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莊園的門前,就被乞丐們弄得不成樣子。各家的老爺太太們,打發下人們出去轟趕。乞丐可不是那麼容易趕走的,你從東邊趕了,他們又從西邊回來。下人們很生氣,就罵道:“給狗一塊骨頭,狗叼著就走。給了你們那麼多吃的,還不走,不如一條狗了!”

乞丐們卻不生氣,笑了說:“狗不狗的,我們不計較,有吃的就行。我們走了,下頓飯怎麼辦?”

下人們心裏就想,你們這些乞丐是故意鬧事,照你們的意思,還要讓我們老爺管你們一輩子吃的?我們這些佃戶在這裏賣命,也沒敢說這樣的話。於是下人們就強行轟趕乞丐,手腳粗魯地推搡,甚至給某個乞丐一腳一拳的。乞丐們受了刺激,一哄而上,圍住幾個下人攻打,結果就把下人打得頭破血流,跑回莊園報告老爺太太們了。

各家的老爺太太,就準備糾集一些佃戶中的青壯年,到莊園門前收拾狂妄的乞丐們。

薑振幗從孫管家那裏聽到了這個消息,就對孫管家說:“你們不能胡來,這樣下去要出事!”不能胡來,也要想個法子應付乞丐。琢磨到後來,薑振幗突然有了主意,覺得在乞丐這事上,該是她掌門人出麵的時候了。

老爺們聽說薑振幗為了乞丐的問題,要召集各家的爺們商討對策,都覺得她真是一個女人,小題大做了。有什麼值得商討的?多派一些佃戶,轟走就行了。

不過,既然掌門人召集開會,各家的老爺們還是要去的,否則這個家族就散了架,這是大家都不願看到的。薑振幗代理掌門人後,還是第一次主持議事會。老爺們也把這次的家族議事會當成了一場戲,他們要看看少奶奶怎麼表演,怎麼下台。於是,老爺們一個個拎著煙袋,稀稀鬆鬆地走來,相互之間還要心照不宣地擠擠眼睛,咧嘴一笑。

開會的氣氛很艱澀,幾個老爺端著長杆煙袋悶頭抽煙,沒有一個說話的。

薑振幗把她早就考慮成熟的建議提出來,征求大家的意見。她建議說:“我們應當給那些窮鬼放飯,上午和下午各一次,每家派專門的下人分管這差事。”

二爺牟宗升把煙袋在地上狠狠地敲了兩下,說:“那你幹脆把那些窮鬼領回家當爺爺供養著算啦,我們可沒有那份閑心。”

有兩個老爺嘿嘿笑了。牟宗昊說:“這樣放飯,窮鬼們都來了,養得起嗎?”

薑振幗知道幾個爺們兒會反對的,她並不焦急,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理由。眼下,盜匪猖獗,如果強行趕走這些乞丐,他們不在你門前乞討,可以跑到你地裏去偷搶莊稼,甚至潛入莊園內偷盜、綁票,牟家能防範得過來嗎?再說,你今天把他們趕走了,他們明天又回來了,這種事情,官府也沒法製止。對於牟家來說,糧食有的是,每年那些陳腐的糧食足夠放飯了,反而落個樂善好施的好名聲,平平安安過日子。“你們琢磨吧,哪一種更合算。”薑振幗說到這兒,老爺們雖仍舊低頭抽煙,但都在琢磨她的話。

她就又說了:“我們不怕哪一個佃戶哪一個乞丐鬧事,我們怕的就是一群窮鬼鬧事。我們沒有兵丁,怎麼辦?告給官府?官府天天為你這些雞毛小事忙乎?咱們勢力再大,官府也不是為我們家開的。”

說完,她觀察眾人的表情。

牟宗騰點了點頭,焦急地說:“是這個道理,你說,繼續說。”

其實薑振幗真正的道理還在後麵。她已經看到了這些乞丐有著別人不可替代的作用,讓各家在莊園後麵的菜地和附近的大片良田旁,搭建一些簡易草棚子,供乞丐棲身,這些乞丐就成為牟家看家護院的得力助手,有誰還敢到牟家菜地和莊稼地裏偷盜?

