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連田搶先在幾個市集上,以低廉的價錢,拋出了少量的麥子,幹擾了眼下的行情。日新堂的孫管家不知有詐,接連奔走了幾個市集,發現今年小麥的價錢很低。他正猶豫時,李連田主動找上門來,說道:“孫管家,今年的行市不好呀,你這兒咋樣?”
孫管家連連搖頭,說麥子看來要等到明年春上再賣了。
李連田就說:“我家二爺可是不讓等了。今年小麥豐收,到了明年,家家都有餘糧,行情更臭。眼下的價錢,恐怕是最好的了。”
到了第二天,孫管家果然看到月新堂成隊的騾馬,把麥子從大倉庫內馱了出去。他不知是計,也慌忙讓幾個賬房先生,馱了麥子去市集叫賣。其實,李連田隻把很少的一部分麥子運到了市集,大批的麥子從大柳家糧庫馱出去後,又轉移到了別的糧庫。
孫管家覺察到上當的時候,已經晚了,日新堂幾千斤麥子被市場上看不見的黑手搶了去,而且鄰縣的一些買主都找上門來,圍在糧庫外等候著收買日新堂的麥子,終日不散。薑振幗得知後,當即就是一身冷汗,把跪在麵前的孫管家一頓臭罵,仍不解恨,就拿了身邊的藤木棍,抽他的脊背。打完了,扣了他半年的年薪,但對事情卻無補。她想來想去,猜想到是自家人做了手腳。在棲霞境內的市集上,能左右市場行情的,除去牟家還能有誰?
雖然知道是同室操戈,但卻沒有真憑實據,說不出嘴。薑振幗隻能以掌門人的名義,召開了家族議事會,緊急穩定市集行情。
二爺牟宗升的糧庫內,囤積了日新堂的麥子,卻裝出受了莫大損失的樣子,說道:“今年萊陽一帶的糧販子,動手很早,我們被他們算計了。月新堂的幾千斤麥子,賣了個牛糞價錢。”
這話,是故意說給薑振幗聽的。
盡管薑振幗的心尖尖疼得在顫抖,卻仍舊一臉的平靜,說道:“牛糞馬糞的,總算有個價錢。從今兒起,我們牟家的麥子暫停上市,把市集上的價錢抬上來。幾位叔叔可要叮囑好了管家,真要自家人暗中較勁兒的話,日新堂扔掉庫房內一半的糧食,就叫棲霞的市集兩年不開張。”
此話雖然有些誇張,但也足可以震懾幾家老爺,一較起勁兒來,他們是要被日新堂擊垮的。
幾大家的爺們都點了頭。
從老爺樓的議事廳回到少爺樓,薑振幗心中鬱悶,就讓翠翠取來了米酒自飲。不想所喝的米酒,味道全不似從前,她就把傭人喊來詢問。傭人告知,這米酒是自家的酒坊裏新釀製的,沒有錯。薑振幗這才想起,懷有釀酒絕技的大管家易同林不在了,以後便不會有先前那種醇香的米酒了。這自然又讓她想到了因為孫管家而失去的麥子,心裏一陣悔恨和憤懣。
她抱起一壇子米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孫管家這頭蠢驢!”
