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強烈地吸引著,一步一步向前滑去。
牟宗升又想到了日新堂的孫管家。孫管家的底牌捏在他們手裏,讓他做什麼都不會走樣。牟宗升對牟宗昊說:“讓日新堂孫管家想轍,你給他提供一些砒霜就解決了。”
牟宗昊就明白了牟宗升的意圖,找到孫管家,交給他一百吊銅錢,連同一些砒霜,讓他想辦法送少奶奶歸西,事成後還有重賞。孫管家去接一百吊錢的手,不停地顫抖。他知道這一百吊錢太沉重了,係著少奶奶的一條命,或者說係著自己的一條命。但他別無選擇,退縮隻有死路一條,硬著頭皮朝前走,雖然路越來越險峻,卻總有一絲生的希望。況且,自從麥子事件之後,孫管家已經感覺到少奶奶對他很不滿意了,如果有一天找到了更合適的管家,少奶奶就會讓他滾蛋的。
孫管家隻能鋌而走險了。
這天,縣衙門裏幾個當差的,提著豬頭肉和煮花生米,來到日新堂品嚐米酒。當差的都知道薑振幗打贏了官司,見了她自然要恭喜幾句。薑振幗心裏也正舒暢著,於是破例讓小灶的傭人又做了幾道菜,放在花園前的亭子下。門前的許多花草都在秋風中沒了模樣,隻有那棵百年的紫薇樹,葉子還整齊著。
一個當差的站在樹下,用手撫摸樹幹,樹幹上的樹葉就痙攣似的抖動起來。
當差的就笑了,說:“你們看!”
另一個當差的,也就跑過去,伸了手摩挲樹幹。
坐在那裏的幾個人,扭頭看那些抖動的樹葉。這棵樹被大家叫做“癢癢樹”,用手指抓撓樹幹,樹葉就忍不住顫抖。多少年來,這紫薇樹的名氣和日新堂的名氣一樣,流傳甚遠。凡是到了日新堂的客人,總要到紫薇樹下,給它撓撓癢兒。
酒坊的下人抱來了一壇子米酒,放在縣衙門幾個當差的麵前。天氣雖然涼爽了,但時至午後,亭子下陽光充足,又有好看的丫環翠翠伺候,幾個當差的心情也就像秋後的天氣一樣明朗。
他們打開米酒喝了幾口,卻很掃興,都覺著不對勁兒,米酒怎麼有一股子尿騷味?於是就對身邊的翠翠說:“你們日新堂的米酒,咋像貓尿了?”
薑振幗走過去告訴幾位衙門當差的,管家易同林那老狗離開了日新堂,釀酒的絕技也帶走了,他們不可能喝到過去醇香的米酒了。這樣,幾個當差的似乎沒了興趣,匆忙喝了一些米酒,都說有事在身,丟下了那些上好的菜肴,去了。
看來日新堂米酒的好名聲,很快就要消失了,而很多貴人惦念著日新堂,就是惦念著這裏的米酒。薑振幗覺得很沒麵子,訓斥了孫管家一頓,讓他想辦法把米酒釀好,如果再釀出騷乎乎的米酒來,就讓他卷了鋪蓋滾蛋!
她的話,等於給了孫管家索取她性命的勇氣和決心。於是,孫管家就帶著賬房先生和兩個長工開始釀酒了,似乎要釀造出絕世佳品。
新酒出鍋了。孫管家很興奮,說這次的米酒少奶奶一定滿意。他用一個幹淨的大碗盛了米酒,讓那位曾經幫助他偷盜糧食的長工,趕快送給少奶奶品嚐,而且一再叮囑長工,要親眼看著少奶奶喝了米酒,把少奶奶對米酒的評價帶回來。
這位長工端著米酒去了少爺樓,老媽子告訴他說:“今晚少奶奶早早地躺下了,明天再把新酒送來吧。”
長工返回酒坊,路上突然動了心思,想品嚐一下這次的米酒到底有什麼稀奇的,於是就偷偷地喝了兩口。
這個貪嘴的長工並不知道,孫管家在酒裏放了砒霜,所以他端著碗沒有走回酒坊,就倒下了。
孫管家等待長工回來的那份心情,是可以想見的。等了很久,不見送米酒的長工回來,心裏有些虛,就躡手躡腳地朝少爺樓走去,要去少爺樓外探探虛實。剛走出酒坊,就聽到灶房的一個傭人驚叫:“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孫管家急忙跑過去,看到躺在地上的長工,嚇了一跳,對老媽子說:“你別大呼小叫的,嚇壞了少奶奶,我們先把這個王八蛋拖到藥房!”