“不就是幾口飯嘛,養條狗一天還要一斤多糧食呢。給這些乞丐每天半斤的糧食就足夠了,但他們比一條狗的作用可大多了。”她說,“還有,牟家有十二萬畝山林,遠的離莊園上百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根本看管不過來。每年的樹木修剪,都要派成群的佃戶,趕著馬匹去出工。倘若在那些很荒涼的山林旁,選擇一個避風的山腳,蓋下一批房子,挑選一些叫化子去居住,讓他們自己開荒種地打糧食,頭三年,免除他們的地租,三年後按照規矩行事,這樣每年就可以多收很多租子,那些窮鬼們也就成了我們的佃戶。十幾年後,就會形成一個個佃戶村了。”

老爺們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這樣的話,連他們身上的跳蚤都是我們養著的,我們讓他死,他還能活?”

老爺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一個個頻頻點頭。他們手裏煙鍋的煙絲獨自燃燒著,冒出縷縷青煙。

自以為讀了很多書,滿肚子是智慧的四爺牟宗昊,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聰明才幹了,忍不住叫了聲:“妙,妙呀,侄兒媳,四叔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薑振幗微笑一下,說:“四叔過獎了,我隻是在征求你們的意見。還有,五叔和六叔不是準備分家嗎?六叔要另建宅院,這些窮叫化子,給他們一頓飽飯就行了,他們可是很有力氣的。”

六叔牟宗天興奮地擺擺手,說道:“好了,什麼都不要說了,就按照你說的辦。”

乞丐的事情就這樣定了。

接著,薑振幗又說第二件事情。“今天還有一件重大的事情,關係到咱們家族子孫的前途命運,想請幾位叔叔拿個主意。”她說著,故意停頓下來。

五爺牟宗騰很幹脆地說:“行了侄兒媳,你是掌門人,不管什麼事情由你來定,對不對嗯各位?”牟宗騰看了看幾位爺,口氣非常堅決。

二爺牟宗升也不得不點了頭。

大家不知道薑振幗要說的是什麼大事,目光都落在她略帶陰鬱的臉上,屏息傾聽。

她一字一字地蹦出來,說:“下大力氣辦好私塾。”

幾個爺們兒立即相互瞅著,用目光交換他們的茫然。

薑振幗就說:“我們老祖宗那時候注重農耕,親自下地播種,以土地為生,給我們這些子孫們創下了這份家業。可現在,我們的子孫,有誰能夠親自耕種?不讓他們讀書,將來很難守住家業。讀書並不一定就去做官,但讀了書一定頭腦靈活,做什麼都有底氣。四叔就是個例子,讀了書,心眼兒就是比我們多。”

聽了薑振幗的話,四爺牟宗昊很不自在,忙說自己雖然讀了不少書,但比起薑振幗的心眼兒,還差多了。

“現在,我們各家都有私塾,但都很稀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先生教得馬虎,孩子學得粗心,好好的私塾,成了聾子的耳朵做樣子了。這樣下去,我們牟家的將來就全毀了。”

幾個爺們兒聽了薑振幗的話,覺得有道理,那幾個十幾歲的孩子沒有一個好好讀書的。牟財和牟永整天就知道養鳥放鷹,牟寶跟著伯伯牟宗騰哼唧京劇,迷得連飯都顧不得吃了。這幫子孫將來繼承家業,真是讓人擔心。眼下幾位爺們兒雖然遊手好閑,但這份家業還在,也不至於敗落了,而子孫們究竟會是個什麼情形,他們實在猜不準確。於是,幾位爺們兒都讚成,各家加強私塾管理,把那些到處亂跑的兒女們封閉起來。