她叫罵的時候,翠翠很想告訴她,大管家易同林是被別人陷害的。易同林不走的話,日新堂的麥子不會被騙走的,少奶奶也就有好酒喝了。
但是翠翠的嘴怎麼也張不開。
麥子過後,穀子和大豆又從地裏回來了。所有的人都圍著土地轉,日子被一批批成熟的莊稼推著走。
一晃就入秋了。
趁著秋收還沒開始,南來福的牟宗騰和牟宗天兩兄弟,要把家產一分為二,各立門戶。
按照規矩,他們請了掌門人薑振幗主持分家。土地和銀錢都有定數,賬麵上寫得很清楚,沒有什麼爭議,隻是土地有肥沃和貧瘠之分,需要肥瘦搭配。南來福的房子,依照祖宗留下來的規矩,由長子牟宗騰繼承,牟宗天就另立了堂號“北來福”,建房的費用由雙方承擔。
雖然分家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為各自的利益必然有一些爭執,但總體來說,這兄弟兩個還算和氣,沒讓薑振幗太費口舌。
分完家,牟宗天就搬到了月新堂的少爺樓借住了。牟宗騰一再挽留,讓他繼續住在南來福,說自家的房子,總比借住月新堂的方便,等到北來福建造完工再搬走不遲。牟宗天卻執意要搬出去,說既然分了家,再待下去就不好了。
他心中顯然是憋了一口氣,要跟哥哥牟宗騰比個高低。
牟宗騰也就不再勸了,隻是怕他跟牟宗升住在一起,受了牟宗升的挑唆,就提醒他說:“家是分了,可骨肉情永遠不能分。”
分家的事情,其實是牟宗天提出來的,他有他的想法。不分家的時候,永遠是哥哥當家;倘若自立門戶,可以展示自己當家理財的本領,妻子兒女的生活也自由多了,沒有那麼多的顧慮。但是真正分開之後,他心裏又難免有一些失落。畢竟他是次子,南來福的堂號被哥哥繼承了去,自己似乎是被逐出了門戶。這樣,他賭氣借住月新堂的少爺樓,也就可以理解了。
少爺牟寶雖然也去月新堂的少爺樓借住,但大多數時間,還是泡在南來福牟宗騰的老爺樓裏。牟寶離不開京劇,夜裏常常就跟了牟宗騰睡在一個房間,爺兒倆深更半夜還拉著胡琴唱京劇。
月新堂的二爺牟宗升,因為自己也是次子,大致猜得出過來借住的牟宗天心裏想了些什麼。在商討如何建造北來福宅院的時候,牟宗升就對牟宗天說:“老六,要蓋就一定壓住他們,我們次子不能永遠不抬頭呀!”
北來福宅院的位置,在南來福的西邊,與南來福並排而立。論常理,並排建造的房屋,應該高矮一個尺寸,不能壓過對方一頭。但是牟宗天卻在牟宗升的授意下,在緊挨南來福的老爺樓旁,建造北來福老爺樓的時候,起腳的宅基就比南來福高了一尺。因為做得巧妙,最初牟宗騰竟沒有絲毫的察覺。
東來福的牟銀,看到南來福分了家,也就跟叔叔牟宗昊提出要獨立門戶。牟宗昊卻說:“眼下農活忙,過了秋天再說吧。”
顯然是一種推托之詞。
牟銀隻好找到了薑振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
“你真想分家?欒燕也同意了?想分就分,沒啥不好意思的。”薑振幗說。她也覺得東來福的家,早就該分了。牟銀離開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叔叔,不是一件壞事。
這樣,薑振幗就去征求牟宗昊的意見,列舉了分家的種種好處。既然掌門人都覺得應該分家了,牟宗昊不能再找理由,也就說:“早分了最好,省得我替他們操心。”
一個晚上,薑振幗就坐在東來福老爺樓的大客廳內,主持牟宗昊和牟銀叔侄的分家。這種事兒,女人照例是不能進言的,所以陳太太和趙太太都不在場,牟銀的少太太欒燕也不能露麵,隻有牟宗昊和牟銀,還有賬房先生們在場。賬房先生把東來福所有的家產宣讀了一遍,然後請牟宗昊和牟銀過目賬本,再請薑振幗最後審核無誤。
薑振幗就征求他們叔侄的意見了,說:“你們事先可有想法?”
按說,所有祖宗留下的規矩都在,不需要費太多口舌。東來福的堂號,由長孫牟銀繼承,並額外享受五百畝祭祖的土地;牟宗昊另外建造宅院,部分費用從總資產中支出。沒事了。
東來福的事情卻沒這麼簡單,牟宗昊有他的說法,說牟銀的父親去世多年,這個家一直由他支撐著,東來福的堂號,應該由他來繼承。
牟銀不肯退讓,就說:“我是長孫,祖上的規矩,老堂號應該我繼承。”
牟宗昊對牟銀瞪圓了眼,說道:“你爺爺和奶奶去世的時候,都是我料理的後事,是我守靈三年,是我把你養大,是我把東來福的家業發展到現在,是我……我不該繼承老堂號?”
“叔叔所操的心,侄兒銘記在心了。”牟銀很恭敬地說。
“記了,記了頂個屁用?”
