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日新堂一枝獨秀,成為有史以來中國農村最大的土地擁有者。

牟墨林為他的後裔栽種了一棵參天大樹,他成為牟氏家族最出色的掌門人。

當初薑振幗剛嫁進日新堂,了解了牟家這段曆史的時候,她很慶幸自己成為這個男人的曾孫媳婦,這個男人也就成為她心目中最優秀的男人。

現在,她渴望跟這個男人對話。

她跪在牟墨林畫像前,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地幻想著這位老爺爺的音容笑貌。

她說:“老爺爺,我難呀。”

老爺爺說:“不難的話,天上的星星早就被人摘光了。”

她說:“一家人窩裏鬥,都想整死我,太狠了。”

老爺爺說:“不鬥的話,天下人就都變成了白癡。”

她說:“可我咋能保住祖宗留下來的風光呀?”

老爺爺說:“保住日新堂,就保住了牟家的龍脈。”

她說:“我該怎麼做?”

老爺爺說:“把你的血熬成蠟燭,燃亮你的念想。”

她說:“我真傻,把最好的管家趕走了。”

老爺爺說:“推倒了重來。”

她說:“我、我心裏很那個……夜裏起波瀾。”

老爺爺說:“死水就不會有波瀾。”

她說:“怎麼才能變成死水?”

老爺爺說:“心死。”

她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牟墨林向他微笑著,那目光仿佛在說,你能嗎?

身後的老媽子咳嗽了一聲,輕聲說道:“少奶奶,二爺他們來了。”

她依舊跪著,扭頭看身後,四位爺都默默地站在那裏。這四位爺,從日新堂的宅院走出之後,並沒有各自回去,卻不由自主地湊在了月新堂,商量眼下的僵局。他們雖然都心懷鬼胎,但都覺得眼下的牟氏家族不能散了架,還需要掌門人。況且,所有內心裏醜惡的東西還沒有呈現在陽光下,彼此的麵具還能裹住自己的那張臉。於是,他們似乎深明大義,拋棄前嫌,一起來找薑振幗,請她繼續執掌莊園門戶。

牟宗升依然使用了官腔說道:“羊無頭不走,雁無頭不飛,這麼大的家族沒有掌門人,屋頂就會塌下來。”

牟宗昊因為做了虧心事,正慶幸自己躲過了追究,於是就顯得特別懂道理,說:“一棵樹不成林,成林才能聽鬆濤。”

牟宗騰說:“一個鍋裏摸勺子,哪能沒有磕磕碰碰?”

牟宗天說:“五根手指有短長,心寬才能做宰相。”

薑振幗一句話沒說,看著老爺爺的畫像,雙手伏地,深深地磕頭。幾位爺鬧不明白她的心思,也就在她的身後,麵對列祖列宗跪倒了。

在祖宗麵前,這群子孫們都發了誓言,要共同維護牟家的繁榮昌盛,維護掌門人的尊嚴。

日子就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

從此,薑振幗的心中,仿佛存了牟墨林的畫像。半夜時分,她被自己體內的一股熱漿攪動醒了,像地殼運動一樣,那些熱漿急於噴射出來,而一旦形成了噴射,就是一次火山爆發。她挑亮了蠟燭,夜裏的秋風,把幾枚枯葉送到了她的窗前。枯葉從窗前飄落下去的時候,映在窗戶紙上的黑影忽悠地消失了,鬼影一般,給寂靜的秋夜平添了一種慌張。

這陣秋風過後,就該是冬天了。

她麵對心中牟墨林的畫像,自語道:“枯草還會發芽,沒死的心能不開花嗎?”

說完這句話,她感覺灼熱的岩漿開始流淌了,在黑的夜晚,在生命的通道內。她麵對著心中崇拜的老爺爺,從扭曲了的心靈中發出了呻吟:推倒了重來,推倒了重來,推倒了重來,推倒了……重……來……

夜色漸漸地從每一個原始的身體上退去了,陽光給這些身體塗抹上了燦爛的色澤。

薑振幗穿上了灑滿陽光的外衣,頭上挽起了圓圓的髻,柳眉上掛了冷豔,坐在剽悍的黑騾子馱轎上,走出了莊園大門。

她要親自去請大管家易同林回歸日新堂。

深秋的農家院子,應該是最豐滿的季節,牆頭屋簷和樹杈上都應該懸掛著果實,葫蘆瓜、玉米棒子、高粱穗子,或者大蒜、紅辣椒。易同林破爛的院子裏卻沒有這些,隻有一些地瓜藤,被剪成了碎屑,攤放在院子裏晾曬著。這是許多佃戶們用來打發冬日的口糧。院子裏很靜,缺少了人煙氣息。跟隨薑振幗去的腿子大牛,先一步跨進了院子,吆喝一聲:“易管家!”院子裏的那團寂靜受到了驚嚇,嗡嗡作響,西廂房的那扇門也被震開了,露出了易同林枯瘦的麵孔和一身破爛的衣服。他愣住了,大門外站著他的主子少奶奶,一身綢緞秋袍,在秋陽下金光四射,頭頂的圓髻上,插了一把銀簪,手腕上戴著碧綠的翡翠手鐲,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院子。他縮回身子,那樣子想躲藏,卻知道來不及了,就轉而走出來,一溜小碎步地走到大門外迎接他的主子。

