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的丫環小六,嚇得伸了伸舌頭,對幾個丫環翻了翻白眼說:“你們輕一點兒行吧?我們太太可厲害了,要剝了我的皮,沒聽到嗎?”
南來福王太太十五歲的丫環春桃說:“我家老爺太太還好,老爺忙著唱京劇,太太也心善,就是少爺牟財太壞了。”
小六似乎故意問:“你家少爺挺好的,見了我們,還笑嘻嘻的,哪裏壞呀?”
春桃說:“欺負我這個丫環唄,趁我不注意,還摸我的臉……”
紅鴦就嘻嘻笑,誇讚南來福十四歲的少爺牟財,長得很帥,實在招人喜歡。“也不能全怪牟財少爺,你看你,像招惹蜜蜂的桃花,少爺摸了你的臉,就權當讓蜜蜂叮了一口嘛。”春桃臉一紅,追著紅鴦打了幾下。
春桃止住笑後,問小六:“你家太太是不是經常要剝你的皮?”
小六說:“也不……”小六說了一半話,打住了。
幾個丫環又追問老爺對她怎麼樣,她笑了笑,說:“能怎麼樣?我們當奴才的,人家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再不好,也沒地方去。你們總還好,爹媽都在,身子還是自己的……”
說著,小六眼圈紅了。幾個丫環這才想起小六是被買過來的,於是忙安慰她,說先熬著,過幾年老爺太太會放你走的。
小六就說:“怎麼放我走?把我隨便賣個人家?我才不走呢。”
幾個丫環遇到很現實的問題了,誰都不能替小六拿出好主意。這時候,盯著小六仔細看的紅鴦,突然覺得小六有了變化,就驚訝地說:“哎,我怎麼看著小六姐變了樣子?”
丫環們都去瞅小六,都說變了樣子,又都說不出哪裏變了。其實有了陰陽交合的小六,身子明顯地長開了,胸脯和臀部都起了變化,就連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跟先前都不一樣了。這些,丫環們是很難辨別出來的。
後來,丫環們就想起了日新堂的翠翠,說日新堂的少奶奶太凶了,翠翠常常挨打。紅鴦說:“那天我聽翠翠說,少奶奶用藤棍把她的手都打腫了。”
劉太太的丫環水仙,突然想起了六爺和劉太太的議論,就問幾個丫環,說:“聽說了嗎?少奶奶跟大管家……”
春桃看了看那邊的太太們,小聲說:“我家五爺說,是少奶奶勾引大管家的。”
紅鴦想起了那天去書房倒茶,四爺跟二爺說的一些話。她雖然憨實,但也知道這些話如果說出去了,她的命恐怕都保不住。於是在丫環們議論少奶奶的時候,她一聲不吭。
劉太太的丫環水仙說:“真稀奇,一個少奶奶能去跟下人……”
紅鴦想到前些日子,自己的老爺牟宗昊在日新堂鬧的亂子,就說:“有什麼稀奇的,還有長輩跟晚輩勾搭的呢。”
水仙問是哪一個,紅鴦知道自己說多了,忙閉住嘴。
小六的耳根就有些紅了,在一邊逗著少爺牟盛,不敢抬頭,其實並沒有人注意到她。
那邊的太太們,又傳來了笑聲,丫環們就都扭頭去看。
結果,大半個上午,丫環和太太們都在議論日新堂少奶奶和大管家的話題。
謠言比長了翅膀飛得還快,像漫來的水一樣無孔不入,很快就覆蓋了莊園。月新堂的二爺牟宗升,就約了東來福的四爺牟宗昊,一起去了日新堂的老爺樓,讓魯太太給個說法。魯太太自從兒子牟金死後,整天把自己關在老爺樓,外麵的風聲是聽不到的。她對流言有些疑惑,問二爺和四爺:“你們從哪裏聽來的話?”
二爺牟宗升說:“你們大管家自己說出去的,說少奶奶每天晚上跑到賬房糾纏他,真不像個奶奶樣子,不信你可以問問那奴才!”
四爺牟宗昊搖搖頭,對牟宗升說道:“二哥你這麼笨,你現在去問那奴才,他能招供嗎?”
