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青川記憶
大餘震終於來了/走近青川/一家人在路上抱頭痛哭/袁仕聰的幾個瞬間/管政委的青川記憶/白酒消毒/偶遇心理學教授/心理救援也是一場戰役
大餘震終於來了
我感覺大餘震像是我盼來的,或者說大家盼來的。
5月25日是震後我印象最深的日子,因為就在這天下午,人們提心吊膽多日的強烈餘震終於發生了,為6.4級,震中在青川。
如果沒有一個8級地震在前麵放著,6.4級的地震應該是比較厲害的地震了。
大餘震發生時,我仍坐在電腦前,下午4點多,正是寫作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晃得特別厲害。我回頭,看到窗台上花枝亂顫。還好時間不長。我正考慮要不要下樓,它就停了。我站起來,看見窗下站滿了人,同時伴隨著此起彼伏的狗叫。我想了一下,沒有下樓。反正已經震過了。
到後來,我差不多成了餘震專家,震過後馬上可以測出震級。有一天我們正在十樓開會,突然搖起來,大家一下不說話了,有人已經作出了躲避的姿勢。我喊了一聲:今天肯定5級以上!後來一看,果然是5.4級。
我忽然想起李鑫,他可是住在招待所的八樓。我連忙給他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外地的同誌。李鑫前個時期一直和我們一起去災區采訪的,後來軍報來了其他同誌他就歸隊了。
李鑫在電話裏說,餘震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在房間趕稿,因為是8樓,晃得非常厲害。房間裏的東西已經往下掉了。想想8樓往下跑是不現實的,他迅速抱了個枕頭躲到了兩個床之間(賓館的床是沒法鑽的),忽然覺得應該拿瓶水,又衝到桌前拿瓶水,忽然想到手機,又衝出去拿手機,他感覺生命到了最後一刻,連忙撥通了妻子的電話。他和妻子感情很好,在災區的日子,隻要有信號,他每天都和妻子通電話。他緊張地告訴妻子:又震了,好厲害啊。原指望妻子緊張的驚叫,好歹也是個安慰,哪知妻子火冒三丈地說:活該!
李鑫一下被打悶了。他當然知道妻子為什麼發火。地震一發生他就主動求來災區采訪,妻子覺得他年齡不小了,又不是記者,身體也不好,就希望他采訪幾天趕緊回去,可催了他幾次,他就是不回去,還一趟趟地往災區跑,妻子又擔心又生氣,於是聽說他遭遇大餘震,就忍不住發火了。
但即使如此,李鑫還是一直待到6月3日才離開。在災區跑了整整20天。他跟我說,也許我有災難情結吧,不到現場我心神不寧。回到北京後,他很長時間無法適應舒適的生活,腦海裏總是浮現出災區現場的種種景象,心情抑鬱。
晚上去招待所看望總政藝術家采訪團。其實是我們政治部領導去看望,宣傳部讓我也過去一起被看望一下。我見到了老朋友王海鴒、燕燕,導演話劇《我在天堂等你》的導演黃定山,我們軍區走出去的作家柳建偉,還有總政軍樂團歌舞團的幾位作曲家,帶隊的是總政藝術局局長汪守德,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們見到我,馬上跟我談起了下午的餘震,當時他們正在陸航團采訪,晃得那麼厲害,可是好好感受了一下。畢竟,別人怎麼描述都無法體驗,6.4級,差不多可以感受一下了。
領導見到我又問書的進展,我說正抓緊在寫。但是還需要一段時間。領導要我加油。我說我一定盡力。也許我應該說,堅決完成任務。可是,我還是隻能說,我盡力。
從招待所回到家,我重返帳篷過夜。
25日的大餘震,不僅讓災區再次遭受創傷,也讓成都人再度驚慌不已。很多已經回家住的,又一次離家出走,重新住進了帳篷,包括我。我回到帳篷裏,老老實實待了三天。
那些天我的生活狀態是這樣的:每天晚上寫到11點左右,關了電腦,提個大紙袋牽著狗狗下樓。紙袋裏裝著:手機兩個,電筒一把,收音機一個,U盤一個(每天寫的東西拷在上麵),采訪本一個(害怕萬一進不了房間了需要繼續采訪),花露水一瓶(帳篷裏已經有蚊子了),純淨水兩瓶,餅幹一包,紙巾一包以及鑰匙、錢包等。另外我把我的手提電腦、移動硬盤、照相機等,鎖在車的後備箱裏,也是預防萬一進不了門,還能繼續寫東西。
每次帶狗狗進帳篷,它都不得安寧。我的帳篷搭在路邊的自行車棚裏,隻要有人過它必大叫,它把自己的勢力範圍一下子擴大到樓底下了。所以不到深夜,我是沒法入睡的。我躺在帳篷裏聽廣播,直到睡意襲來。
這樣特別的日子,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體驗啊。
走近青川
5月25日之後,5月27日,青川再次發生較大餘震,為5.4級。