日新堂藥房的老中醫,看看長工的嘴和眼睛,說是喝了砒霜。
孫管家就去喊來了把頭張臘八,罵道:“這孫子,要死就死到莊園外,偏偏死到裏麵來,少奶奶知道了,又要怪罪我們了。大把頭,他可是你的人,為什麼要尋死?你去給少奶奶當麵解釋吧。”
張臘八聽了大管家的話,不滿地說:“是我的人,可我不知道他咋要尋死,還是你跟少奶奶說去。”
孫管家說:“我怎麼跟少奶奶說,就說這王八羔子賭錢輸了,行嗎?”
大把頭一聽,忙說:“行行,就這樣說。”大把頭覺得能把事情糊弄過去,怎麼說都行。
薑振幗在少爺樓內,已經聽到了外麵的驚叫聲,就喊翠翠,“小嫚子”,看一眼!”喊了幾聲,翠翠沒動靜。一個在堂屋搞衛生的老媽子跑過來,問道:“少奶奶有什麼事?”
“翠翠呢?外麵什麼動靜?鬼哭狼嚎的!”
老媽子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告訴少奶奶,有一個長工因為賭輸了錢,喝藥自殺了。
薑振幗哼了一聲,說:“他死了倒好,省得我收拾他。”又說:“他願意賭錢,跟閻王爺賭去吧。告訴孫管家,以後看到賭錢的奴才,剁他一隻手喂狗去。”
說完了,仰身倒下休息,卻突然想起了沒回音的翠翠,隨便問了一句:“小嫚子呢?”
老媽子說:“上廁所了。”老媽子也是隨便說了一句,翠翠除了去上廁所,也沒別的事情。
薑振幗警覺地翻了一下眼皮:“上廁所?這麼久?被尿淹死了?出去找找!”
老媽子就出去找了,找了半天回來說,廁所沒有人影,別的地方也找了,也不見人影。
丫環晚上沒有少奶奶的指使,是不能隨便走動的。薑振幗覺得納悶,大晚上能去了哪裏?她有些生氣,竟然從床上爬起來,讓老媽子在屋內照看好小少爺和少姑奶奶,自己帶著十幾個下人,挑了燈籠四下尋找。
孫管家在馬棚裏揪出了翠翠。
翠翠離開潘馬夫身邊的時候,急促而驚恐地說了聲:“壞了。”她知道這事非同小可,少奶奶是饒不過她的。這個時候她才後悔自己沒聽潘馬夫的話,早一些離開日新堂。
她跪在少奶奶麵前,不敢抬頭。薑振幗走過去,拽著她的耳朵,把她的頭提起來。她的臉蛋兒紅撲撲的,急促的呼吸之下,胸脯起伏得厲害。
活脫脫的一朵正在開放的花苞呀。
薑振幗自己仿佛受了什麼侮辱,惱怒地拔下了頭上的銀簪,狠狠地戳到翠翠大腿上,說
道:“你這個賤人,讓你賤!讓你賤!”
鮮紅的血立即冒了出來,翠翠疼得尖叫,她躲閃著對薑振幗求饒:“少奶奶你饒了我吧,饒了我……”
“說,你從什麼時候跟馬夫廝混到了一起?”
翠翠說:“第一次去濟南府的時候。”
這話又刺激了薑振幗,她沒想到自己疲憊地出入濟南府打官司的時候,這兩個下人卻暗自快活了,而且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她對孫管家喊道:“給我吊起來!”
翠翠和潘馬夫,就被吊在了一個屋梁上。薑振幗從身邊一個傭人手裏抓過了燃燒的蠟燭,朝翠翠臉上戳去:“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蠟燭戳在翠翠細嫩的臉皮上,發出嗞嗞的聲音,立即有一股皮膚燒焦了的氣味冒出來。
翠翠呻吟著昏了過去。
潘馬夫看到自己喜歡的翠翠受折磨,喊叫起來,說隻要少奶奶放了翠翠,自己願意給少奶奶當牛做馬。薑振幗舉起藤棍,抽打馬夫,罵道:“我讓你叫喚,你給我當牛做馬都不配,小驢崽子,我打死你才解恨!”
藤棍劈裏啪啦打下來,但她的力氣畢竟有限,很快就用完了,喘息著對孫管家說:“你們給我打!”