牟宗升說:“糧庫裏的麥子倒可以追查,打開糧庫點驗一下就清楚了,我們的管家李連田,可是聽你們姓孫的賬房先生說的。”
兩個老爺離開日新堂老爺樓的時候,建議魯太太沒事的時候,去少爺樓那邊看看,不能什麼事情都不管。說你是日新堂的大奶奶,該當家的地方,還要當家。按說這個家就應該你來當,少奶奶太年輕了,恐怕穩不住。這樣下去,整個莊園的老爺們都沒臉麵出門了。
兩位老爺走後,魯太太心裏就七上八下。她對這兩位老爺沒有好感,也知道他們來告訴這個消息,並非像他們說的那樣,是為家族擔著心。但她聽了兩位老爺的話,心裏還是很不舒服,並把過去的一些事情牽扯進來,想到自己兒子剛死沒幾天,薑振幗就丟在那裏不問了;想到薑振幗當家後,不像原先說的那樣,凡事都來請她拿主意,很多事情不跟她打招呼,就吩咐下人去辦了;最近家裏的奴才們,也似乎不把她放在眼裏了,都圍著少奶奶身邊轉……再這樣下去,她這個老太太,在家裏一點兒位置都沒有了。
她就覺得有必要去少爺樓看看了,要讓那些奴才知道日新堂的老太太不是泥捏的牌位!
魯太太去少爺樓的那個晚上,正好少奶奶不在,問丫環翠翠,說少奶奶去了賬房。魯太太跟著就過去了。賬房的門虛掩著,魯太太從門縫朝裏看,隻見少奶奶和大管家在裏麵。少奶奶坐在大土炕上,盤著腿,大管家就坐在土炕邊。魯太太覺得少奶奶坐到了下人的土炕上,真是有失體統,丟盡了日新堂的臉麵,於是招呼也不打,就返回了老爺樓,琢磨如何把大管家逐出日新堂,如何剝奪了少奶奶當家的權利。
薑振幗從賬房回了少爺樓,丫環翠翠就告訴她說:“老太太過來,找到少奶奶了嗎?”薑振幗想了想,以為太太找她商量事情,於是就帶著翠翠,到老爺樓那邊去見太太了。
她去得真不是時候。本來魯太太不想立即找她,不想跟她發生正麵衝撞,準備明天開倉驗糧後,再跟管家易同林算賬。但是她卻穿著很薄的短袖上衣,頭上挽著的髻也披散下來,走到了魯太太的眼皮子底下。這種很媚的模樣,一下子把魯太太的目光刺痛了。她走到魯太太麵前,剛說了一句,“太太找我了?”魯太太上前就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打蒙了。
魯太太說:“你這個賤貨,男人剛死了幾天,就餓了?我問你,剛才去哪裏了?”
薑振幗捂著臉,站在魯太太麵前回答:“我去賬房了,太太,有什麼不對嗎?”
“你也有臉說出來,跟下人也能攪和在一起,你是不管蘿卜還是白菜,拔到籃子裏就是菜了。”
薑振幗終於聽出魯太太話裏的意思了,含著淚說:“太太冤枉我了,我是跟大管家商量事情去了。”
“商量事情,用得著你跑到奴才們的炕上?奴才應該去少爺樓跟你稟報才對。”
“那些奴才們沒有大事,不會跑到少爺樓裏去。我每天多跑幾次賬房,就是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魯太太對薑振幗的辯解很氣憤,以為是在跟她頂嘴。過去老爺活著的時候,薑振幗被她臭罵了,從來不敢辯解,總是把頭垂著;現在卻把頭抬得高高的,自己說一句,她就辯解兩句,滿嘴裏是理,好像受了多大的冤枉。什麼理由呀?奴才們不去跟少奶奶稟報,少奶奶倒成了奴才相,跑到賬房的土炕上去了。
魯太太問薑振幗:“你知道莊園裏的老爺太太們都說什麼?說我們日新堂的枯樹要發芽了,哈,枯樹發芽!”
“有些話,太太是不能聽信的。別人家的老爺太太,恨不得我們死了才好。”薑振幗說話的口氣很氣憤,她恨那些造謠的人,也恨眼前不明是非的魯太太。
“你去問問大管家,那條老狗怎麼說你的?說你太不像話了,哪裏還有個少奶奶的樣子!”
“不會的,那奴才沒這麼大的膽子,他對我們像狗一樣忠實。”
“他還忠實?糧庫裏的麥子快讓他偷完了!”
