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置好父母後,又去做誌願者了。
我的父母和鄰居在那個安置點住了一個月,現在他們已經返回青川了。
袁仕聰的幾個瞬間
寫到青川,有一個人不能忽略。他就是青川人武部部長袁仕聰。
雖然我沒能親自采訪到他,但依然想寫寫他。因為太多的人和我講到他:他在震後第一時間去救群眾,失去了母親和侄女。也許在今天,這樣的事跡會讓一些人聽著反感,人們會說,母親和侄女不是人嗎,她們也是群眾中的一員啊,為什麼不救呢?是的,如果不了解具體情況,可能會感到不理解,但了解了當時的情況,就無法對袁仕聰有絲毫的責怪,隻能是感動。
說說袁仕聰讓我感動的幾個瞬間。
第一瞬間是,地震發生後的那一刻,他反應快,迅速將附近數十名群眾轉移到安全地帶,然後集合人武部幹部職工和正在縣城參加集訓的專武幹部80人,組成搶險突擊隊,兵分三路趕赴縣城不同方向實施救援。當時災情最嚴重的是青川山珍市場,5層大樓整體塌陷,很多人被掩埋在下麵,場麵混亂。袁仕聰站在高處大聲喊,大家不要慌,聽我指揮!沉著勇敢,表現出作為一名武裝部長的良好素質。其實在跑向山珍市場時,他想到了母親和侄女的,但對講機裏不停傳來災情報告,到處都是需要救援的群眾,實在是分身無術啊,於是他抱著僥幸心理想,也許侄女上班去了,母親出門散步了……
第二個瞬間是,當有人告訴他,聽到他侄女在廢墟下呼救時,他立即和幾個民兵趕了過去,原來,是縣公安局的搜救隊在廢墟中發現了還活著的侄女袁婭。侄女在廢墟中傳出的微弱呼救聲讓他心急如焚,他用手在瓦礫堆中拚命地刨著。可沒有工具,根本沒辦法挪開壓在她們身上沉重的水泥板。即使手刨斷了也是徒勞的。有人提醒他,袁部長,把山珍市場的挖掘機調過來吧!隻要你寫個條子就行。袁仕聰想都沒想就說,不行,全縣城就一台挖掘機,那邊需要營救的人更多,我怎麼能為了自己的家人把機器調過來?
第三個瞬間是,當他還在想辦法營救母親時,突然接到縣委傳來的緊急命令,要他火速帶兵前往縣城8公裏外的大溝村喬莊河堰塞湖現場,疏通因山體滑坡引起的河道堵塞,確保縣城3萬名群眾安全!袁仕聰別無選擇,他趴在瓦礫堆上,使勁把手伸進碎磚瓦中,一把抓住侄女的手,用顫抖的嗓音說:幺爸有緊急任務,你挺住,幺爸一會兒來救你!然後他含淚下達了命令,留下10個人繼續營救,其餘人跟我走!就這樣,袁仕聰承受著巨大的煎熬,火速趕到大溝村堰塞湖,帶領80名民兵和100餘名村民挖溝泄洪,苦戰4小時,終於挖出一道2米寬、1.5米深、20多米長的泄洪口,排除了險情,保障了全縣人民的安全。當袁仕聰火速返回縣城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他再次來到母親和侄女被掩埋的廢墟旁,兩位親人仍未救出,作為青川第一支搶險隊隊長,他不得不再次離開……
晚上十一點多,侄女被救了出來。這個可愛的姑娘,一句話埋怨的話也沒對她幺爸說,反而叫幺爸搶險的時候注意自己的安全。袁仕聰為侄女撿回一條命鬆口氣,又去忙碌了。卻怎麼也沒想到,在他離開後,13日淩晨2點,失血過多的侄女還是離開了人世。而袁仕聰的母親,直到14日才找到,老人家早已遇難。