牟銀就去看薑振幗,希望她說句公道話。
這個時候,掌門人也該說話了。
薑振幗的口氣很堅決,說道:“老堂號的繼承,不是根據操心多少來定的,長子長孫繼承,沒商量的餘地,四叔就不要堅持了,別的倒可以商談。”
牟宗昊也知道東來福的老堂號,自己是不可能繼承的,照他這般要求,今後家族也就沒了規矩。既然老堂號得不到,就在財產上多得一點吧。於是,他就將早已想好的方案提出來,讓牟銀和他的兩個兒子牟永和牟恒,三個同輩人平分南來福的家產。
牟銀還是搖頭,不答應,說道:“我現在是頂替了父親名分,跟叔叔分家,財產隻能一分為二,以後牟永和牟恒兩個弟弟,再平分叔叔的這份家業,才合理。”
薑振幗也說:“我們牟家自古沒有這種分法,都是以親兄弟論,平起平坐。雖然我三叔過世了,但他的份額還在,牟永和牟恒,怎能跟三叔和四叔一起平分財產?”
牟宗昊一看自己占不到便宜,就幹脆耍橫,拉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對薑振幗說:“你說這樣分,我就不同意。要分家,就按這個方法分;要不,這家就別分了。”
“你說分就分,你說不分就不分了?!”薑振幗的口氣突然硬起來。她本來對這位四叔就沒什麼好印象,看到他這種霸道樣子,更不舒服,想在一些事情上,挫了他的銳氣。
東來福的分家,陷入了僵局,薑振幗就要召集各家的老爺,一齊來商討東來福的家如何個分法。但是,南來福剛分完家,牟宗天心裏正不痛快,就推辭說:“這種事情還是由東來福自己解決吧。”
二爺牟宗升那裏,也是成心要給薑振幗製造一些難處,於是就說:“分家這種小事,不必召集各家老爺們商議。以你的幹練,自己就可以擺弄明白了。”
完全是看熱鬧的嘴臉。
這種局勢,對牟宗昊非常有利。他現在掌握著東來福的大權,也就私自做主,讓賬房先生們把財產一分為三,老堂號留給了牟銀,自己另立堂號“西來福”。
三分之一的家產賬本交來的時候,沒經曆過多少風浪的牟銀,一下子癱軟了。想到這麼多年被叔叔欺壓的經曆,他一肚子的苦水就攪騰起來,不由得放聲大哭。
哭一哭,釋放一下多年積壓在心裏的鬱悶,原本是件好事。然而,他在揮發心裏鬱悶的過程中,變得喜怒無常了:不知為什麼哭泣,也不知為什麼高興,見了丫環下人們,又打又罵,轉眼間變成一個廢人。
他的母親趙太太,流過幾次眼淚後,更加專心致誌地念佛了,把所有的擔子都丟給了性情溫和的少太太欒燕。沒別的辦法,欒燕就堅決請掌門人少奶奶主持公道。她跪在薑振幗麵前,淚人似的說道:“大嫂,你可是咱們牟家的當家人,你不為我們做主,我隻有撞死在你的麵前。”
薑振幗的眼窩裏,也有淚水閃爍。欒燕的處境,與她很相似,眼下也是一個女人撐著一個宅院走路,那份艱難她是品嚐了的。牟宗昊和牟宗升幾位叔叔,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欒燕就是不來求她,她也是要把這件事情管到底的。
她扶起了欒燕,用手帕給欒燕擦拭了淚水,說道:“妹妹,你不要急,有大嫂在,他就是閻王老子,我也要揪掉他幾根胡須,小路不通走大路,家法不靈有王法,你去縣衙門告他去!”
欒燕的目光流露出無望的神色。牟宗昊學的就是法律,跟他打官司,就等於白給縣衙門送錢。欒燕說:“既然大嫂沒有別的好辦法,我也就死了這條心,好在我現在無兒無女,死了也沒啥牽掛……”
一邊說著,一邊朝外走去,身影竟是幽靈模樣了。
薑振幗上前抓住了欒燕,用力一推,欒燕就倒在了地上。薑振幗說:“大少爺神經了,你也要神經?就你這個樣子,將來給了你萬貫家產,如何管理?要死,也得拉上個墊背的!”