因為剛死了那個長工而驚魂未定的孫管家,急於轉移少奶奶的注意力,於是就掄起棍棒,一通猛打,潘馬夫也就暈了過去。
許多人在宅院裏打了燈籠尋找翠翠,魯太太也被驚動了,在老媽子的照料下,從老爺樓趕過來。得知是丫環翠翠跟潘馬夫偷情,歎了一口氣,讓薑振幗今晚就不要折騰了,天亮後把兩個奴才趕出去完事。
魯太太回屋子的時候說:“看看吧,奴才們也學會了這一套!”
這話明顯是影射薑振幗。薑振幗對著魯太太的背影,心裏說道:有一天我會讓你閉上那張臭嘴!
魯太太走後,薑振幗讓孫管家把翠翠和潘馬夫鎖在屋內,等到天明發落。她正要轉身回去,突然看到遠遠的暗影裏,站著私塾的牟先生。這個牟先生一定看到了她發怒的樣子。家裏的其他奴才看到了無妨,可讓這個牟先生看到了,她心裏沒有準備,於是就不快地說:“牟先生,回去睡覺吧,這種熱鬧不是你看的。”
牟先生說:“其實少奶奶為了兩個下人,沒有必要發這麼大脾氣。”牟先生的口氣和眼神,分明對翠翠和潘馬夫含了同情。
薑振幗說道:“我還沒扒了他們的皮呢!”
牟先生似乎還要說什麼,但是她已經不想再聽了。她急於離開牟先生的目光,不想讓牟先生看到她因為憤怒而扭曲了的麵孔。
她知道自己憤怒的臉一定很醜。
已經有了細碎的月光灑在地上了,她的小腳踩著青磚上的月光,努力保持自己走路時身子的節奏,她知道牟先生的目光就落在她的後背上。
孫管家走在她的前麵,給她挑了燈籠照路。走到了少爺樓門口,她邁進了屋子,看到孫管家仍站在那裏。
她知道孫管家有話要說,就回過頭:“有話就說,看你這個熊樣!”
孫管家頓了頓,說有一個長工自殺了,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薑振幗根本不關心這件事,說道:“告訴他們家裏人,拉回去,給十吊錢葬了。”
然後關上了門,把孫管家連同一地的月光,關在了門外。
孫管家終於喘了一口氣,覺得這場虛驚就算過去了。
接下來,孫管家心裏竟生出一絲得意,這長工死得太好了,從此不用擔心他把偷糧食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薑振幗回到房間,卻不能入睡了。自從男人牟金去世,身邊隻有丫環翠翠陪著她了。雖然翠翠是個奴才,但很多時候,還是很體貼她的。現在這小奴才,為了自己的快樂,也準備離開她了,這怎麼能不讓她憤怒呢!
一個晚上,她腦子裏總是翠翠和馬夫的身影在晃動。她想翠翠和馬夫在馬棚裏擁抱在一起,會是什麼情景;想他們在濟南府的旅店裏,趁自己睡熟之後,在馬夫的房間裏如何相會……她想得很細致,細致到了他們因慌亂而興奮的喘息,以及他們的毛孔張開的瞬間所發出的歡唱。想到最後,忍不住又罵出聲來:“這個小賤人,我讓你們興!興!”
顯然,她的恨中,摻和了許多的妒忌。她沒想到,自己的一個丫環和馬夫,竟然也知道偷情,竟然也能有男女之間的快樂,而她卻沒有。她就覺得應該給翠翠最嚴厲的懲罰。按照老規矩,把翠翠和潘馬夫趕出日新堂,事情也就完了。但她覺得這樣做,反而成全了兩個奴才——離開了日新堂,就可以在一起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了。
這怎麼能行呢!
心裏雖恨著,但翠翠的影子,一直牽著薑振幗的心。後半夜醒來,她竟然想去黑糊糊的屋子看看翠翠的模樣。這奇怪的念頭,她也鬧不明白為什麼生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了床,讓孫管家打開了黑屋子的門鎖。
兩個被綁了身子的奴才,昨夜裏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竟然又湊到了一起。這讓薑振幗的怒火又燃燒起來,對孫管家說:“拿皮鞭來,把這兩個奴才的衣服扒了,吊起來,狠狠地打!”