袁仕聰失去母親和侄女後,有兩個領導對他說“對不住”。一個是廣元軍分區司令王太平。他說,老袁,對不住你。原來,袁仕聰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大好,震前在老家醫院治療。袁仕聰專門休假回去照顧母親。可是因為分區要組織民兵應急分隊考核,他不得不提前結束休假回來工作。袁仕聰是個孝順兒子,就把母親帶到了青川,想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母親。他租了一間屋子,讓在青川人民醫院工作的侄女與母親同住。沒想到竟發生了這樣的不幸。王司令覺得,如果不是分區讓他停止休假,他的母親就不會跟著他到青川,也就不會在大地震中罹難。麵對軍分區領導的歉意和安慰,袁仕聰反倒說,我是部長,組織民兵應急分隊迎接省軍區的考核,是我的職責。
青川縣委書記李浩生見到袁仕聰也說,我們對不住你,老袁!袁仕聰明白,李書記說的“對不住”,是覺得那天如果不是縣委的“傳令紙條”,讓他帶民兵去挖掘堰塞湖,他就有機會和時間去營救廢墟中的母親和侄女。袁仕聰說,世上沒有如果。再說挖掘堰塞湖的任務那麼緊接,關係到全縣人民的生命安全,我應該去。
而袁仕聰的“對不住”,是麵對蒼天說給母親和侄女的。袁仕聰在母親和侄女罹難後痛哭了好幾場,每每提起淚流滿麵。但不管多內疚多難過,袁仕聰仍認為自己那天的選擇是必然的。他說,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還會那麼做。因為我穿著這身軍裝。
“對不住,我來晚了,你受苦了。”最後一個對袁仕聰說對不住的,是到青川指導抗震救災的四川省軍區司令員夏國富,夏將軍迎著跑步過來的袁仕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夏司令員說:這個軍禮,是代表我一個老兵對你的敬重。
我被這個細節深深打動,為袁仕聰,也為夏司令。
袁仕聰在青川人武部已經工作五年了,因為青川年年有災,洪災,他便年年救災,五年裏他兩次榮立三等功;2004年被省軍區評為優秀黨務工作者,2005年被省評為抗洪搶險先進個人;他所領導的青川人武部,連續5年被評為五好人武部。由此可見,袁仕聰在關鍵時刻的表現,是有著深厚的基礎的。
八月五日,青川再次發生6.1級地震,我在網上看到,災情發生後,正在姚渡鎮搶險救災的袁仕聰和二百餘名武警官兵、民兵預備人員迅速投入到搶險救災之中。
袁仕聰依然戰鬥在抗震救災第一線。
管政委的青川記憶
其實第一個跟我說青川的,是巴中軍分區政委管嚴。
管政委不僅是我的多年老友,比較特別的是,他曾經和我父親在一個團服役:鐵道兵29團。當然那個時候他是新兵,我父親已經是個很老的兵了。後來鐵道兵撤銷,他轉戰成都軍區。在他任通信團政委的時候我們認識了,他對我們編輯部的工作一直很支持。我也常參加他召集的“老鐵”戰友聚會,代表我爹。去年他到巴中軍分區任政委,我們就不大有機會見麵了。
此次抗震救災,管政委從5月13日上午帶領民兵出發,奔赴青川救災,在青川堅守了近三個月,他知道我忙,一直沒和我聯係,直到7月初,我們的書出了,我才得以去青川看望老戰友。
5月13日上午,來自紅色老區巴中軍分區的300名民兵,在司令員和政委的親自率領下,組成抗震救災突擊隊摩托化開進,於13日晚19時齊裝滿員抵達目的地,成為最早進入川北重災區青川的救援力量之一——這是我看到的媒體報道。
管政委說,從巴中到青川,本來路途不太遠,但由於地震,一路上都是地震造成的障礙,必須邊走邊排障,速度很慢。他的車子在遇到一根橫倒在路上的電線杆時,險些造成事故。他們必須小心排險才能前行。故上午出發,走了十多個小時,晚上才到達青川。
他們達到青川時,天色已暗,整個青川縣城如死城一般,除了遇難的,其他人都差不多跑完了。後來看到解放軍來了,一些群眾才陸續返回。
管政委給我講了一個細節,可以見出當時的慘狀:他們的車子在路邊停下來,他下車想看看情況,差點兒就踏到一具屍體!