薑振幗主持的第一次家族議事會,就在幾位爺們兒充滿敬意和畏懼的目光中結束了。牟宗升的心裏幾乎要絕望了,這個小娘們的腦子是怎麼長的,轉速太快,他根本跟不上她的節奏。雖然她是代理掌門人,但也有十幾年的時光供她消磨,十幾年後這個少奶奶的頭頂上可就長出角來了。這個時候,他心裏真的希望她像她的男人牟金一樣短命,快快暴病而死。

兩天後,各家遵照事先的安排,統一在門前放飯了。時間定在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發放的大餅子是用小米和黃豆,磨了麵做成的,每個兩斤重,金黃色,暄騰騰的,香氣四溢。大夥房的傭人們把大餅子切成片,放在一個大筐內,抬到莊園門前分發。

乞丐們被這意外的驚喜弄暈了頭,看著金燦燦的大餅子,竟不敢上前了,仿佛裏麵含了毒藥,或有別的埋伏。但到後來,肚子左右了一切,他們就一哄而上。傭人們控製不住局麵,擔心一些聰明的乞丐重複領取食物,於是在大門一側,用繩子攔出了一個圈兒。凡是領取了大餅子的乞丐,就站到繩子裏麵。等到最後一個乞丐手裏領到了食物後,便把那根繩子開禁了。還有一兩個有威信的乞丐,主動站出來幫助放飯的傭人,梳理亂糟糟的隊伍。

秩序一下好起來。

乞丐們晚上大都在附近的牆角過夜。太陽出來的時候,就各自從角落裏走出來,坐在牟家大門兩側的牆根下,一邊捉著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一邊等待放飯。大本營古鎮都佃戶的小孩子們,也有許多夾雜在乞丐中,領取了大餅子,坐在一邊吃。手腳利索的小孩子,還會在四大家門前快速穿插,領取幾份大餅子,把吃不完的,帶回去交與父母。孩子的父母們,卻是寧可躲在家裏吃著地瓜葉子和花生殼攪拌的糠食,也不肯到牟家門前領取放飯,隻要還有一口靠自己掙紮得來的食物,維持著生命,就抱住做人的起碼尊嚴不肯丟。

這一方山水的人,自古就是這個秉性。

到後來,許多乞丐們已經放棄了繼續趕路的想法了;而牟家也在莊園後麵的自耕田邊,選了主要的出入口,臨時搭建了茅棚子。這時候,牟家的管家們,就走到乞丐們當中,把他們老爺的意圖告訴了乞丐。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被牟家選派到菜地旁居住,或是去山林處開荒種地的。那些青壯年是第一批人選,還有拖兒帶女的,也是牟家歡迎留下來的。乞丐的這些兒女們,就是佃戶種子,多少年後他們要結婚生子,繁衍開去。隻有那些看起來老弱病殘的乞丐,像垃圾一樣被丟棄在一邊。

這樣,一批批的乞丐,就與牟家簽訂了條約,摁了手印,被牽引進了深山,領到了牟家分發的糧食,在茅棚裏住下。他們一邊開采石頭蓋房屋,一邊開荒種田生產糧食,日子倒也安穩下來,不必再去流浪了。