少奶奶聽了魯太太的話,一驚,還是不相信。她說:“易同林在日新堂這麼多年,手腳向來很幹淨,怎麼可能偷糧食呢?真要偷的話,他掌管著那麼多銀錢,也不需要偷糧食呀。”
“你真不要臉,處處替那老狗說話!”魯太太說著,抬手又要去打薑振幗,薑振幗閃了一下身子,躲過去了。魯太太掄胳膊的力量太大,身子一晃就摔倒了。倒在地上的魯太太放聲大哭。女人們哭起來,喜歡東扯葫蘆西扯瓢的,喜歡翻騰舊賬,把所有的委屈都揉成一團。有些委屈甚至是聽來別人家的故事,也算在自己頭上,一起哭了,於是就越哭越悲傷,越哭越想哭,而且是一邊哭一邊數落著。魯太太把老爺在世時的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抖摟出來了,甚至小夫妻之間逗趣的話,都倒騰出來,當作薑振幗守不住身子的證據了。
薑振幗實在聽不下去,就朝前挪了幾步,彎腰去拉起魯太太,說:“太太你不要說了我求求你,不要說了,你要是恨我,就打我好了。”
魯太太真的抓過她的頭發,一下子把她拽倒了,騎在她身上廝打起來。薑振幗就本能地躲閃著。那樣子,像兩隻鬥在一起的老母雞,撲騰成一團了。
到後來,薑振幗就不躲閃了,兩隻手護住自己的臉,別的地方都丟給了魯太太,讓魯太太盡快發泄完心中的怨氣,早早收場。
丫環翠翠一直站在一邊,嚇得不敢說話。看到少奶奶被老太太揪住頭發摁在地上,翠翠就慌了神,想把自己的少奶奶拽出來。翠翠撲上去抱住魯太太的胳膊,請求說:“老太太,放開我們少奶奶吧,奴才願意替少奶奶受罰……”魯太太沒想到丫環竟敢抱住她的胳膊,小奴才真是翻了天!她抓住翠翠的頭發,幾乎把翠翠拎起來了,罵道:“小窮鬼,小奴才,現在看你主子當家了,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你算什麼東西,還要替你的主子受罰?你就是一隻老鼠,是一條狗,我今兒要讓你看看,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翠翠在地上滾著,魯太太手裏拿著一根雞毛撣子,狠狠地抽打,終於把那根雞毛撣子打斷了。魯太太就把斷了的雞毛撣子摔在地上,喊道:“給我滾出去,滾出日新堂,永遠別讓我見到你!”
翠翠爬起來,跪在魯太太麵前央求道:“太太打我罵我,我都願意,求太太不要把奴才趕出去,求太太……”
魯太太對少奶奶說:“你聽好了,讓她給我滾,還有管家那條老狗,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這家我就說了算!”
少奶奶直起身子,對翠翠喝道:“還跪著幹啥?起來,滾!”
翠翠始終跪著不起來,嘴裏一直央求魯太太。薑振幗走上前,抓住翠翠的胳膊拽著就走。出了老爺樓,翠翠還驚恐地哭,轉過來央求少奶奶不要把她趕出日新堂。薑振幗讓她閉嘴,說道:“你是不是嫌別人沒聽到?哭什麼哭?再哭把你的嘴封了!”翠翠嗚咽著不敢出聲了,薑振幗就又輕聲說:“有你的主子在,你怕什麼?趕你走,也得我發話!”
翠翠聽了少奶奶後麵這句話,雖然知道少奶奶不會立即把她趕走了,可心裏替少奶奶焦急,少奶奶用什麼辦法應付老太太呢?
回了少爺樓,一個老媽子在少奶奶臥室裏,已經把兩個孩子哄睡了。看到少奶奶披頭散發回來了,老媽子忙站起來,看著她不說話。本來薑振幗走進少爺樓的時候,已經有效地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不想讓傭人看到一臉的淚水,但是看到兩個睡熟的孩子,她突然控製不住自己了,趴在孩子身上嗚嗚地哭起來,把兩個孩子都哭醒了。
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到母親哭,也就跟著哭。
她把孩子抱起來,一隻手摟著一個,哄孩子睡覺,說:“我的寶貝兒子,不哭了不哭了,我的心肝女兒,睡吧睡吧……”
這樣說著的時候,她的委屈就更大了,哭聲也就更響亮了。哭到最後,她終於把心裏的話哭出來了:“我的兒呀,孤兒寡母的,誰都想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呀!你們什麼時候長大了,幫娘一把,就是能陪娘說說話也好呀。娘現在一肚子苦水,跟誰去說呀?”
