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自己捐的最踏實的錢,就是每次去災區采訪時,隨機送給災民的錢。第一次下去就把兩個生日紅包送掉了,後來又繼續做這件事,我覺得這樣最好,直接送到災民手中,再少你也知道他們拿到了。而且,麵對麵的給予,他們可以感覺到你對他們的關心和溫暖,你的一份期待,希望他們振作起來。
我認識一位部隊年輕軍官,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地震後他馬上捐了2000元。他年輕,工資不高。2000不少了。跟著又繳納了特殊黨費3000元。可是他母親知道後還是嫌他捐少了,說想想唐山當年地震,不是靠全國人民支援嗎?咱不能忘恩。於是他又去捐了2000。他說後麵這2000是純屬為讓母親心安。在母親心裏,地震的陰影始終沒有消散。母親的兩個弟弟,都在地震中喪生。
我想在那個時候,每一個捐款的人,隻要出於誠心,出於真情,無論多少,都應該被尊重。
“特殊黨費”是以往賑災中從未有過的一個項目。據後來統計得知,截至25日,全國共收到特殊黨費17.73億元。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但願能將這筆錢的去處,公示給每個交納了特殊黨費的黨員。
此書截稿時,我在民政部的“2008年度中國慈善捐助報告”上看到,08年捐款首次出現了公民個人捐款超過大陸企業捐款,為458億,以前我國的個人捐款占捐款總數不到20%,08年卻達到了54%。值得一記。
我看見
5月25日,又是周日。
我們早已沒有了周日的概念,每一天都是工作日,至少我個人,從13日穿上迷彩服,一直到7月10外出學習,從沒休息過一天。不僅僅是我們軍區部隊,所有與地震災區休戚相關的人,都在日日夜夜工作,每天按時休息都不可能。回想起來,也算一次珍貴的經曆。
隻要不外出采訪,我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看看新聞。這一天,寶成鐵路109隧道勝利搶通了,很了不起;針對社會上對中國紅十字會收取管理費等問題提出的種種置疑,中國紅十字會新聞發言人作出了回應,說從捐款中提取不高於百分之五六的項目支持費符合國際慣例。據說這個回應不但沒能平複爭議,反而激起了更多的置疑。這一天,數千人宣誓東汽恢複生產,數家“帳篷小學”開學。一切都在有序展開,讓我心裏感到寬慰。
這一天我還看到了關於大熊貓的消息。大熊貓的老家臥龍自然保護區,距汶川隻有8公裏,地震中受災嚴重,周邊山體塌陷,圈舍損毀嚴重,32個圈舍中被掩埋14個,另18個也受損嚴重。人工圈養的63隻熊貓中,死亡一隻,重傷一隻,輕傷一隻,失蹤一隻。(失蹤這隻後來找到了,叫“希希”。)為了防止次生災害的發生,保證大熊貓的安全,從5月底開始將大熊貓陸續分批轉移出臥龍保護區,分別到雅安碧峰峽基地及全國部分動物園等處。
上網瀏覽新聞,常常是感人的和氣人的並存。
感人的很多,前麵已經寫了不少了。氣人的,是在這種時候仍然冷漠的人。在某個論壇,看到有人說,軍人是國家機器,就該去救災,老百姓不用那麼感激泠涕的。真不明白說這話的人是什麼心態?為何一定要把解放軍官兵說成是機器?難道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他們辛苦?看他們犧牲嗎?我可以確定的是,第一,這人自己沒當過兵,第二,他家裏沒人當兵,第三,他不在災區。
我覺得有些生氣。也許是因為前些日子在災區看到的太多太多,看到我們的戰士疲憊不堪的麵容,看到他們每一次執行任務都冒著生命危險,看到他們躺在泥濘的地裏睡覺,吃著幹糧喝著涼水,甚至餓肚子,我知道這些都是他們應該做的,可是我還是被他們感動,為他們擔心。所以,當看到有人如此冷漠時,我終於按捺不住了,在小眾菜園裏以我的實名發了一個帖子,題目叫《我看見》。什麼文章也沒寫,就是將我在災區拍的照片一一貼出。這些照片有營救的場麵,有轉移群眾的場麵,也有戰士們累得隨意倒地睡著的場麵,都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想不用我說什麼,大家就會明白的。