再有過路的乞丐敲叩大門討飯,各家的管家依舊選擇了適用的留下來,給毫無用處的乞丐放了飯,打發他們遠去了。

也有不願失去自由的乞丐,仍想著回歸故鄉,或者朝著更遠處流浪。

日新堂門前有一個叫杠子的壯漢子,帶著妻子和一個七八歲的女兒,就不願意落戶山野,做日新堂的佃戶。這天,一家三口排在放飯的隊列裏去領大餅子。杠子想到今天就要離開牟氏莊園了,前麵會有很長的路要走,於是在日新堂門前投機取巧,領了雙份的大餅子。不想被傭人發現了,要上前從他手裏奪下多餘的部分。杠子拚命護住了手裏的大餅子,衝上來的那個傭人就被杠子推倒在地。這時候,看門的老頭兒樹根,正幫助傭人維持放飯秩序,看到傭人被乞丐欺侮,就喊了院內幾個長工,要給這個叫杠子的乞丐一點兒顏色看看。不曾想這乞丐是個火藥桶,稍一撞擊就爆炸了。杠子手持了一根木棍,血紅了眼,那樣子要跟長工們索幾條命才罷手。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張臘八就忙去通報了少奶奶,問是否告官府,請兵丁來收拾杠子。少奶奶不許,自己走到了大門前,要看看杠子是個什麼貨色。

薑振幗瞅見了還梗著脖子的杠子,當即就笑了,因為這乞丐的愣樣子,確實像根杠子。孫管家對杠子說:“還不給我們少奶奶跪下?你這幾天沒餓死,多虧了少奶奶的善心。”

杠子過去聽說日新堂的少奶奶,很了不得,今兒看見了,果然有些不同。於是他就把鬥牛的架勢收回來,但眼睛依舊瞪著笑眯眯的少奶奶,要聽聽她有什麼話說。

薑振幗對傭人說:“再給他兩個大餅子吃,吃得再多,還不是要屙在我們牟家地裏?”

杠子聽了少奶奶的口氣,自尊受了些傷害,把孫管家遞過來的大餅子,摔在了薑振幗麵前,吐了一口唾液,拉著妻子女兒就走。

身後的少奶奶就說道:“好,有血氣!”

一路上,杠子一家三口加緊趕路,到了該排泄的時候,也不歇息,總想走得再遠一些,離開牟家的土地。大約走出了五六十裏路,杠子實在不能忍受了,估計自己也早走出了牟家地盤,於是尋了一處僻靜處排泄了便物。起身走了幾步,看到田間有一地界石碑,仔細辨認,上麵依舊寫著個“牟”字。

坐在石碑前悵然了很久,杠子站起來,帶著妻子女兒折回身子,又回到了日新堂門前,說要見少奶奶。薑振幗走出來,臉上卻沒了先前的笑,冷冷地問:“怎麼又轉回來了?有血氣,就應該撞到了南牆不回頭!”

杠子順從地說:“少奶奶寬宏大量,給我們找個落腳地方吧。”

少奶奶想了想,說:“莊園後麵的菜地旁,有兩間閑置的茅棚,可以去住。”

這時節,菜地裏的黃瓜正水靈,還有已經微紅的西紅柿。負責種菜的雜工,看到杠子住進了菜地邊的草棚內,就明白了。他把從菜地裏揀出來的黃瓜和西紅柿,送了過去,就算跟杠子認識了。雜工說:“守著菜地,可地裏的蔬菜,你是一丁點兒也不能動的。”

杠子一家,就在菜地旁邊紮下了腳,每天三口人去莊園門前領取放飯度日。放飯的傭人認識他們是菜地旁的常客,也就額外多給幾片大餅子。白天閑來無事,杠子就幫著菜地裏的雜工,收拾菜地。有時他也被把頭張臘八喊走,去莊園前的場院裏,搭一把手,幹苦力活兒。到了夜裏,妻子女兒睡下了,他便坐在菜地旁,聽蔬菜長葉的聲音,看天邊一顆流星忽閃一下滑落到山的後麵。這時候,他也會想想百裏外的家鄉,雖然那邊一無所有,但那些山和河流,總會讓他想起一些值得記憶的東西,於是臉上便有了一些愁苦,對著無邊的夜,粗粗地歎息一聲。到了後半夜,潮氣很重了,他也就鑽進了茅棚,倒在女人身邊,把許多本不該想的事情,都留在了菜地邊呆坐的地方了。