少爺樓的四合院東廂房,住著十幾個傭人,聽到了少奶奶的哭聲,都跑進來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們都不敢說話,隻是跪在土炕前,陪著少奶奶流淚。
傭人的哭聲越來越大了。這樣下去,整個日新堂的下人們都會聽到哭聲,都會跑過來陪同少奶奶哭的。這樣不行,這樣會把事情搞大了。薑振幗就強忍住哭聲,對傭人們說:“你們都回去吧,沒有你們的事了。”
下人們都離去了,薑振幗抱著還在哭泣的小少爺牟衍堃和小姑奶奶牟衍淑,哄了半天,終於把兩個孩子哄睡了。
丫環翠翠站在土炕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少奶奶。她很想幫少奶奶做些事情,可又不知道從哪裏下手。
薑振幗對翠翠說:“你也上樓睡去吧,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翠翠磨蹭著,不想出去。她看著少奶奶一臉的癡呆和哀傷,心裏有些怕,擔心少奶奶會出什麼事情,壯著膽子說:“少奶奶,奴才想在這兒陪你……”
“去吧,我就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你……沒事吧少奶奶……”
“死奴才,我會有什麼事情?奶奶死不了,奶奶很多事情還沒做完,現如今這個莊園沒有你少奶奶就亂套了,我死不得!”薑振幗理解丫環的心思,嘴裏的罵,也就那麼溫情。
翠翠剛走出屋子,卻被薑振幗喊住了。薑振幗找出了一些棉花和藥水,對翠翠說:“過來,老實坐好。”她拽了翠翠的胳膊。翠翠就怯怯地走過去,坐在梳妝台前的木椅上。
薑振幗用棉球蘸了藥水,輕輕給翠翠臉上的傷口擦拭著。她說:“明兒別的丫環見了,問你咋弄的,你怎麼說?”
翠翠明白少奶奶的意思,少奶奶不想把這種事情張揚出去,就說:“我就說,照看少姑奶奶,被少姑奶奶用手抓了。”
藥水把翠翠的傷口弄疼了,翠翠縮了縮頭,叫了一聲。薑振幗手裏的棉球,就抹到了傷口以外的地方。她氣憤地給了翠翠一巴掌,說道:“動啥動?嬌氣得你,倒把你養成嬌小姐了!”
罵著,又給翠翠的脖子擦拭藥水。翠翠卻怕癢,竟然咯咯地笑起來,縮著脖子不讓薑振幗動了。薑振幗也就笑了,又罵道:“小奴才,以後把你嫁給毛毛蟲,看你還怕癢!”
給翠翠處理了傷口,薑振幗就打發翠翠走了,掩上了門。翠翠卻沒立即走開,而是從門縫裏瞅著少奶奶。她看到少奶奶坐在鏡子前,看自己的一張臉。翠翠最初想,少奶奶是在檢查臉上有沒有抓傷的印痕。但是過了一些時光,再從門縫瞅瞅,少奶奶的姿勢沒動,還愣坐在鏡子前。
第二天早晨,鳥兒還沒醒來的時候,薑振幗已經起床了,坐在梳妝台前,精心地梳妝打扮,梳理了她長長的秀發,然後挽了個發髻。她看到自己的眼睛浮腫了,眼圈有些紫黑,就取了一小杯米酒,用拇指蘸了,輕輕抹在眼圈上。
她抹得很仔細,似乎要連同昨夜那些屈辱和痛苦的印痕都一起抹掉。
傭人們起床了。她們都惦記著少奶奶,跑到少奶奶臥室前去偷看,看到少奶奶已經一身鮮亮了,她們就放心地去做各自的營生。
翠翠收拾少奶奶的屋子,把少奶奶夜裏用的尿罐衝刷了。負責兩個孩子的老媽子也在房間裏給孩子穿衣漱口。這時候,廚房的傭人走到少奶奶麵前,輕聲問:“少奶奶早晨想吃點兒什麼?”