沒想到這個帖子受到很多關注,點擊的人很多。因為小眾菜園是個發言受限製的論壇,一般人不能留言,於是很多在無法留言的朋友就發短信或寫郵件給我,告訴我他們每天都在看,並且感動不已。很多可以回複的作家和網友,包括海外文化人,都在上麵留言,表達了對解放軍官兵的敬意,其實我沒想那麼多,我隻是想把我看到的,告訴大家。讓大家知道,解放軍也是人,也是你們中的一員,他們不是機器,他們在營救他人時,自己也麵臨生命的危險。
發這個帖子,要整理照片,要一張張上傳,很耽誤了我一些時間,但感覺很值得,不亞於我寫這些報告文學的功效。我想作為一個部隊作家,能有機會為官兵們宣傳是份內的事。
有些朋友看到我在別處發表的寫部隊抗震救災的文章,比如《碩士團長絕境突圍》,還有《老虎師長的四天四夜》,就轉貼過來。我也在上麵談一些我的感想,其中在談到寫作時我說:
“這幾天寫的稿子,什麼文采,什麼結構,什麼什麼都顧不上了,隻是想把事情寫出來,把經過寫出來。
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真實。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小說家自居,拒絕寫通訊稿報告文學甚至影視劇,但是現在已經放下一切了。盡力記錄我所經曆我所看到的一切吧。比之一直堅持在第一線的我的戰友們,我已經很舒服了。”
後來這個帖子就成了我在整個抗震救災中發布消息和文章的地方,也一直受到關注。一直到8月下旬部隊回撤,我最後貼上了百姓依依不舍送別部隊的照片,才最終結束了它。
另一個戰場
24日下午,又有一家電影公司打電話找到我,希望我為他們寫抗震救災的電影劇本。理由也是聽說我已經去災區采訪了,想必熟悉情況,能找到感覺。當然,也知道我曾經寫過兩個電影劇本。
打電話的先生跟我聊了很長時間,說的也很坦率:現在大家都在搞這個題材,我們也不能落下。起初我不敢答應,但聊到後來,他說他們不想搞宏大的場麵,想從小處入手,寫人性,寫溫暖。這個比較符合我的文學追求。而且他們也沒要求我馬上完成,讓我先考慮一下。我就答應考慮一下。製片人很快給我發過來一些他們認為可以作素材的資料,還發給我看他們曾經搞過的片子。我隻能是抽吃飯和休息的時間看一下。
不管怎樣,我得先寫報告文學。那是職責和任務。
當時據我所知,至少已經有七家在拍電影了。我們家就已經有一個投入了:先生為了電影的事,已經在兩天前去了北京。所以,我對自己能否從眾多的救災電影中脫穎而出,還真不太有信心。
晚上正在寫稿,突然接到一個部隊領導的電話,說他正在宴請一幫到災區來采訪的作家,其中一個是他的戰友,也是我的朋友。他要我過去見見大家。如果是平時,我肯定很樂意,但這個時候,我真不想有任何應酬,我知道一去,一個晚上就報銷了。於是我開玩笑說,我沒有車,出不了門。他馬上說派車來接,我沒話說了了,隻好去。
在一個部隊招待所,見到了七八個剛從災區采訪回來的作家,大多是我熟悉認識的,他們剛從北川返回成都。
讓我吃驚的是,他們竟然已經出版了抗震救災詩集!而且是出發之前就出版了的!帶了不少到災區來贈送。他們給了我三本。不管內容如何,這速度,實在是讓我大為驚訝,而且,壓力陡增。我心想,可別讓我們領導看見,不然的話,怎一個慘字了得。
我拿著詩集回家,心情沉重。恰好在路上遇到王甜,她剛從都江堰采訪回來,我從後麵看她走路的樣子就知道她累壞了,腳步疲遝疲遝的。我喊她,她轉過臉來,小臉煞白,黑眼圈兒都出來了。她的丈夫李毅,此刻也正在汶川一線救災,兩歲的兒子丟在家裏,全靠母親帶了。這個獨生子女,也學會了堅強和忍耐。
我簡單問了一下她的采訪情況,然後給了她一本詩集。我說,裏麵雖然不會有素材,但翻一翻,也許能找到些感覺。王甜的眼睛立即瞪大了:啊,已經出書了?!誰啊?我說是啊,簡直不知道他們怎麼那麼快。王甜叫道:山山老師,我要改行!我要寫詩!