“奴才不知道少奶奶垂顧寒舍,奴才該死……”他跪在了薑振幗麵前說。

薑振幗瞥了他一眼,不由得一驚,半年多不見,這老狗蒼老成這個樣子了?她不說話,提了提長長的秋袍,款款地進入院子,朝西廂房探了一眼,裏麵立即走出了五六個成年男女,惶恐地給她請安。她還是不說一句話。

她的目光落在對麵三間正屋上,門上的那張封條還在,仍可以辨出日新堂的印章,她有些詫異。

她對身後的腿子大牛說:“你出去吧。”

大牛退出了院子,返身虛掩了院門,跟那頭騾子並排站在了門外。

她就看著那張封條,問道:“誰給你封的門?”

易同林不知道少奶奶為什麼這樣問,忙回答:“少奶奶派大把頭封的。”

“我怎麼不知道?”

“少奶奶……”

“好吧,回頭我問個明白,這奴才竟敢私自做主。”

易同林這才知道大把頭從中做了手腳,心裏雖然恨恨地罵著張臘八,但嘴上卻說:“少奶奶給奴才留了個容身之地,奴才已經知足了。”

她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知道我今兒來,要做什麼?”

易同林略一猶豫,回道:“讓奴才重回日新堂。”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孫管家死了?那是一條毒蛇。”

易同林點了點頭,“他死了好。”莊園內的事情,總是這一方百姓關注的焦點,他們大都是莊園的佃戶,像孫管家要謀害少奶奶這麼大的新聞,兩天後就在四周的佃戶村傳開了。易同林了解少奶奶的脾性,隻是沒有想到少奶奶會親自登門請他。

他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搖搖頭說道:“奴才老了,不能給少奶奶打理內外事務了。”

薑振幗略微一怔:“這麼說,你不肯回去了?”

“老奴確實不中用了,少奶奶另請高明吧。”

“我要是一定讓你回去呢?”

“少奶奶非讓奴才回去不可,奴才隻能提前去閻王爺麵前當差了。”

聽了易同林的話,薑振幗的臉色很難看,似乎要發脾氣。易同林的家人感覺到大禍臨頭,都跪倒在她麵前,請求饒恕老頭子。但是等了好半天,卻聽不到她說一句話。

她在看地上自己的影子。這個影子可以給予一方百姓恩澤,也可以給他們送去一個噩夢。她注意到自己的影子,被升到頭頂的太陽壓扁了,矮矮的,樣子很孤單。日新堂難道還不如閻王爺的地獄了嗎?你易同林寧可去伺候閻王爺,也不願伺候我少奶奶了,是不是?

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院子裏很靜,能聽見跪著的人哆嗦的聲音。

她臉上的淚水已經流到腮邊了。

易同林粗粗地歎息一聲,他不想讓少奶奶流淚的。

寂靜中,響起了薑振幗朦朧的聲音:“要我求你嗎?你這奴才。”

易同林說:“奴才不敢。”

她說:“孤兒寡母的,現在有誰能誠心誠意扶助我們?就你這奴才了……我知道委屈了你,可日子還長著哩,我會給你補償的。”

易同林說:“老奴真的不中用了,怕誤了少奶奶的大事。”

薑振幗的聲音顫顫的,軟軟的,說道:“要是你想讓我跪下來求你,可以,為了日新堂,為了日新堂年幼的小少爺,我可以……”她說著,真的彎曲了身子,做出下跪的姿態,驚得易同林大喊一聲:“少奶奶使不得呀,奴才答應了還不行嗎……”

易同林泣不成聲。

午飯前,易同林就換上了那身管家服,跟隨在薑振幗馱轎後,趕去日新堂用午飯了。他知道這一走,身上的這把骨頭,就永遠交給日新堂了。

那是一頓很好的午飯,隻是沒有米酒。薑振幗對易同林說:“不是你釀造的米酒,我是不會喝了。”

易同林查看完日新堂所有賬目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酒坊給少奶奶釀造米酒。

米酒釀出來後,薑振幗有意借此張揚一下,就派了腿子大牛,給各家的老爺太太送去兩壇子,對大牛說:“告訴老爺太太們,這米酒,是日新堂的易管家釀造的,以後他們想喝,盡管差人來取!”

各家收到了兩壇子米酒,都知道日新堂的管家易同林又回來了。月新堂的二爺就把自己的管家李連田叫到身邊,叮囑他今後不要跟易同林交往,免得言多有失,敗露了事情。二爺牟宗升說:“你三個腦袋加起來,也鬥不過那老狗,躲遠一點兒!”