薑振幗說:“你看著辦吧,問問孩子們想吃什麼,我是什麼胃口都沒有。”
傭人猶豫著,要說什麼話,終於沒有說出來,歎息著出去了。
跑腿的奴才大牛,已經在門前等候著少奶奶的吩咐。薑振幗走出臥室,坐到堂屋的太師椅上,對大牛說:“把管家叫來。”
大管家易同林早晨起來,已經有下人告訴他昨夜少爺樓發生的事。易同林想起侄子易春告訴他的話,這才覺得事情有些複雜了。他原以為是幾個下人嘴碎,胡亂說的話,現在魯太太那邊都知道了,而且把少奶奶打了耳光,看來這盆髒水是躲不過去了。一時間,他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向少奶奶解釋。
這時候,大牛跑來叫他了。大牛說:“二主子,少奶奶叫你哩。”
平時大家叫他“二老板”或者“二主子”,他也應答了,但今天早晨,他卻對著大牛就是一腳,罵道:“誰讓你這麼叫我的?嗯?該死你!”
大牛忙糾正說:“管家別生氣,我該死,再也不敢了。”
易同林一邊罵著大牛,一邊快速走著,走路的速度很快。賬房先生們都是飛毛腿,他們就是靠兩條腿,到周圍幾十裏地村子收租趕集。易同林六十歲了,走起路來依舊腳下生風,後麵的大牛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來到少爺樓堂屋,易同林看到少奶奶坐在太師椅上,腰板挺直,麵帶慍色,一聲不吭。易同林的心就有些慌張,走到薑振幗一側站立,輕聲問:“少奶奶找奴才有什麼吩咐?”
薑振幗不說話,審視著管家。
他就站在那裏,垂著頭,眼皮都不敢抬起來。
薑振幗沉默了半天,才突然喊道:“奴才,我打斷你的腿,才肯下跪?!”
易同林慌忙站到了她的前方,撲通跪下了。
薑振幗說:“我問你,平日裏我對你怎麼樣?”
易同林說:“少奶奶對老奴才一百個好。”
“哪兒好?!”
“哪兒都好。”
“放肆!”薑振幗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怒視易同林。
易同林哆嗦了一下,忙去看少奶奶,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他真是糊塗了,少奶奶怎麼會對他哪兒都好呢?有些地方是不能對他好的,什麼都對他好,他就不是奴才了。
少奶奶就說:“哪兒都好?把你當成人了!”
聽了這話,易同林有些醒悟了,補充說:“奴才是說,少奶奶經常給奴才、給奴才改善飯菜,還有……”
薑振幗冷笑:“我給你們吃好,就像喂飽了一條狗,是讓它看門護院的,給你兩塊骨頭,你就忘了自己是誰了?”
易同林似乎被少奶奶這句話刺疼了心,他瘦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無話。
薑振幗問:“你說過,我整天到賬房耗著,沒個少奶奶樣子了?”
易同林抬頭看了看少奶奶,覺得少奶奶的問話不太準確,解釋說:“少奶奶,奴才的意思……”
薑振幗提高了聲音,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時間,喝道:“閉嘴,我就問你說過沒有?!”
易同林點頭,承認說過這話。
薑振幗憤怒地舉起一根藤棍,狠抽了易同林,說:“大膽奴才,我不像少奶奶像什麼?”
易同林一句話說不出來。
薑振幗又坐回到太師椅上,問院內糧庫的鑰匙由誰掌管著。這才是她今天追問的主題。至於易同林說的那些話,她心裏知道不會有什麼不當,隻是被人拿去做文章了。
易同林說:“我的侄子易春。院內的糧庫經常要打開,我要交給一個信得過的人。”
薑振幗就冷笑了一下,說:“你是信得過,我卻信不過了,萬一出了差錯怎麼辦?”
易同林肯定地說:“奴才敢用性命擔保,這孩子很本分的。”
薑振幗站起來說:“好吧,但願這樣,我們去檢查糧庫。”
薑振幗把六個賬房先生都集中到了糧庫門口,一起開庫驗糧。當初糧食入庫的時候,是由兩個賬房先生一起點驗的,他們兩個人都在現場。
薑振幗讓易春打開了糧庫點驗糧食,易春開鎖的手就哆嗦了。
打開了糧庫,薑振幗檢查了裏麵的竹簽。糧倉上有精確的刻度,三鬥糧食是一個刻度,用一根竹簽記錄下來。糧食入庫的時候,一口袋糧食就是三鬥,發給竹簽一枚;糧食出庫的時候,又是三鬥糧食就抽走一根竹簽。竹簽的數量,賬本上有嚴格的登記,賬房先生都清楚的。少奶奶進了糧庫,先數一數剛打開的糧倉有多少根竹簽,再數一下糧倉上的刻度,問題很快暴露出來了。
易同林看著渾身哆嗦的易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道:“小王八羔子,那三鬥糧食呢?”
