勤雜工,易春每隔三天就要從糧庫內取一次糧食送到磨坊。姓孫的賬房先生趁易春不注意,偷了易春的倉庫鑰匙,在一個長工的協助下,從糧庫內偷走了三鬥麥子。

後來,易春到糧庫內取糧食的時候,發現糧食少了,心裏很害怕。鑰匙隻有他一個人把守著,少奶奶知道少了糧食,肯定要把他趕出日新堂。他就一直沒敢告訴叔叔易同林。

一切都鋪墊好了,李連田把早已編造好的桃色新聞散布出去。很快,莊園內幾大家的下人們,都傳說日新堂的少奶奶,跟自己的奴才大管家勾搭成奸,兩個人整天廝守在一起,分不開了。又傳,大管家憑借著跟少奶奶的關係,越來越無法無天,夥同自己的侄子易春,偷盜糧庫的麥子,別的賬房先生都敢怒不敢言。

再後來,一些老爺太太們也知道了,都直搖頭,罵少奶奶真是沒臉沒皮,“竟能跟一個老奴才混在一起,侮辱了牟家的名聲,不配做牟家的當家人了,應當請辭。”這當中,月新堂的李太太,自然是叫罵最積極的一個。

一些日新堂的下人們,聽到了少奶奶的緋聞後,卻不敢告訴少奶奶。隻有易同林的侄子易春,把自己聽到的傳聞偷偷告訴了叔叔,結果被易同林抽了個大嘴巴,罵道:“你聽誰胡咧咧的?再敢胡說,我割了你的舌頭!”

易同林沒把這事當成件事情,他以為隻是哪個下人亂嚼了舌頭,打了侄子易春後,並沒有仔細追問下去。

易春這時候已經感覺到糧庫內不翼而飛的麥子,是一個陷阱,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從陷阱中逃離,隻能提心吊膽地等待厄運的到來。

天開始熱了,東來福花園裏的那片藤蘿下,就成了幾個太太納涼說話的好地方。

這天,南來福的王太太和劉太太,帶著自己的兒女們和丫環,結伴來到東來福。陳太太和兒子牟恒正在藤蘿下坐著,看到兩位太太走來,忙讓丫環紅鴦搬來了小凳子。兩位太太並不慌著坐下,就站在那裏欣賞已經開放的藤蘿花。紫色的小花散發出濃濃的香氣,兩位太太都把鼻子湊在一片紫花上,嗅著。頭頂上,有兩三隻燕子穿梭著,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在花叢中轉來轉去的。

劉太太拍去了臉上棲落的一隻小飛蛾,對陳太太說:“你家四爺呢?”

陳太太說:“在書房。”

王太太接過話去,問:“整天憋在書房幹啥?也真能坐得住。”

陳太太不滿地說:“畫一些亂七八糟的畫,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家五爺呢?”說著,已經把一個小板凳,塞到了王太太屁股下。

王太太說:“在家唱京劇,哼哼呀呀的,我聽了難受,就出來了。”

劉太太就說:“我們家牟寶,也被京劇迷了魂,整天跟在他伯伯身後學唱。”

王太太笑了說:“還說呢,那小崽子比他伯伯都癡迷。”

劉太太的大少爺牟寶已經十五歲了,從小受了伯伯牟宗騰的熏染,對京劇迷戀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他也喜歡放鷹,喜歡養鳥,喜歡拉胡琴。為了學拉胡琴,經常跑到一個佃戶家裏去,把平時積攢的零錢,都交給了那佃戶。

幾個太太想到一老一少的兩個京劇迷,就都笑了。

五爺牟宗騰走路的時候都哼著京劇,腳下踩著京劇的節拍,樣子很可笑。他的嗓子又不好,經常把京劇唱走了味道。

劉太太故意戲弄王太太,問她夜裏跟五爺做那事的時候,五爺是不是也哼著京劇,有板有眼的,一口一個“娘子”呢?王太太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丫環,嗔怪劉太太,說:“你在奴才麵前,也說得出口來。”