這時候她突然明白自己想看翠翠的什麼了,想看翠翠的身體。她沒有在意身邊的這個奴才,什麼時候把身體長起來了,長得這樣蓬勃飽滿。
翠翠和潘馬夫的衣服就被扒了,隻穿了短褲。兩個人恐懼的眼神東躲西藏,卻總也找不到落腳處。薑振幗看到他們慌亂的眼神,心裏得到了滿足,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她要羞辱他們,讓他們得到的那些快樂從身體的深處倒流出來。
翠翠哭著說:“少奶奶,給我穿上衣服吧,穿上衣服打我,求求你了少奶奶。”
她冷笑了說:“你還知道羞恥?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興呀,興呀!”
她說著,走上前去,揪住了翠翠翹起來的乳頭,用力拽著。翠翠就發出了淒慘的尖叫。
尖叫聲雖然滿是恐懼,卻讓薑振幗聽出了一種快感,她就恨恨地說:“你這個騷貨,你叫,你叫,讓你叫!”
在孫管家指派下,兩三條皮鞭同時抽下來,帶著尖銳的忽哨聲。薑振幗看到翠翠剛剛飽滿的身子上,綻放開一條條鮮紅的痕印。
她走近了翠翠,問道:“告訴我,你還敢不敢再跟他廝混了?”
翠翠哭著說:“少奶奶,我們不是廝混,是正經的。”
“正經的?我讓你正經!”她的銀簪子又紮到了翠翠的胳膊上。
“我再問你一句,你跟他是不是廝混?”
“不是,真的不是,少奶奶,你就成全我們吧。”
“小賤人,給我打!”
皮鞭又交錯著落在翠翠身上,到後來就聽不到翠翠的哭喊聲了,隻有皮鞭的聲音,寂寞地響著。
薑振幗又問潘馬夫:“你呢?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隻要說一聲,從今兒往後,跟這小賤人斷了這份念頭,你還可以在日新堂繼續喂馬。”
薑振幗的問話中,很明顯存在一種希望,就是希望翠翠和馬夫斷了來往,讓翠翠仍舊回到她身邊。她有些離不開翠翠了。但兩個奴才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吸住了,陷得很深。
潘馬夫無奈地說:“斷不了少奶奶,弄上了就斷不了……”
“斷、斷,我就讓你們斷了這個念頭!”
薑振幗喊叫著,突然感到一陣悲哀,竟然嗚嗚地哭了。
孫管家和奴才們都震驚了,舉著手裏的皮鞭,不知道應該落下去,還是停下來。少奶奶哭什麼?是心疼了翠翠和潘馬夫,還是被他們不知悔改的頑劣氣哭了呢?
其實都不是,少奶奶是哭泣自己的可憐。這對青年男女,經受了侮辱和折磨,失去了尊嚴,甚至有可能失去生命,卻依然沒有放棄他們的選擇。
她卻不能像自己的奴才這樣放棄一切,追求生命中不能缺少的原始欲望。
薑振幗擦拭著眼淚,離開了翠翠和潘馬夫。翠翠似乎讀懂了少奶奶的眼淚,看著離去的少奶奶,幽幽地說:“少奶奶,奴才對不住你。奴才就是死了,也會念著您的好處,奴才對不住你……”
說著,翠翠嗚嗚地哭了。
薑振幗聽著身後翠翠的哭泣,她的神誌有些麻木了,機械地移動身體。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私塾的牟先生,又像個幽靈似的站在人群的後麵,注視著她疲憊離去的身影。
翠翠和潘馬夫又被鎖在了黑屋內。
雖然薑振幗恨不得打死了兩個奴才,但她還明白,人不能死在日新堂,人死了就有了官司。不管什麼理由,打死了人,總要有麻煩。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給兩個奴才家裏封門抽地,然後再把兩個奴才趕出去,由他們去吧。
翠翠和潘馬夫的家人得知了消息,就托人去大寡婦魯太太那裏講情,希望少奶奶高抬貴手,按照過去的規矩把兩個奴才趕出日新堂,免去封門抽地的額外處罰。翠翠家也是牟氏家族的後裔,跟魯太太那兒還是能說上話的;而魯太太也正好需要一個機會,在日新堂發出自己的聲音,於是就答應了。
魯太太就讓下人把薑振幗喊去了老爺樓,說道:“丫環那裏,老祖宗是我們根上的,總要給她家裏人一些麵子,轟出去算啦,別的不要難為他們了。”
魯太太發話了,薑振幗雖然心裏不滿,但總不能在這種事上跟魯太太爭執。再說,月新堂的二爺牟宗升,和新立“西來福”堂號的牟宗昊,也正在隔岸觀火,巴望著日新堂鬧出人命官司。
她不能把尾巴留給別人揪著玩。
薑振幗吩咐孫管家,把兩個賤人扔到了日新堂大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