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另一個戰場(1 / 3)

第十一章:另一個戰場

在餘震中寫作/手忙腳亂/捐款軼事/我看見/另一個戰場/我們的生活充滿不安/體檢和住院/短信發不停

在餘震中寫作

震後第11日,是5月23日。

“5·23“這個日子對我們這些搞創作的人來說是非常熟悉的,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的日子,幾乎每年這一天,文藝界都會有一些活動。去年的今日,我就去延安參加了座談會。我跑去很大的原因是從來沒去過延安,很想看看陝北。那次陝北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沿途的植被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並非滿目黃土坡,大多是綠綠的。據說是這些年退牧還耕的結果。讓人看著高興。

今年的這一天,抗震救災的大主題衝淡了其他所有主題,溫家寶總理依然在災區,奔波在北川、綿陽、彭州等地;四川省政府則在北京召開新聞發布會,向全國媒體介紹抗震救災有關情況。副省長李雲成在形容汶川地震之殤時,用了三個極其:災情發生極其突然,人員傷亡極其慘重,災害破壞極其嚴重。發布會結束,李副省長站起來,麵對鏡頭深深地鞠了一躬,代表四川人民向全國人民表達深深的感激之情。應該鞠這個躬。四川人民應該永遠銘記全國人民的支持和幫助。

這個時候,全國各地很多作家都到災區去了,有中國作協組織的,有總政組織的,也有各地自發的。我不時接到電話,這個那個的作家,告訴我他(她)在北川,或者什邡,或者綿竹,或者都江堰。我沒時間去看他們,他們也沒時間見我,都打個電話了事。

我是22日下午5點從災區回到成都的。途中接到部裏通知,即日起回辦公大樓上班。地震後,我們辦公大樓裂痕很多,我們在十層,更為嚴重。所以部裏一直在臨時的辦公室辦公。編輯部的日常工作已經停止,也就無所謂辦公了。

回到家稍事休息,我就開始了寫作。采訪寫作發表,本來這三者之間都有很長的距離,現在幾乎是連在一起的,我從來沒有以那麼快的速度發表過作品。我想我們都臨時轉換角色,成為記者了。

從事寫作20多年了,我一直習慣白天寫作,常跟人宣稱一到晚上我智商降低。其實是懶,一到晚上就想玩兒,看書看電視,有時去運動或者看電影。但地震改變了我的痼習,取消了一切休閑娛樂甚至是正常的休息,我終於也在晚上寫作了。

我一直寫到夜裏11點多,腰都直不起來了才去睡。當我躺倒到床上時,連胡思亂想的精力都沒有了,馬上睡著。

在我寫作的時候,餘震不斷襲來,我總是習慣性地看一下窗外,我種在陽台上的那些花,餘震來時她們花枝亂顫,我一直等她們平靜下來再接著寫,仿佛在判斷是否該跑。其實是很愚蠢的,真要是來了厲害的,想跑也晚了。

先生每次出門前都說,你要小心點兒啊。我總是答應好的。但也就是答應而已。怎麼個小心法呢?

先生看我滿不在乎的樣子,就用涼水瓶接了半瓶水放在我的電腦旁,說,你經常看著點兒。他的意思是,水晃厲害了我就跑。我忍不住樂。他說你笑什麼,不要大意!專家都說了,肯定還有一次大的餘震。我說好好好,我跑。

其實真的大震,跑也沒用。

23日早上6點多就醒了,在家裏的床上醒來。醒來後意識到昨晚沒有餘震,或者,我沒有感覺到餘震(實際上22日有四級以上餘震4次)。感覺到的隻是累,醒來就累。好像一直在幹活兒沒睡過似的。但想到昨天尚未完成的稿子,還是硬撐著爬起來,吃早飯,然後在電腦前坐下。

先給母親報平安。前幾天在災區采訪,不敢打電話,所以都是給她發的短信,每天一條,千篇一律:我很好,一切正常,不要擔心。盡管她完全不知道我在災區經曆了什麼,仍是擔驚受怕不已,每次通電話都反複念叨說,要注意安全啊。要小心啊。

今天既然在家,我就給母親打個電話吧。雖然和母親約好每天發短信報平安,但她還是常常忍不住打電話過來,我父親不讓她打,她就等父親睡了再悄悄打。想當初她自己遇到地震那麼鎮靜,如今我遇到了,還在邊緣,她就擔驚受怕成這樣。我強烈感受到一個母親對孩子的那種無法安放的牽掛。我的母親尚且如此,那些災區的母親,那些失去了孩子的母親,該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啊!