其實那茅棚,是幾天前就搭建起來的,一直空閑著。少奶奶是要尋找一個合適的乞丐住進去,不僅給那菜園子上一道鎖,也要給莊園的後牆根裝上一隻眼睛。莊園的後院牆,是盜賊容易出入的地方。杠子很適合少奶奶選用的標準。

莊園門前的乞丐依舊不斷,那些看起來病病歪歪的乞丐,牟家寧可每日放飯養著,也決不會拿來作為自己的佃戶。當然,這些在門前吃放飯的乞丐,也不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很自然地成為了莊園外的耳朵。這些耳朵無處不在,牆角下,草垛內,都有乞丐打著鼾。莊園前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呐喊起來。一天夜裏,有不知情的兩個盜賊,想從莊園後的圍牆上攀了繩子越牆,險些被乞丐們捉住,慌亂中丟下一根繩索去了。

料理完乞丐的事,薑振幗就派孫管家到縣城內四處打聽,尋找上等的私塾先生。幾日後,孫管家告訴薑振幗,有一個姓牟的先生,住在鄉下,是牟氏家族的後裔,祖上因為敗了家業,成為自耕農,日子一代不如一代。牟先生的父母為了再振家業,把牟先生從小就送到外麵讀書,到後來母親生病死了,父親依然不許兒子斷了學業。為湊學費,當父親的每年都要把僅有的一點土地,割舍掉一塊賣了。等到把牟先生送去北平讀書,當父親的也把家中最後一點兒薄地賣盡,喝藥死去,在閻王地府那邊,靜聽兒子學成後的佳音。這牟先生原來並不知道家中的情形,以為自己的學費,都是父親土地裏刨出來的。直到父親去了,他趕回來料理喪事,才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他本該好好讀書去,了卻父母心願,不想他卻受了意外的刺傷,心灰意冷,無心轉回去讀書了,於是就在當地做了私塾先生,一晃已經七八年了。這當中也有給他說親的,他卻總搖頭,似乎要獨身一生。

孫管家說:“這人一肚子的墨水,就是不像正常人,怪怪的。”

薑振幗似乎被牟先生父母的那種精神感動了,說道:“那一對爹娘,倒是有些誌向,你把這個牟先生帶過來看一看。”莊園內選擇當差的,牟家的主人都要親自過目,哪怕是一個雜工。這私塾先生,關係到牟衍堃的品行和成長,極為重要,薑振幗自然不會馬虎。

牟先生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相貌清爽,少言語,氣質不俗,隻是麵容中掩藏了些許憂傷。薑振幗問了幾個問題,牟先生回答得體。她就點了點頭,對孫管家說:“就讓牟先生留下,跟你們賬房先生一起用飯,年薪四百吊。”轉頭又看著牟先生問:“你看合適嗎?”

牟先生不驚不喜,答道:“四百吊多了些,三百吊就不少了,我無家眷,多了無用。”

薑振幗聽了一驚,還有嫌錢多了的呀?果然是怪怪的一個人。她忍住自己的驚訝,突然板著臉說:“我給你這麼多錢,不是白付給你的,你要把小少爺管教好,可不要帶他走了歪路。”

“做先生的,不拿錢,也會身體力行,品德為先。”

“好吧,咱們走著看。年薪就這樣定了,你現無家眷,以後總會有的。”

“謝謝少奶奶了,就三百吊吧。”牟先生依舊堅持著,倒讓薑振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孫管家惱怒地說:“真不識抬舉,少奶奶看重你,你倒來勁兒了……”

“不許對牟先生這樣說話。好,牟先生,就先依你,以後覺得年薪低了,可以再找我。”

薑振幗做出一個手勢,讓管家帶牟先生出去了。牟先生走出屋子的時候,她瞥了一眼牟先生的後背,覺得他的後背,似乎很厚重。

她好半天愣在那裏,咂摸著眼前消失的後背。

日新堂的私塾,就設在少爺樓後麵,在最後一排群房的一側,那裏有一棟兩層樓的偏房。牟先生的學生隻有小少爺牟衍堃。牟衍淑還小,就暫時留在少爺樓內,由少奶奶親自教一些《女兒經》之類的東西。小少爺學的是《三字經》《百家姓》,還有四書五經之類的必學課程。薑振幗讓下人把私塾收拾得很講究,給牟先生準備了戒尺,要求他對小少爺嚴厲管教,每日讀書識字要有定數,完不成當日數量,小少爺不得就寢。