易同林回到了日新堂,連著幾天幾夜悶在賬房內,整理孫管家留下的一堆賬目。整理出頭緒後,他就拿給薑振幗過目,並對來年的經濟運作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看到薑振幗的心情不錯,他就趁機提醒她說,“那個潘馬夫,還是可以喊回來的。”薑振幗答應了。因為念及翠翠對日新堂的功德,在召回潘馬夫的同時,薑振幗免去了翠翠家中幾畝地租。

當然,她也沒有忘記被委屈而死的易春,問易同林那一家的下落,說道:“讓他們一家返回老房子,給他們一些銀兩補貼生活。”易同林謝過了少奶奶後,說那一家去了萊陽的老親戚家,不過眼下他離不開日新堂,需要過些日子再去找他們回來。薑振幗想了想,說估計易春一家在萊陽生活得不會太好,還是盡早返回來,於是就準備把事情交給大把頭張臘八去辦。

她對易同林說道:“你先不要說那一家人的下落,讓這奴才上天入地找去吧,也該讓他吃一些苦頭。”

薑振幗就喊了張臘八去聽差,先是把張臘八罵了個狗血噴頭,然後命他十天之內找回易春一家,否則就對他封門抽地。

張臘八估計易同林一定知道易春一家的下落,跑到易同林麵前低三下四請求幫忙。但不管他怎麼磕頭作揖,易同林總說不知道。張臘八隻好撒腿跑到附近的佃戶村,請莊頭幫忙打聽易春一家的下落,把與易春家有牽連的親戚都找遍了,卻沒有得到一點兒消息。

剩下最後一天的時間了,他隻好拎著一根繩子,又去見易同林,說道:“二主子,我這就走了。哪一天你能見了易春一家,就說我張臘八在地獄裏也還在找他們呢。”話說得很淒涼,他想一定可以引起大管家的同情了。

易同林做出無奈的樣子,問道:“你在哪裏死呢?要我幫你嗎?”

張臘八沒想到易同林會幸災樂禍,氣得他瞪眼跺腳,說道:“我自盡的力氣還有,就怕你這老東西到了那一天,想死都死不成。”說完提著繩子就要走。易同林覺得火候已到,不必再難為他了,就如夢初醒一般說道:“喲,我還真想起一個地方,他們會不會去了萊陽的老親戚家裏?”

張臘八聽了,明白自己還有生還的可能,回身就給易同林跪下了。易同林把詳細地址告訴了他,說自己也不敢肯定就在那裏,讓張臘八去碰碰運氣。

張臘八不敢磨蹭,騎上自家的騾子就朝萊陽趕去。萊陽距離棲霞八十多裏的路,等到張臘八趕到那裏,已經是滿天繁星了。見到易春的父母,他抱住了就哭,那個親熱勁兒,好像是見了自己的爹娘。他一邊哭,心裏一邊說:祖爺爺祖奶奶哎,我的命總算保住了。哭完之後,才想起明天期限已到,他要連夜趕回日新堂才行,於是忙讓易春一家收拾了行李,連夜趕路。可惜隻有一匹騾子,易春一家老老少少輪流乘坐,他隻能跟在後麵走路,肩上還扛著一個大包裹。因為心裏焦急,一路上他也並沒感覺到勞累。

太陽升起一人高了,張臘八趕回了日新堂,這才發現自己的兩隻鞋底都磨爛了,腳底血肉模糊。薑振幗看了他這副喪魂落魄的模樣,反倒笑了,說道:“死奴才,看你還敢不敢耍小聰明!”

易同林帶著易春的一家老少見過薑振幗,磕了頭,正準備安頓他們回到原來的村子居住,薑振幗看到了易春撇下的兒子,就叫住了易同林,說不要讓這一家回去了,就留在古鎮都當佃戶吧,這裏正好有三間空房子,再抽出一些土地給他們租種,讓易春六歲的兒子,去日新堂的私塾裏給小少爺牟衍堃陪讀。她說:“小少爺一個人,也太孤單了。”

易春的妻子當即跪下磕頭,淚流滿麵地感謝少奶奶的恩澤,心想死去的男人能為他們一家帶來了這麼多的實惠,他在閻王地府裏也該知足了。

私塾的牟先生就被下人喊了過來,帶走了易春的兒子易穀雨。臨走的時候,牟先生看了看薑振幗,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卻打住了。

所有的人都離去了,屋內突然寂靜下來。薑振幗舒暢地出了一口氣。她走到了壁櫃前,看到了那塊響石,就去敲了敲,響石發出了渾厚洪亮的聲音。這塊響石,是祖上留下來的。過去沒事的時候,她喜歡拿在手裏敲擊,聽美妙的聲音。自從男人離世,她再也沒有觸動過。

今天她的心情不錯。

她把響石握在手中,坐在太師椅上敲擊著。一顆不甘寂寞的心,隨了美妙的聲音,漂浮到了極遠的地方。那裏有鮮花,有流水,有歌聲,有她很久沒有見麵的男人……

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老媽子已經把早餐放在了麵前,在一邊候著。

易同林回到了日新堂宅院,薑振幗的心很塌實了。這條老狗幹瘦的身子,在日新堂裏裏外外走了幾圈,一切就改變了模樣,浮躁和喧嘩都靜止了,就連那些下人走路的步子,都輕盈無聲,透出了一個大家莊園特有的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