劉太太和王太太是還沒分家的親妯娌,又比王太太小,說話也就很隨便。

陳太太很想聽聽王太太和劉太太調侃一些男女的笑話,看了看身邊的丫環們,覺得她們在這兒,妨礙了兩個太太的正常發揮,就打發自己的丫環紅鴦,帶著兩位太太的丫環,還有少爺牟恒,去月新堂二爺那裏,把李太太請過來說話。丫環們一聽就高興了,她們可以去找月新堂的丫環小六玩耍了,於是就嘻嘻哈哈地跑去了。

丫環們一走,太太們就沒有顧忌了,說笑起來。王太太和劉太太知道陳太太心眼太實,就要合夥作弄陳太太。王太太說:“四爺在外麵跟幾個老爺訴苦,說他這麼瘦,都是被你折騰的,他不想那事情,你卻不饒,夜裏總纏著他。”陳太太不知是計,生氣地反駁道:“他真不要臉皮,我纏著他了?都是他來纏我,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大白天在書房裏看書,看著看著,不知道犯了什麼病,像抽風似的跑到我屋子裏,什麼話也不說,粗手粗腳就把我摁在地上,有一次把我的胳膊扭腫了……”

王太太和劉太太忍不住笑起來。

劉太太又說:“他不纏你,就去纏外麵的女人了。”

陳太太生氣地說:“哼,一樣是吃著鍋裏看著盆裏,吃著老的想著嫩的,吃著葷的惦著素的……”

南來福的兩位太太又忍不住笑起來。

遠處走來的李太太聽到了笑聲,老遠就喊:“有好笑的,先別說了,留著,等我過去。”李太太走到藤蘿下,幾個太太就搶過了李太太懷裏的二少爺牟盛,輪流抱了抱。牟盛的脖子上,掛了一個香包,色彩鮮豔,裏麵塞了香料。幾個太太聞了那香氣,又仔細看上麵的圖案,一針一線極講究,問李太太,這是哪一個女子繡的。李太太說她也不知道,三個女子的刺繡針線都很好,沒事就整天待在屋裏繡這些東西。幾個太太就歎息,說女子們不刺繡,還能做些什麼?

劉太太說:“你家大女子的象棋走得好,有空兒過去跟她下棋。”

李太太就說劉太太:“好像你整天很忙似的,哪一天不是空兒?”

李太太說著把二少爺交給了丫環小六:“看好了少爺。”陳太太對紅鴦說:“帶著幾個少爺和少姑奶奶,一邊玩去,你們在這兒,一個個豎著耳朵,也不臉紅。”

幾個丫環抿著嘴笑,帶著李太太的二少爺牟盛,王太太十一歲的女兒,劉太太五歲的女兒,還有陳太太九歲的二少爺牟恒,到一邊的花園裏去瘋了。

王太太又把剛才陳太太的話,模仿給了李太太聽,藤蘿下的笑聲就一浪高過一浪。書房裏的四爺牟宗昊,聽到了笑聲,走出來看了看,問幾位太太為什麼事情高興到這份兒上了。他這一問,太太們就更忍不住笑了,弄得他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又縮回了書房。

後來,太太們就聊到了日新堂的大寡婦和小寡婦。

劉太太問陳太太:“少奶奶跟家裏的大管家鑽到一個褲襠裏去,能是真事?”

不等陳太太回答,李太太就說:“還能有假?有人看見了。”

陳太太說:“大管家那麼老了,那東西她也稀罕?”

李太太說:“有那麼個東西,總比沒有好。”

幾個太太又開心地笑了。

那邊的丫環把二少爺牟盛逗哭了,李太太就扯了嗓子喊:“六嫚子,你這奴才,少爺咋哭了?要是磕著碰著了,我剝了你的皮!”李太太喊了一聲,就又忙著跟幾個太太議論小寡婦的緋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