閑下來的時候,薑振幗就去了私塾,聽牟先生給小少爺牟衍堃講課。牟先生看到她上了樓,走進教室,並不太在意,依舊平靜地講自己的課。她也就坐在一邊,卻常常一坐就是一節課。

牟先生講課的聲音,抑揚頓挫,帶有磁性,很好聽的。他領著牟衍堃讀《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她坐在那裏,心裏也跟著讀。

對於牟先生,“奴才”兩個字她就叫不出口了,而牟先生也確實沒有奴才相。

一日,牟衍堃聽課的時候打了瞌睡,牟先生讓他站起來聽課,他卻耍橫,不肯起來。先生就走上前,用戒尺打了他的手掌。這可把他的小少爺脾氣打出來了,他抓起書桌上的朱紅算盤,砸向了牟先生。他畢竟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不太懂得尊重先生。

薑振幗得知後,讓牟先生把牟衍堃帶到了老爺樓的祖宗畫像前,動用了家法。她把七歲的一個孩子,狠勁兒摁在香壇前磕了頭,然後用戒尺狠抽他的手心,一直把牟衍堃打得手心開裂了,滲出了紫紅的血。牟衍堃哭喊著求饒,幾乎昏厥過去。牟先生幾次上前製止,都被薑振幗喝住。她鐵著臉對牟衍堃說:“記住了我的兒,讀不好書,我就饒不了你。咱們牟家的將來,是要靠你來支撐的。”然後又對牟先生說:“以後管教小少爺,不能敷衍了事,要狠一點兒,照著我的樣子做。”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容易讓牟先生想起自己死去的父母當年的心願,但現在他卻隻是一個私塾先生。

世上的事情,常常並不按照人的意願去展開。

牟先生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少奶奶,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嘴。即便說了,少奶奶也不會明白的。總要到了那一天,一切都到了盡頭,看到了事情的根源,才會醒悟。

薑振幗把戒尺又交到了牟先生手裏,獨自離開了祖宗的祭祀堂。丫環和老媽子,這才七手八腳地圍上去伺候牟衍堃。

牟先生手裏握著戒尺,目送少奶奶的身影,消失在鬧哄哄的陽光裏。他竟然恍如夢中,把少奶奶的身影,當作了自己的母親,如是眼角就有淚水流出來,被丫環翠翠捕捉到眼裏。

翠翠回去把牟先生的情形,對薑振幗描述了。薑振幗說,這牟先生是一副女人心腸,我倒希望他管教小少爺,能狠毒一點兒。

牟衍堃從此在牟先生麵前,收斂了少爺的盛氣。牟先生用力嗬斥一聲,他的身子就哆嗦起來。這倒讓牟先生有些可憐他了,也就盡量不對牟衍堃大聲說話。牟衍堃秉承了薑振幗的遺傳基因,記憶力很好,牟先生又教授得認真,牟衍堃的學識長進很快。

每天上午的十點鍾,也就是傭人們去大門外放飯的時候,各家的私塾,就到了課外活動時間。先生們帶著自己的學生,或去門外跑步,或去月新堂的大花園內玩耍。這時候,各家的丫環和老媽子,也就忙著給少爺和少姑奶奶送去一些飲水。

這天,先生們帶著少爺和少姑奶奶,都來到了莊園大門外的空坪上玩耍。長工們在那裏收拾空坪上的雜物。空坪是莊園幾大家晾曬糧食的場院,平日裏堆放了牲口草料或是別的柴草,到了夏秋兩個收獲季節,就該派上用場了。