她的聲音很大,眼睛很凶,把倒在地上的欒燕鎮住了。
欒燕一想,對呀,既然要死了,死前還不咬他一口?官府喜歡錢,就給他們好了,現在我留著錢有什麼用處?人一死,錢全都是別人的了。
欒燕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問道:“你說怎麼告?我聽大嫂的。”
看到欒燕恢複了理智,薑振幗就說:“你就按我說的去做,剩下的事情我來打理。”
欒燕就請了本縣一位律師,把一紙訴狀遞給了縣衙門。叔侄的分家,最終變成了一場官司;這場官司的背後,又牽扯著家族內部的角鬥。
牟宗昊並不怎麼在乎欒燕的訴狀,他本來就喜歡打官司,借機把自己的那點兒本事抖摟出來。於是,他親自寫了應訴狀,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對於縣老爺那裏,他也並沒有事先去打招呼,心想縣老爺在他這個法學專家麵前,也是要畢恭畢敬的。事實上,羅縣長接了欒燕的訴狀,通告了他之後,一直在等他親自到縣衙門,並不是等他來送錢,而是等他來送個笑臉。羅縣長沒有等到他,自然覺得他沒有把縣太爺放在眼裏。
欒燕那裏,卻很快打發了下人,把一堆錢物交給了羅縣長。
縣衙門開庭審理的時候,薑振幗乘坐了馱轎,前麵有潘馬夫引路,後麵跟著丫環,去了不到兩裏路的縣城,代替欒燕上公堂申訴。一路上,很多人指點著她,示意給身邊的人,說這就是牟家的少奶奶。有消息靈通的,還知道她是要去縣衙門,跟法律專家牟宗昊對簿公堂,就更有了一份敬慕。馱轎後麵很快跟隨了數十人,一直跟到了縣衙門外,不肯散去。
薑振幗下了馱轎,讓潘馬夫和丫環翠翠留在門外,自己則在當差的衙役引導下,進了公堂。
羅縣長已經官服加身,坐在公堂之上。牟宗昊也已經在他的位置上坐定了。
開庭了,羅縣長讓雙方各自陳述自己的理由。
牟宗昊引用了許多法律條文,薑振幗實在聽不明白。她看了看羅縣長的表情,羅縣長在支棱著耳朵發愣,那樣子也聽不太明白。
牟宗昊說到最後,羅縣長總算聽明白了。大意是這麼多年來,都是他本人為父母守靈,所以牟銀不孝;牟銀自小隻知道吃喝玩樂,不會理家,祖上的家業到了牟銀手裏,很快就會糟踐殆盡,等等。
薑振幗反駁的理由很簡單,沒有那麼多法律條文。她隻說家產的分配,應該按照祖上留下來的規矩行事。雖然祖上的規矩有一定的不合理性,但暫時沒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來代替,就隻能延續陳規。至於牟銀不會理家,那是牟銀的事情。家產分給了牟銀,糟蹋光了也與牟宗昊無關。現在,牟宗昊連起碼的家規都不能遵守,更何況國法了;連家族掌門人都不放在眼裏,蠻野驕橫,更何況縣太爺了……
縣長越聽越舒服,越聽越覺得言之有理,說到他心眼裏去了。縣長當庭寫了判決書:依據族規,家產平分。
牟宗昊不服,上訴到濟南府。薑振幗又帶了丫環和潘馬夫,去濟南府應訴。這場官司從初秋一直折騰到深秋,這當中她又要料理秋收,又要監督兒子和女兒的學習,人明顯瘦了。而她的丫環翠翠和馬夫,卻在跟隨她去濟南府的幾次顛簸中,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彼此拉了手,啃了嘴,體味了男女之間的一些滋味,她這個少奶奶卻全然不知。
每次的親密接觸之後,翠翠都要對潘馬夫說:“以後我們咋辦?”
牟家是不允許下人之間有男女之情的,一旦發現了,就會趕出莊園。潘馬夫比翠翠有主意,又是他最先勾走了翠翠的心,就很自信地說:“我們離開日新堂。”
翠翠不太情願離開少奶奶,所以潘馬夫催了她幾次,她卻一直猶豫著。
少奶奶的注意力沒有在翠翠和潘馬夫身上,或者說根本沒想到兩個下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偷取快樂,她的心思全用在官司上。
到了秋後,官司終於有了結果,濟南府依然判牟宗昊敗訴。於是,東來福的家產按照祖上的規矩一分為二,並額外分給了牟宗昊部分土地,作為建造宅院的補償。
牟宗昊就另立了堂號“西來福”。
這場官司,牟宗昊不僅同侄子結了冤仇,跟薑振幗也是舊恨添新仇。一天,牟宗升向他問及此事的細節時,他就咬了牙說:“我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他沒有想到牟宗升竟回應了一句:“那就讓她死吧,不難的事情。”
他嚇了一跳。
但是,那顆心劇烈跳動之後,強烈的報複心理主宰了他的理智,於是竟然很認真地跟二爺商討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讓少奶奶不明不白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