母親接到我電話非常高興,讓我充滿愧疚。她說她很後悔那個時候沒跟我學會發短信,收到我的信隻能看不能與我交流。在家裏時我曾教過她,但畢竟年紀大了,眼睛也花,當時學會事後又忘了。誰會想到今天?

我安慰她說,我什麼事兒也沒有,隻是給你報個平安。母親不是很相信,問你們不去災區采訪嗎?我都看到你在報上發表的東西了。我說要采訪也就是在附近的部隊,或者打電話采訪。她相信了,又說要我注意休息,不要累倒了。我說好的。

也許是太擔心太焦慮的緣故,母親無緣無故地檢討起自己來,說都怪她當初隨軍,把我帶到了四川,讓我遭遇這麼大的折磨。還說因為她的緣故,讓我這輩子經曆了兩次地震。

我最不願意聽母親自責,心裏不好受,我笑著跟她說,哪裏能怪她啊,是我自己找了個四川人談戀愛嫁給四川了啊。我反複跟她說成都沒事,成都一座房子都沒垮,不要擔心。我們大院更沒事,一百個放心吧。

但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心。此次地震,我深深感受到了親情的重要和可貴。我的父親母親自不必說了,每天必須得到我的消息才能安心,就是我的表哥表姐表弟們,也是天天發短信來問我是否平安,問我在哪裏睡覺,問我房子的裂縫檢查沒有。我比任何時候都感覺到親人在關注我關心我。

我在災區采訪,也耳聞目睹了很多感人的親情故事。患難見真情這句話,被災區的無數戀人、親人、朋友演繹著,詮釋著,給災難中的人帶來最大的安慰,給我們以最大的激勵。人性的光輝,星星點點地從廢墟裏散發出來。

手忙腳亂

擱下給母親的電話,打開電腦寫作,又收到編輯部張甲利副主編的短信,他說今天他們再去都江堰采訪。領導催我,我催他們,所以一個個的壓力都很大。想起昨天見到的王甜那張慘白的小臉,很擔心她撐不住,可是也沒有辦法照顧她了。

我趕緊寫我的報告文學:《老虎師長的四天四夜》。

這個時候,我前期寫的一些短文已經陸續發表出來了,如寫紅軍師的《追蹤龍寶坪大營救》發表在軍報上,寫采訪途中感受的散文《我不知道他們叫什麼》,發表在《光明日報》上,寫炮團突擊隊的《雨夜急行軍》發表在《解放日報》上,等等。那個期間,各個報紙刊物都在找這種稿子,我的有些篇什寫得很粗糙也都拿去發了。

可以這樣說,寫作三十年了,我從沒那麼抓緊過,也從沒那麼粗糙過,有時候一天之內寫七八千字。是平時數量的一兩倍,並且沒時間改。因為是非常態,我也就原諒了自己。寫這些東西,早已不是為了文學。

在寫及時性的短通訊和報告文學的同時,我還在給《當代》寫我的親曆記,《當代》的編輯,常在關心我之後問我稿子何時能交。我答應月底交稿。我當然更願意寫親曆,多一些個人感受,也多一些思考。

寫作期間依然有餘震,晃就晃吧,我每次都看一眼陽台上的花草,確定是餘震而不是我的幻覺,就接著寫。

因為素材多,寫起來也還是快的,快到中午時,《老虎師長的四天四夜》一稿就完成了,我立即上網發給《文彙報》的潘向黎。前些日子她去韓國了,19日一回國就給我發短信約稿,我們是好朋友,我從來都把稿子先給她的,所以立即發到她的郵箱。

要命的是,忙中出亂,我竟然把一個沒完成的半截稿子發給了她,錯誤地把完成的稿子給刪了,當時急得我,恨不能放聲大哭。把潘向黎也給嚇壞了,連連發信過來問我情況。後來我冷靜下來,突然想到稿子應該還在垃圾桶裏,當然不是我們家垃圾桶,而是電腦上的垃圾桶。還好,果然在垃圾桶裏找到了,趕緊恢複,重新發給她,折騰得我頭暈。

網絡真是迅速,她馬上回複我,說立刻排版。

後來這篇《老虎師長的四天四夜》在《文彙報》發出後,被《作家文摘》轉載,再後來我又將其補充完善,發表在《十月》雜誌上。

我跟潘向黎說,勞駕你盡快安排,須知我是在餘震不斷的情況下寫這些稿子的。她說,放心,無論於公於私,我都會盡快排版的。重要的是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休息。要不把手機關了好好睡一覺。我回複說,沒事,老姐的身體還抗得住。