這兩次大餘震,讓青川從眾多的受災地區中一躍成為主角,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一些傳聞說,青川那裏已經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如大峽穀一般。我當時想,如果真有這麼條大峽穀,來釋放大地震之後的剩餘能量,也好啊,免得震在人口聚集的地方,造成新的傷害。
一直到半年後,青川仍在發生5級以上較大餘震。8月5日,青川再次發生6.1級地震,8月6日,國家地震局到達青川,專門調查研究餘震情況。(12月10日,青川又發生5級餘震。)青川已經成為“餘震中心”。由於一直餘震,很多已經修繕的房屋又倒塌了。給援建安置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
我第一次聽到青川的情況,是在40師,高偉介紹的,他們的高炮團在青川救災,他去過現場,告訴我青川的災情很嚴重。本打算去采訪的,可是當時的路斷了,沒去成。一直感到遺憾。直到7月初我才“補”去了一次。
地震前我對青川的了解非常有限,隻知道它是廣元下屬的一個縣。在廣元出差時,看到滿街賣的都是青川木耳。一見之下感覺很清爽,想像著那裏風景也應該很清爽。
後來我對青川這個名字越來越注意了,首先,它是餘震發生最多的一個縣,截至到9月27日,汶川地震共發生4級以上的餘震265次,其中青川有63次,占了四分之一;6級以上餘震8次,青川有3次,占了三分之一還強。仿佛震中轉移到青川去了似的;
其次我關注到青川,是因為它是我家鄉浙江省對口支援的受災縣。我7月曾在杭州待了兩天,每天在報紙上都能看到青川這兩個字。一會兒是一千張課桌送往青川,一會兒是由浙江某企業捐助的活動板房多少已經落成。我的父親母親也因此很關心青川。
震後一個月內,浙江源源不斷的將救災物資運往青川,其中有帳篷2.4萬頂,被子9.5萬床,藥品1000多件。還有450名浙江的醫療衛生防疫人員先後奔赴青川,分布在18個鄉鎮做防疫工作;100多名交通搶修隊員分成三組。在青川搶修道路和橋梁。200多名公安特警隊員在廣元至青川一線維護社會治安。4100多名從浙江各地趕來的工人,在青川搭建白牆藍頂的活動板房。
與此同時,北京對口什邡;上海對口都江堰;山東對口汶川;廣東對口北川;江蘇對口綿竹,等等,這些過去相距遙遠的地方,如今緊密相連。5月27日,國務院明確提出:實行一省幫一重災縣,幾省幫一重災市(州),舉全國之力,加快恢複重建。要求對口援建的各省,須拿出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一。這不是小數目。應該能夠起到很大的作用。可是餘震不斷,給青川的災後安置和重建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
我關注到青川,還因為一個叫小青的女孩兒。
認識小青,是源於朋友徐貴祥。
徐貴祥6月到青川他的老部隊去采訪,就是那個旗號為“猛虎師”的部隊。這個本來很平常,卻沒想到他在目睹了青川的災情後,毅然捐出20萬稿費,用以資助青川的貧困學生。我在報上看到消息:
7月1日,在解放軍某部同青川縣聯合舉辦的抗震救災文藝演出會上,正在這支部隊體驗生活的軍旅作家徐貴祥,以該部老戰士的名義,宣布捐款人民幣20萬元,用於扶持5·12大地震重災區青川縣的教育事業。隨後,徐貴祥同四川省青川縣教育基金分會簽訂協議,該項經費委托青川縣教育基金分會管理實施,每年獎勵青川縣高考文科和理科狀元各一名,獎金各一萬元;每年資助四名貧困大學生,資助費用為每人五千元。獎勵和資助從合同簽訂之日生效,2008年參加高考的青川學子,將有2人獲得獎勵,4人獲得資助。
看到消息後我問他詳情,他發給我一個電子文檔,是一份很詳細的協議書,分甲方責任和乙方責任,甲方是他,乙方是青川縣教育局。具體怎麼操作都寫到了。但徐貴祥說,真正實施起來,還是比他預想的麻煩。
正因為徐貴祥,我認識了青川的女大學生小青(化名)。
這是個勇敢的女孩子,得知有個作家資助青川高考生,她就到教育局去谘詢,發現資助協議規定的受資助人是當年高考生,便主動與徐貴祥聯係(協議上有他的手機號),申訴自己的困難。她覺得像她這樣已經考上大學的受災大學生,也應該得到幫助。
徐貴祥遠在北京,光靠短信無法了解詳情,便委派我與她見麵。我和小青麵談了一次後,發現這個女孩子很好強,家裏也確實困難,房子全都垮了,父母離開家鄉,借住在別處,還有個弟弟也在讀書。我便代表徐貴祥同意給她幫助。
那個時候徐貴祥已經將20萬打給了青川縣教育局,若幫助小青得另外付出。於是我想由我來幫助小青,但徐貴祥不同意,他認為他是委托我的,不能讓我承擔,他又把我付給小青的錢寄給了我。