不涉農事的少爺們,還有整日忙碌在老爺太太身邊的丫環們,看到長工們拉著石軲轆平整空坪,也便知道又到了收獲季節,這空坪很快就要人歡馬叫了。少爺們似乎受了這因素影響,顯得格外興奮,跟在拉石軲轆的長工們身後,撒歡兒奔跑,圓圓的尖頂小帽上的纓子,迎風飄動。少姑奶奶們就站在一邊,尖了嗓子拍手喊叫。

幾大家的少爺和少姑奶奶,大大小小有八九個,像日新堂的小少爺牟衍堃,月新堂的大少爺牟昌,東來福四爺的大少爺牟永和二少爺牟恒,南來福五爺的少爺牟財,還有六爺家的牟寶和牟旺。當中牟衍堃年紀最小,輩分也最小,要稱呼那幾個少爺叔叔。幾個少爺就似乎很牛氣,追在牟衍堃身後,等到追上去後,便背著手說:“還不快叫我叔叔?”

牟衍堃就叫。

幾個少爺中,年齡最大的是牟寶,十五歲,然後是牟財,十四歲,牟旺十二歲,牟永十一歲,牟昌九歲,牟恒九歲。這幾個少爺年齡雖大,功課卻都比不上晚他們一個輩分的牟衍堃。

少爺們湊在一起打鬧的時候,五爺牟宗騰唱著京劇走過來。牟寶聽到了京劇,就來了精神,跑過去說:“伯,教我唱《羅鍋成親》吧?”

牟宗騰就說:“好好讀書,閑下來再教你。”

二爺牟宗升早就來到了場院,指揮長工們整理雜物。看到一群少爺們瘋跑,他也受了感染,站在一邊瞅著少爺們淘氣,張嘴樂著。牟宗騰看到了牟宗升,就停住了唱,看了看自家的大少爺牟財,很得意地問牟宗升:“怎麼樣?比不上我了吧?你家少爺牟昌長到牟財這麼大,我家牟財也該有兒子了。”

牟宗升的臉色就有些不高興。月新堂九歲的大少爺牟昌,其實並不是他的長子,他的長子兩歲的時候夭折了。次子長到了十五歲,也因為生病沒長成。這本來就是他心中的一塊病。沒肝沒肺的五爺,卻拿來逗趣,難免讓他有些傷心。

牟宗騰沒有覺察到二爺臉上的變化,興致依然高漲,朝一群孩子招手,把他們都攏到身邊,問私塾先生都教了些什麼,然後出了題目,考核幾個少爺,他的少爺牟財也在當中。不料,幾位少爺中回答最好的,是小少爺牟衍堃。這讓牟宗騰有些吃驚,於是又出了題目,讓幾個少爺來背課文。

還是牟衍堃背得最好。

一邊的二爺牟宗升就找到了攻擊點,對牟宗騰撇了撇嘴,說:“看來腦袋大,不一定裝的字兒多呀,裏麵全是糨糊了。”

五爺有些尷尬,當即訓斥了少爺牟財,然後扭身就走,要回去訓斥他的私塾先生了。

牟宗升雖然刺激了五爺,心裏舒服了一些,但五爺走後,他卻仔細端詳著牟衍堃,長歎一聲,說:“這小東西將來是塊好材料,日新堂還要興旺呀。”

日新堂的丫環翠翠,被少奶奶派來給牟衍堃送水,聽到牟宗升的話,覺得應該告訴少奶奶,讓少奶奶高興高興,於是就回了日新堂。

這個時候,鄉下的佃戶,正把一籃子大櫻桃送到了日新堂少奶奶堂屋裏。這大櫻桃有些特別,果實是別的櫻桃五六倍大,且味道甘甜。整個棲霞境內隻有這麼一株,生長在一家佃戶院子內。現在佃戶的主人是一個寡婦了,帶著一個女兒度日。因為照看櫻桃,每年都可以免去一些地租。按照日新堂故去的老爺定下的規矩,這株櫻桃的所有果子,都要送到日新堂,少一顆就要敲掉佃戶的一顆牙,少兩顆就要敲掉兩顆牙,可見老爺對這株櫻桃的珍愛。