青川縣搶險指揮部看到來這麼多部隊,很激動,好幾個鄉鎮都希望他們去。按照指揮部的指令,管政委將民兵分成5支小分隊,星夜趕赴木魚鎮、涼水鎮、關莊鎮、沙州鎮和紅光鄉等災情嚴重的地方實施救援。
管政委告訴我,5月14日早晨6點,趕到木魚鎮玻璃廠的一支突擊隊,得知在垮塌的職工宿舍裏還有32名群眾沒有逃出來,馬上展開營救。沒有機械,他們就用工兵鍬、十字鎬和雙手,一塊一塊地搬走堆積如山的水泥板、磚塊、瓦礫、鋼筋和木料,一點一點地接近廢墟下的人。盡管戴著手套,很多民兵的手還是被紮破磨破,鮮血滲出染紅了手套。但沒有人停下來包紮,害怕耽誤時間,他們一口氣救出10名群眾。剛想停下來喝口水,忽然又聽到廢墟中傳來微弱的呼救聲。他們俯下身去看,是一位老人,他被卡在兩塊水泥板形成的“人”字形空間。旁邊的人告訴他們,這位老人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戰士,78歲了。民兵一聽,又趕緊去營救。可赤手空拳的,進展很慢。眼看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真是心急如焚。分隊長魏軍組織民兵們輪班作業,一分一秒也不停止,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努力,才終於扒出一個小孔,看到老人的臉。衛生員趕緊拿來葡萄糖水和一根小吸管,讓老人先補充些能量,再繼續挖……經過十幾個小時的奮力營救,民兵們終於在夜裏12點將老人救了出來。當救護車載著老人呼嘯而去時,參加救援的67名突擊隊員全部累癱在了地上。
管政委隨另一支突擊隊去了形勢最嚴峻的木魚鎮中學。(又是學校!又是學生!)木魚中學的一座學生宿舍垮塌了,一瞬間掩埋了很多正在午休的學生。這所初中學校是那一帶比較好的學校,四鄰八鄉的農村學生都到這裏來上課,大多數都住校。地震的那一刻,住校生正在宿舍午休,剛好要起床,大多數學生來不及跑出宿舍,被壓在了裏麵,有很多甚至跑出了宿舍,又被倒塌的圍牆壓住,情景很慘。
雖然救援人員趕去盡全力營救,指揮部還把青川惟一的一輛吊車派到了木魚中學救援,但大部分學生都已經遇難了。
我沒有找到木魚中學遇難的具體數字,一個說法是,四百多學生,兩百多遇難,還有一些受傷;還有個說法是一百多人遇難。後來有在現場處理屍體的一位軍官告訴我,僅僅是無人認領的遺體(父母有可能遇難或者沒趕過來)就有50具。另一位軍官告訴我,光他們掩埋的女生的屍體,就不止200具。
在管政委的記憶裏,有兩個場麵始終無法抹掉,一個是學校的廢墟上,官兵們抬一個學生出來,醫務人員就上前檢查一個,如果已經遇難,醫生就擺一下手,抬到一邊去;如果還有救,醫生會立即展開搶救。可多數時候,醫生都隻是擺一下手……他看到醫生麵色凝重,不停的擺手。
另一個場麵是,在通往學校的那條路上,進去的家長,雖然焦急,卻懷著希望,走得很急很快;可是離開的時候,一個個的神情是那樣的絕望,步子沉重得拖在地下,許多做母親的根本走不動了,靠丈夫扶著,甚至是背著出來,好多夫妻坐在那裏發呆,久久的,眼神空洞茫然。讓人不忍看。那些日子,悲淒號啕的哭聲從早到晚不絕於耳。
按當地習俗,死去的兒子是要背回家住一夜,再行安葬,女兒就不再背回去了,就地掩埋。所以,除了一時無人認領的遺體外,管政委所帶領的民兵預備役官兵,還有高炮團的官兵,在木魚中學協助清理和掩埋的學生遺體,大多是女生,十四五歲,正是花季的年齡。
我總在想,這樣的經曆,會不會給年輕的戰士留下陰影?