因為徐貴祥和小青,我對青川更多了一份了解和關注。
一家人在路上抱頭痛哭
口述親曆之二十一:
講述者:小青(化名)成都某大學大二學生
地震發生時,我正在成都某大學上課,我是我們班上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大喊了一聲“地震了,快跑!”便第一個跑出教室衝到了操場上,因為太慌張,手機也跑掉了。後來我看同學們都跑出來了,平穩一些了,我又回到我們教室去清查人數,看有沒有遺漏的。我是班長,回教室的時候,我揀回四五部同學們跑掉的手機。
可是拿到手機也沒用,都打不通。我想打回青川家裏問情況,也完全不通。那天夜裏,我和同學們都坐在操場上,坐了個通宵,一夜擔驚受怕。
第二天,我就跑到人民公園的獻血站去獻血,感覺這樣做心裏好過一些。我是O型血,聽說獻血站最需要這個血型了,我就一下子獻了400毫升。
到三天,還是和家裏聯係不上,什麼消息也沒有,從廣播電視裏聽到,北川很嚴重,想到青川離北川也不遠啊,真是憂心如焚。這個時候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問我想不想參加誌願者?我馬上說,想!我想幫助災區的人等於幫助自己家裏人啊。
我參加了一個7人誌願者小分隊,裏麵就我一個女生,其他都是男生。我的性格本來也不是特別女性化那種。14日那天我們7個人來到都江堰。我有幾個高中同學在都江堰的四川農大分院讀書,我找到他們,得知他們安全後,馬上就和他們一起參加了農大分院旁邊一所小學(我沒問校名)的營救。
我們去的時候,很多消防官兵在那裏救援,還有很多農大的學生也在那裏救援,我看見一個男生正使勁兒刨著廢墟,好像認識,就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果然是我一個同學。我就跑過去和他一起幹。我們主要是協助消防官兵清理廢墟。那天我親眼看見在消防官兵打出的一個通道裏,爬出一個7歲左右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一出來就大聲地說,叔叔,阿姨,我要活著!
在場的很多人一邊鼓掌,一邊掉眼淚。
我們在都江堰待了兩天,哪裏需要幫忙就上哪裏去。16日,我聽說到青川的路通了,馬上約了三個男生回鄉。
我們班同學知道我家裏遭災了,給我捐助了一千塊錢,我拿這一千元錢買了兩頂帳篷,一些塑料布,還買了200塊錢的饅頭和礦泉水,打成背囊,我們四個人就背著這些東西上路了。
汽車到了緊挨高速路的青川縣竹園鎮,又斷了,他們就下來步行。走了8個小時,走到了青川縣城。一眼看到許多驚惶失措麵黃肌瘦的災民,很可憐,我就拿出饅頭來給他們吃,他們感激地說,你真是個好女子啊,你從哪裏帶來的饅頭啊。
到了縣城,我和家裏還是聯係不上。聽說我們紅光鄉山體滑坡埋了很多戶人家,我的感覺很糟糕。在江蘇上大學的弟弟每次給我打電話都哭個不停,他說姐姐,爸爸媽媽一定是遇難了。我一邊流淚一邊勸慰弟弟,我不願意相信我爸爸媽媽遇難了。
在縣城我和三個男生分手,各回各的家。我翻山越嶺,往我們紅光鄉走。一路上聽到的全是壞消息,都說我們家那一片全部被埋掉了。
走到一個山頂的時候,我眼前忽然出現了爸爸媽媽。我簡直是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的確確,是爸爸媽媽!他們也發現了我,喊著我的名字撲了過來。
原來地震發生的時候,爸爸媽媽正在外麵幹活,沒在屋子裏,所以幸免於難。房屋全倒了,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但總算人在。爸爸媽媽也一直在擔心我,他們聽人說成都很厲害,就打算徒步到成都去找我。沒想到在路上遇到了。
我們一家人在山頂上抱在一起痛哭。
看到家鄉災情那麼嚴重,我下決心要把父母帶出青川去,我的想法很簡單,救出一個算一個。我當時覺得青川已經是個非常不安全的地方了。要讓他們到成都去。
幾個和我父母一起逃出來的鄰居聽說我要帶父母去成都,都要跟著走,我不能拒絕,全部都答應了,人數一下增加到9個。
我就帶著這9個人,沿途搭那些救災的車,一直搭到成都昭覺寺車站。到了那裏無法再走了。10個人又饑又寒。情急之下,我就打110求救。我跟110說,我帶了9個從青川跑出來的災民,現在沒有著落,沒吃沒喝沒地方住,希望能得到幫助。
110被我打動了,派了兩輛車把他們9個人拉到了成都城東體育館的災民臨時安置點。這下9個人都有了住處,有了飯吃,還給他們發了衣服和洗漱漱用具。我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