每年的櫻桃,要分送給幾大家的老爺太太和少爺們品嚐。有時縣衙門的人,還要來蹭去幾串。今年的櫻桃果實,比過去少了很多。薑振幗很不滿地訓斥來送貨的寡婦,說,就這麼一籃子櫻桃,怎麼個打發?

正發著脾氣,看到翠翠回來了,她就不滿地問:“小奴才,讓你去給小少爺送水,送去了?”

翠翠說送去了,又把二爺的話,學給了她聽。

她自然滿心歡喜,也不管這櫻桃如何個打發,先取了一些給翠翠,說:“洗幹淨,送到私塾那裏,給牟先生。”

現在,薑振幗心中隻有兩件東西可以讓她寬心,一個是兒子的長進,一個是土地的擴展。這都是她的未來,是她傾力振興日新堂的資本。

翠翠從牟先生那裏回來,薑振幗又打發她給另外幾家送去一些大櫻桃,並叮囑翠翠,告訴老爺太太們,今年的大櫻桃數量不多,請幾位老爺和太太們不要見怪。

翠翠走到東來福的時候,四爺和陳太太都不在屋內,隻有丫環紅鴦一個人在。兩個丫環見了麵,就戀在一起說話了。平日裏,紅鴦跟翠翠相處得很好,兩個人心裏有什麼話,彼此都不隱瞞。但這次紅鴦跟翠翠說話,言詞卻半明半暗,說:“翠翠,你在那裏要當心,不要被人陷害了。”

翠翠就笑著說:“誰陷害我呀?我有啥稀罕的招人陷害?”

紅鴦就說:“我讓你當心,你就當心好了,別問這麼多。”

翠翠更覺得奇怪,反而不笑了,說道:“紅鴦,我怎麼啦?是不是我有什麼事情?你有話就明說,幹嗎還拐彎抹角的?”

“要能明說,我早就告訴你了。”紅鴦鼓起了臉腮,氣呼呼的樣子。

“嗯?你有事還瞞我?那好,以後我有事情也不告訴你了,咱倆也不是好姐妹了!”

翠翠這麼一急,憨實的紅鴦就很內疚了,忙說:“不是瞞你,這事情說出來,我要沒命的。”

翠翠心裏“咯噔”了一下,猜想一定是重要的事情,否則心裏一向存不住話的紅鴦,這次不會嘴裏像含了金子,總不肯張開。翠翠擔心這事情與自己有關係,於是就說:“你不說,那我走了,以後別理睬我了。”翠翠故意轉了身,做出要走的樣子,眼睛卻看著紅鴦不動。

紅鴦有些害怕地問:“我告訴了你,你能對誰都不說嗎?”

翠翠說:“你不相信我呀?我保證不說,我要說了,讓雷電劈了!”

“可是你說的?”紅鴦瞪大眼睛,一隻手朝空中指了指,那意思,老天爺可在上麵聽著哩。

“我說的。”翠翠沒有猶豫,幹脆地說道。

紅鴦想了想,走到門外看有沒有人偷聽,然後掩上了門,這才悄悄地告訴翠翠,日新堂的大管家易同林是被二爺和四爺設計陷害的,糧庫內的糧食,是孫管家偷走了。紅鴦說到最後,叮囑翠翠說:“你們少奶奶,也是好壞不分,你在她身邊當心被別人陷害了。”

翠翠聽了,點了點頭。

翠翠很感謝紅鴦能把這些話告訴自己,離開東來福的時候,也再三叮囑紅鴦,不能再告訴任何一個人了,這種事情,讓它爛在心裏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