管政委的講述讓我感到非常壓抑和難過,惟一讓我們的談話有些亮色的,就是他說到了自己的老本行。
由於出身於鐵道兵,管政委對野外搭建帳篷以及使用大型機械之類輕車熟路,這次救災,便發揮了閑置多年的特長。指揮使用挖掘機和吊車都很熟練,搭帳篷更不用說了。讓他自豪的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風,恐怕有七八級之猛烈,很多部隊搭建的帳篷都被刮倒了,唯有他們分區的帳篷穩穩地立著。
那是有訣竅的。管政委自豪地說。
白酒洗手
我一直到7月3日才來到青川,那個時候我們集體寫作完成的報告文學《重兵汶川》已經出版了,我和編輯部同仁想讓救災部隊早些看到書,就一一去部隊贈送,第三日,就去了青川。
去青川的路比我想象得好走,從綿廣高速路下去,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但到了我才知道,隻是到青川竹園鎮的路好走,從竹園鎮到縣城還有80公裏,那80公裏就非常難走了。我采訪過的陳國朝主任說,當時他率高炮團開進時,有經曆槍林彈雨的感覺。
我們先送書到巴中軍分區在竹園鎮的指揮部,管政委和分區的鄭濤副司令在這裏。鄭副司令也是一位臨近退休的老同誌了,一點兒也沒有因此躲避,和管政委一樣,從13日起就戰鬥在青川。
管政委堅持要搞一個贈書儀式。當在家輪休的部分民兵集合起來時,我發現這支隊伍比起正規軍來,的確有很大差距,一是都不再年輕了,二是高矮胖瘦不一,有的民兵已經有啤酒肚了。可是你一想到恰是他們,不顧一切地丟下工作和家人,一直戰鬥在災區,你就會有別樣的感動。
管政委給我介紹了他們中的一位,是個老板,名叫李貴東,他既是救災突擊隊的分隊長,也是管道製造公司的總經理。在接到分區的緊急命令後,這位曾參加過雲南邊境作戰的退伍軍人,在第一時間就帶領本單位的3名應急民兵加入到了抗震救災隊伍中。須知他走的時候,正是他所在公司參加工程招標的時候。震區通訊恢複後,工程業主幾次打電話催他回去競標,妻子還托人告訴他,公司又來了4份新訂單,就等他回去拍板了。但他硬是沒走,他說我是老板,但我也是個黨員,不可能在國家有難的時候離開。我既然來了就要幹到底。這個老板民兵,毅然放棄了即將到手的350萬元工程和100多萬元的訂單,繼續在青川參加抗震救災,救人,挖掘屍體,疏散村民,運送和分發救災物資,搭建帳篷,幫助群眾收割莊稼……全是實實在在地為災區群眾服務的事情。
聽了管政委的介紹,再重新打量站在隊列裏的民兵,感覺他們每一個都是好樣的。
難怪管政委說起民兵來那麼自豪。
管政委十幾年來一直是政工幹部,從政治處主任幹到團政委,然後是分區政委,具有政治敏銳性。在地震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就以分區黨委的名義向上級遞交了請戰書,是全區部隊第一個遞交請戰書的師級單位。他們的請戰書很快被轉發到了全區部隊。投入救災後,他將他率領的這支民兵隊伍打出了“紅軍傳人”的旗號。因為巴中是革命老區,大多數民兵的確都是紅軍後代。在青川,隨處可以看到“紅軍後代突擊隊”的鮮豔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