中午去食堂吃飯,人感覺有些暈眩。還是太疲勞了,機關從地震後全體著迷彩服,所以飯堂裏的氣氛也顯得特別。我簡單吃了幾口就返回了,因為約好了采訪。

12點半的樣子,上海電視台文藝頻道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作連線采訪,這是早就說好了的。前些日子因為在災區,信號不好,一直沒有采訪。現在在家了,沒什麼可說的。和我聯係的王先生,是位著名詩人,我從未見過,也是在陳村的小眾菜園認識的,他說我可以任意談談感受。

采訪前我想過,簡單談一談就行了,卻不知為何,說著說著我就激動起來,還批評了一些不好的現象。後來播出的節目我也沒看到聽到,不知怎樣。我隻記得我說了這麼一個意思:我原本是個比較平和的人,可是在災區采訪的日子,情緒總是大起大落,有時很悲傷,有時很感動,有時很難過,有時很生氣,甚至憤怒。他馬上問,怎麼還有生氣和憤怒呢?(很會抓問題啊。)我說,怎麼會沒有?當你看到……的時候……於是,指責了一通我看不慣的人和事。

也不知他們最後剪掉沒有?

下午稍微休息了一下,又爬起來寫第二篇:《碩士團長絕境突圍》。

我的想法是,先寫獨立成篇的,發出去,以後再串起來放到書裏,反正都是抗震救災的事跡。

電話又響了。來電話的是一位我不認識但知道的網友,姓汪,也是在陳村的小眾菜園知道的。前些天他在菜園裏發了個帖子,說要和同事到災區來,我當時就回複他,最好不來。我說告訴他,現在災區交通常常處於管製狀態,且加油也有一定困難,不是特別必要的采訪就不要來了。但這位汪先生還是來了。他大概通過陳村得到我的電話,上來就告訴我,他被困在汶川了(不聽老人言啊),帶他們進去的車提前走掉了。他希望我幫忙找車把他弄出來。

我哪兒有那麼大本事?

想起幾天前因為李西閩的事,我也是頻繁收到各路朋友的求救短信,要我趕緊去救他。看來同誌們都把我當成救災指揮部了。但是看他那麼著急,我還是答應想辦法,我連續打了幾個電話找朋友,問有沒有可能找個車,把他和他的朋友送出汶川。最後還是劉渠說他來想辦法,他們紅軍師有個團在汶川方向救災,看能否有方便車讓他們搭一下。我就這麼來回打電話,發短信,折騰了很長時間。到下午四點半,劉渠告訴我:“我們的人已經和汪先生聯係上了。”我這才鬆口氣。

第二天上午汪先生發來短信,說他們已經搭上了紅軍師的一輛軍用卡車,但是顛簸得不行,而且由於都(都江堰)汶(汶川)公路仍是中斷的,他們需要繞到茂縣阿壩那邊才能到成都。這一繞,千萬裏。他經不住顛簸了,所以想在馬爾康下車,另外找車回成都。

我隻好又打電話找人,這回實在找不到熟悉的朋友了,找到了素不相識的阿壩軍分區值班員,問他有沒有順路車到成都,可是那個時候,車子全派到災區去了,哪裏還有空車等著送人啊。我實在辦法了,回複汪先生,我找不到軍車,讓他自己在馬爾康搭長途車,因為馬爾康到成都路是通的。到第二天日下午,汪先生告訴我,他自己找到一輛越野車,已經上路了。

那就好。我總算了了一件事。25日淩晨,我收到他到達成都的短信。跟著就是大餘震,他要是在汶川,肯定很緊張。這段特殊的經曆對他來說,一定是彌足珍貴的。

捐款軼事

5月23日這一天,巴基斯坦捐出了他們國家所有的戰略儲備帳篷,總計22260頂!光是帳篷一項,巴基斯坦的捐贈價值就達400多萬美元,這對巴基斯坦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開始中方希望以購買的方式送給災區。但巴基斯坦國家減災局的官員說,中國兄弟以前幫助我們的時候,跟我們要過錢嗎?我們是中國全天候的朋友。不僅如此,他們還派出一支28人的醫療隊到甘肅災區,並派出他們國家僅有的四架運輸機中的兩架,為中國運送救災物資。

這樣的兄弟情誼,真讓人熱淚盈眶。

也就在這天,我接到某雜誌一位編輯發來的短信,說他們已自作主張,將我在他們刊物上的稿費捐給了災區,“望同意”。我也沒有時間多想,就回了一個“好”。過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舒服,我在災區,你們在非災區,怎麼反而把我的稿費捐了呢?而且還先斬後奏,捐了才告訴我,你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啊?雖然稿費很少,恐怕也就是一兩百,但這種做法讓人不舒服。我又去了個短信,問稿費捐到哪裏了?他回複說,捐到××省民政局了。我說,希望把捐款收據複印一份給我。