易春撲通一聲跪下,說自己也不知道哪裏去了。易同林氣憤地上前抓住易春就打,說讓你拿著鑰匙,你不知道糧食哪裏去了,難道會飛了嗎?
薑振幗喝住了易同林,說道:“你別在我麵前管教他,要管教回家管去。他可是你給我舉薦來的,該受什麼處罰,你們兩個奴才該知道吧?!”
易同林怔了半天,長長地歎了口氣,跪下,給薑振幗磕了頭,說自己對不起日新堂死去的老爺和少爺,沒有盡好職責,這就滾出日新堂。他爬起來,淚流滿麵,蹣跚著朝外走。在邁出堂屋的時候,他的喉嚨裏發出了嗚咽聲。
易同林收拾了自己的物品,離開日新堂,卻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憋著一肚子憤怒朝弟弟家裏走去,要去收拾侄子易春。剛走到弟弟家門口,就聽到家中傳出了哭喊聲,他當即愣在門外,兩條腿像木樁,怎麼也拖不動了。
哭喊聲撕肝裂膽,悲痛欲絕。他的心一沉,完了。
易春死了。
易春趕在叔叔回家前喝了毒藥。他的死,一半因為驚嚇,一半因為屈辱。叔叔信任自己,想給他在日新堂找到一個位置,把糧庫的鑰匙交給了他,糧食卻飛了。叔叔幾乎用了一輩子贏得的好名聲,稀裏糊塗被他葬送了。接下來,家裏還要被抽地封門,爹娘都要成為乞丐,他覺得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也真的沒有什麼路可走了。
他到死都不知道糧食哪裏去了。
臨死前,他給叔叔留下了一張紙條,告訴叔叔,糧食不是他偷的,他也不知道糧食哪裏去了。易同林看到這張紙條的時候,老淚縱橫,說:“叔叔害了你呀,叔叔害了你……”
易春死了,少奶奶並沒有免去對他家抽地封門的懲罰,打發張臘八帶著幾個長工去執行。張臘八趁機提醒少奶奶,對大管家易同林也不能太心軟了,至少要抽取一部分土地和房屋。少奶奶還是念及大管家在日新堂的勞苦功高,就說:“那老狗也沒幾年掙紮了,給他留口氣兒吧。”
易同林被趕出了日新堂,張臘八心裏出了一口氣,今後在日新堂,他就是少奶奶身邊最貼心的人了。
張臘八氣勢洶洶地帶著長工,去易春家抽地封門。而易春的爹娘,掩埋了兒子之後,已經收拾好了值錢的一點兒家當,帶著兩個女兒,流落他鄉了。麵對著空了的屋子,張臘八沒有施展得了自己的威風,就有些失落,於是帶著長工們,又去了易同林家裏。
走進易同林院內,看到眼前很好的三間大房子,張臘八心裏很不舒服,在日新堂當差,自己家裏的房子可就破舊多了。
易同林病在床上,看到張臘八來了,就掙紮著坐起來,說:“你是來封門的,對吧?”
張臘八不陰不陽地說:“管家,我知道你是冤枉的,這都是你侄子不爭氣。本來你把他放到了顯眼的位置上,幹好了,以後可以頂替你,也做大管家,也在日新堂成為主子的大紅人,可這小崽子……”
易同林打斷了張臘八的話,說道:“現在,日新堂你是大紅人了,封我的門抽我的地,你心裏痛快了?”