這一下把我給逗樂了。到底年輕,沒我那麼沉重沮喪。我說改行太晚啦,你趕緊回去給我寫報告文學吧。
當時王龍已經被宣傳部抽調到抗震救災事跡報告團的材料組寫材料去了。我們原本隻有6個人,這下剩5個了。我越想越著急,就給王龍發了個短信,我說,我知道你在寫事跡材料,但是寫書的任務也不能給你減免了,你得捎帶著,至少完成三萬字。還好,王龍回複說,我一定爭取完成。這個時候,深深感到我們創作室的人太少了,想當年,可是有15個人之多。那樣的話,一人寫一萬字也夠了啊。
我感覺,那個時候,在火熱的緊張的救災戰場之外,還有一個看不見的更激烈的戰場,就是輿論宣傳,拍電影的,拍電視的,出書的,出畫冊的,還有事跡報告會等,齊上陣。就我所知道的,就已經有五六本關於抗震救災的書出版了。說心裏話,我真不願意上這個戰場,我願意去采訪,願意去寫官兵們,但不想和誰比速度比數量。
可是,誰叫你是個軍人?你必須執行上級指示,完成任務。
寫到快12點,實在疲倦不堪。先生為了搞抗震救災電影,出差去了。我獨自在家,無人監管,索性就睡在家裏了。采取的惟一防備措施,就是開著臥室的門,跑起來減少一道障礙。
這時接到一個老朋友的短信:這個時候一定要保證休息時間,保證身體健康,千萬注意安全。我回複道,你的三項指示,我一項也做不到啊。
我們的生活充滿不安
雖然地震已經過去半個月了,我們的生活依然動蕩不安。
從25日大餘震後,我又睡回到帳篷裏了。初夏的天氣已經比較熱了,帳篷裏尤其悶熱,故早上5點就醒了。感覺很不舒服。爬起來上樓,衝了個澡接著睡。
睡到八點起來,依然疲憊。但還是很感激自己點身體,沒有出問題,支撐著這麼大強度的生活壓力。
27日早上9點去部裏開會,看到同事們一個個都臉色青黃,神情疲憊。會是宣傳部支委會,總結上一階段的工作,布置下一階段的工作。據說上級對我們有諸多不滿,宣傳滯後,打了敗仗。大家有些沮喪,又有些無奈。下一階段工作對我們編輯部來說,就是出書。相比之下,新聞口的壓力更大,尤其是電視新聞。負責電視新聞的黃欣主任苦笑著說,我現在需要心理幹預。我知道他天天跑災區一線拍救災新聞,一直生病的夫人獨自在家,也無法照顧。我跟他調侃說,我也需要心理幹預,要不咱倆互相幹預一下?他笑了。說笑歸說笑,大家都知道沒什麼條件好講,隻能拚命去工作。
劉副部長再次催促我們的報告文學,要我抓緊時間。我知道領導很焦慮,可是我很無奈。我總不能像已經出版的某些書那樣,剪刀加糨糊吧?如果要出一本我們自己寫的書,那就得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出來,而敲出來的每個字,都需要先去采訪。
有時我也想發牢騷,感覺自己承擔的責任是額外的,因為到目前為止我的命令就是創作員,沒有任何任職,可是我知道我也隻能是想想,並且還不能以自己的情緒影響編輯部其他人的情緒。
開會期間看到一份文件,表彰一個90後的小戰士的,叫嚴情勇。我看了一下他的事跡,真是感動。我發現他正是我們采訪過的40師裝甲團的兵,就想趕緊告訴王棵。因為王棵正在寫裝甲團的報告文學。
開完會我匆匆忙忙跑到王棵宿舍樓下,叫他下樓來拿材料。他一看見我就說,山山老師,我又把腳扭了。我問,厲害嗎?他說,還好。我當時想,他怎麼那麼容易把腳扭了啊?前段時間扭過一次。
王棵看了一眼材料,說,哦,嚴情勇啊,我已經寫過他了,采訪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了。
我很欣慰。王棵雖然寫得慢點兒,但寫出來質量肯定是沒問題的。很細膩,很周全。如同他的小說。
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電影廠發函,推辭了電影劇本的任務,我說我的本職工作壓力太大了,無暇再顧及其他了,請他們原諒。第二件事就是和四川人民出版社聯係,約定麵談一次出書事宜。
然後,我趕緊寫自己的。
這一天的餘震很厲害,有兩次五級以上的。在我寫作過程中,我們家對麵樓上誰家的狗,不停地叫,持續不斷地叫了兩個小時,叫得我心煩無比,關上窗戶也能聽見。我想是不是還有大餘震啊?這狗為什麼叫個不停啊?(幸好我們家狗一聲不吭沒有配合。)可是我上哪兒去呢,我得寫東西啊。
收到一條短信:活著真好,莫在意錢多錢少,汶川的震波,分不清你是乞丐還是富豪。活著真好,莫計較權大權小,汶川的樓板,不認識你頭頂著幾尺官帽。活著真好,莫為身外之物.世態炎涼煩惱,汶川的廢墟,掩埋了多少豪情壯誌,俗事紛擾。活著真好,請記住這汶川的分分秒秒.幸存的生命,再次演繹了愛的偉大,情的崇高。請記住我在時時刻刻為你祈禱,珍惜這份情,這份愛,你會活的更好!