我相信他們肯定捐了,但想知道他們以誰的名義捐的。十多天後我收到了捐款收據,果不其然,他們是以他們的名義捐的。當然,被代捐的不是我一個,是一大堆作家,這一大堆作家,合起來變成了某某單位,共捐出五千元。

但我想,我也別計較了,這種時候,怎麼都是捐。想想災民,想想那些流離失所的人。但願他們能把這些錢,實實在在交到災民手裏。

恐怕那些日子很多人都收到過一條有關捐款的短信,內容是“在中國獲大利而不捐款的國際鐵公雞”,下麵列了一串名單。我看了下,如果是真的,當然令人生氣。但是,既然是捐款,就應當是自願,它不同於繳稅。不管源於什麼因素,捐還是不捐,捐多還是捐少,旁人都無權幹涉,不必指責。

關於捐款最早的消息是5月14日,據新華社報道:中直機關各部門各單位立即行動起來,踴躍捐款捐物,支援抗震救災。胡錦濤、江澤民、吳邦國、溫家寶等帶頭捐獻。我們機關的第一次捐款也在那一天,當時我正在去災區的路上,先由部裏墊付的。

然後就不斷看到這方麵的消息。其中比較有意思的,一個是神舟電腦董事長吳海軍,因為公司有些員工未向汶川大地震災區捐款而專門作了一個批示,該“批示條”的手跡後來被掛到了網上廣泛傳播。

批示條上吳海軍寫道:“要求張榜公布,忠信仁義是我公司的企業文化。在這次抗震救災的行動中,99%的員工體現了愛心,符合公司文化,但還有1%的冷血者混在我公司,對他們我不去遣(應為‘譴’,引者注)責,但希望他們離職,我們公司不需要這樣的員工。”隨後吳海軍另起一段,寫道“另外,希望雖然捐了點小款,但又心有不甘背後議論廢話一堆的人渣也一並滾蛋。”批條最後是吳海軍的簽名。對於此批條網上議論紛紛,大多數人欣賞,少數人覺得不妥。我看到了那個手跡,驚異於一個在商場上混的人還能如此率真血性,不管是非對錯,秉性難能可貴。

很多著名人物不負眾望,捐出了數目客觀的款項,其中讓我深受感動的是陳光標(江蘇黃埔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他不僅僅給災區捐款785萬元,還有收音機23000台,帳篷2300頂,電視機1000台,書報8000個,還認捐北川中學重建費2000多萬元,更重要的是,他還是第一個進入災區救災的企業家,率領大型機械突擊隊,營救出被埋在廢墟下的群眾一百多位。(2009年春節,陳光標再次攜巨款到災區,為災區人民發紅包。向他表示由衷的敬意。)

我的家鄉浙江也讓我感到自豪,在短短幾天時間裏捐贈款物超過3億元。報載:“浙江省知名企業家圓桌會議慷慨解囊。截至18日晚,共向災區捐贈善款和物資超過3億元人民幣。據了解,捐款企業包括康恩貝集團、新湖控股、正泰集團、吉利集團、複興高科集團、阿裏巴巴集團等。娃哈哈集團董事長宗慶後表示,願意集體領養500名地震孤兒,負責其從小學到大學的所有生活學習費用。20日,圓桌會議秘書長賈辛寧則表示,今後還將組織企業家代表團前往災區,支持重建工作。”

其實最讓人感動的,是那些生活並不富裕的底層百姓,他們捐出的每一分錢都讓人動容。有的老人捐出了自己的退休金,有的殘疾人捐出了自己的生活費,甚至有乞丐將自己討來的小額紙幣和分幣一把一把的放入賑災箱裏。他們讓我們這些衣食無憂的人心裏不安。

仿佛大地震在一瞬間,將每個人靈魂上蒙著的塵土抖落,露出了閃閃發光的品質。

我一開始忙於下去采訪,根本沒想到捐款的事,還是先生在第二天跑到紅十字會,代表我們全家捐了一筆錢。我第一次接到捐款通知,是在我去北川的路上,部裏秘書說,還是按以往慣例,師以上幹部一千,不在家的同誌暫時由部裏代交。我說好的。年初因為冰雪災害時,我們捐過一次,也是一千。這些年每次為災區捐款我們都是這樣。但這一次我感覺一千少了,這一次是史無前例的災難啊。不過我想我自己可以在別處捐。在機關裏捐多了不合適。不過幾天後就有了繳納“特殊黨費”這個項目,我又拿出一個月的工資。後來得知,我的80多歲的父母,也捐了不少。他們說他們曾經在四川生活過,加上我在四川,想多盡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