張臘八不高興地說:“哎管家,這話可就說遠了。咱們兩個都是給主子賣命的,在一起這麼多年,就是兩塊石頭堆在一起,也臭味相投了。”
易同林說,你還是你的臭味,我還是我的清香,一千年也摻和不到一起。要做什麼,你就趕快動手。張臘八臉色一變,說你以為我不敢呀,本來少奶奶是要對你封門抽地,是我在少奶奶麵前求了情,給你留下兩間廂房,其他三間正屋,就全封了。
張臘八一揚手,幾個長工抱起屋內的東西就朝外扔。易同林的老婆、兒子、兒媳婦和十幾歲的三個孫子孫女,都哭喊著被趕出了屋子。張臘八用一把長鎖,咯嚓一聲鎖了門,加了封條,揚長而去。
兩間小廂房,根本住不下六七口人,一家人圍著易同林哭泣。“哭啥哭?沒讓你們滾到大街上,就不錯了。”易同林咳嗽著,獨自收拾著院子裏散亂的物品,朝廂房內搬運。
到了黃昏時分,院門一聲響動,走進一個人來。易同林心裏有些疑惑,月新堂的管家李連田來做什麼?不等他開口,李連田就長歎了一口氣,說:“老哥哥呀,沒想到你給日新堂拉了二十年犁,竟落了這麼個下場。”
易同林不說話,他不知道李連田這個時候來,要做什麼。
李連田說:“我家二爺,得知你被掃地出門,為你可惜,想請你去月新堂做賬房先生,工錢不少於日新堂那邊的,這是二爺讓我交給你的信。”
易同林打開二爺的信,上麵寫著:“聞知先生被辭,吾輩甚是掛念。先生人品高貴,才華出眾,吾輩仰慕已久。幸有此機遇,先生如有意,請到吾賬房做事,扶吾輩展宏圖,創大業,吾定不會虧待先生。”言詞情深意切。
易同林看畢,突然明白了,自己這次遭難,十有八九與月新堂的二爺有牽連,心裏就一陣憤恨,忍不住咳嗽起來。他的老婆忙把他扶在廂房前的一塊木墩上坐了,給他捶後背。
李連田站在一邊,一直看著易同林的喘息慢慢平靜下來,才問:“老哥哥,你可答應了?”
易同林輕歎一聲說:“我這把年紀,什麼也不能做了,你告訴二爺,奴才謝謝二爺的賞識。”
李連田說:“二爺說了,不用你親自動手動腳,在我手下,幫我一把就行了。”
“二爺有你就足夠了,多我這老奴才,礙手礙腳的,添亂呀。”
易同林不肯去月新堂,李連田就回去給二爺回話了。其實他並不希望易同林在他手下當差,那樣會顯得他很無能。他甚至擔心,說不定哪一天二爺還會把他趕出去,讓易同林成為月新堂的大管家。他給二爺回話的時候,就添油加醋,說易同林看不起二爺,不願意給二爺當奴才。又說,這個時候如果使用易同林,可能引起日新堂少奶奶的警覺。二爺聽了李連田的話,仔細一想,也對。反正易同林離開了日新堂,就等於砍掉了少奶奶半個腦袋,目的達到了。隻是易同林不能為己所用,是件憾事。他想,以後還要找個適當的機會,把那老奴才套在自己的磨盤上才行。
日新堂那邊,少奶奶讓姓孫的賬房先生接替了易同林,被眾人稱作孫管家。孫管家本來是想跳槽去月新堂當一個賬房先生,沒想到整走了易同林,他一步登天了。月新堂那邊的大管家李連田,遇到了孫管家,就笑著說:“孫管家,你不到我們月新堂了吧?現在比我都神氣了。”
孫管家忙賠了笑臉,說:“哪敢比李管家神氣,以後許多事情,還要請李管家多指點。”
其實在心裏,孫管家卻是忐忑不安的。他的所有秘密,李連田一清二楚,如果哪一天李連田泄露出去,他姓孫的恐怕就沒命了。
孫管家的命運就控製在李連田手裏了。
牟氏莊園的名聲太大,莊園的建築又是那麼惹眼,從棲霞境內路過的乞丐,一定要去叩動莊園那兩扇黑漆大門。而牟家的祖上,對乞丐一直是很客氣的。凡是乞討者,必有所得。有時還要為趕路的乞丐,準備三天的幹糧。
莊園的大門外,就總是乞丐成群。
去年山東境內大旱,今年春上的乞丐就成了災,一批又一批地來到莊園門前。他們少時一百多人,多時三四百人,聲勢浩大。有人討得了一些吃的,繼續趕路;大多數人竟聚集在門外,幾日不去。正是天氣溫暖的季節,外麵花開簇簇,蜂飛蝶舞。那些乞丐因得了好天氣,就坐在莊園門前,袒胸露臂地搓揉著身上的灰泥,或者翻騰著衣服補丁內躲藏的虱子,捉住了放在石階上,看它們在陽光下慌張地跑著。圍觀的乞丐,就常常因為這點兒樂趣,笑得前仰後合。這些人雖然並不知道下一頓有什麼吃的,但臉上卻並沒有厚重的愁苦。事實擺在這兒,愁苦也無用處,倒不如快樂地享受好時節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