我發現,這一震,讓很多人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了,開始從浮躁的生活中靜下心來,反省自己的生活了。就怕這是一時的,過了這個當口,一切照舊。
但即使是暫時的,也比從來不思考要好。
汶川地震成了一個人生大課堂,有些人無意中成為老師,有些人無意中成為反麵教材,更多的人,成了上考場的學生,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行動,去完成大自然的突然襲擊考試。
下午接到某刊催稿電話,說關於約我寫稿子的事,上級已經批了。我感到詫異。作家寫個稿還要上級批?他接著說,某某寫了什麼,表達了什麼,某某又寫了什麼表達什麼,希望你……
我打斷他的話說,如果你要賦予我那麼重的任務,我是沒法寫的。他連連說,好好,我不說了,隨便你寫,2000字。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明白有什麼好笑的,心裏很不快,再次說,我盡力吧,也許不能符合你們的要求。他說不會的不會的,你一定能寫好的,哈哈哈哈。他的笑聲實在是刺耳。這種時候,還能這樣笑,難得。
本來我想先把他要求的稿子完成的,他這個電話打的,讓我一下子產生了抵觸情緒。放放再說吧。
體檢和住院
第二天一早,去參加機關體檢。本來不想去,時間那麼緊。可是去年就因為出差錯過了體檢,加之剛剛去了幾趟災區,母親一再囑咐我今年必須去檢查一下。花了兩個小時,把主要的項目查了。最後還有眼科和外科,實在不想等了,就放棄。在電梯裏遇到劉旭副部長,他也說放棄了眼科和外科。旁邊一個女人聽見我們的話,估計是個醫生,很嚴肅說,你們不要輕視眼睛。我們相視而笑。我哪敢輕視眼睛呢,還打算用它50年呢。但想想,我對眼睛的確不夠好,一天十多個小時對著電腦。回到家,趕緊點了點兒眼藥水,以示重視。
在體檢回來的路上接到王棵電話,他說他腳疼得厲害,讓駕駛員劉成去幫他買膏藥。我趕緊讓劉成去給他買,自己則回家趕稿子。今天寫到在都江堰的采訪。那一次雖然行色匆匆,卻是我們去災區的第一次,感受很深。我漸漸回憶起了一些當時忽略的東西,回憶起了站在聚源中學廢墟上的眼淚,回憶起了學生家長淒厲的哭聲。聚源中學,你以傷痛永遠被人銘記。
寫到11點時,忽然覺得困倦無比,眼睛發澀。這麼多天來還是第一次,以前雖然疲倦,卻沒有睜不開眼睛過,是不是被抽了三管血啊?堅持到12點,去食堂簡單吃了點兒東西,想,中午一定要好好睡一覺。(一個月後體檢結果出來了,居然有一項營養缺乏。真是對不起如今的好日子。也許就是地震那半個月生活不正常,去災區采訪,常常吃幹糧和冷水的緣故。)
午飯後我倒頭就睡,渾渾噩噩的,不斷做夢,夢見的全是和地震有關的,心裏著急,想醒來卻醒不來。我知道我夢魘了。迷糊著,拿起手機看時間,卻忽然看到一條短信,說隴南又將有較大餘震,七到八級,一下就被嚇清醒了。
洗了把冷水臉,考慮該怎麼辦,要不要轉發給編輯部同仁?先打電話給信息來源者,她說是她弟弟發的,又說了些根據。在這個過程中,我再次收到同樣的短信,跟著是第三條。至今我也不知道這條短信的真實程度,但我還是錄在這裏作為資料,因為這條短信傳播很廣,影響很大:“隴南市政府剛剛結束緊急會議,預報有較大餘震。預測震中在洛唐,7-8級。要求居民和職工不論白天和晚上都不要進入房間和辦公室。”
如此一來,我決定把這個信息轉發給編輯部全體同誌,讓大家提高警惕。同時給先生打電話,讓他也小心。他還在外麵談劇本。
我收拾好隨時帶的包,存好寫到一半的文件,帶上手提電腦。本想學某個朋友,去賓館開個房間,可是又不知道拿老貝怎麼辦。我總不能把它獨自扔在家裏。隻能先離開家下樓。
我帶著手提電腦,牽著老貝。來到樓下我們家的小帳篷邊上,把老貝拴在樹幹上,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把電腦放在膝蓋上,繼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