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裏有些悶熱,一坐下,副師長閻玉川就開始給我們介紹大致情況,接著是幾位團領導講述各個團的情況。
鐵軍是13日淩晨接到的命令的,摩托化加鐵路運輸,爭分奪秒趕赴四川災區。其中一個團於14日淩晨4時到達都江堰市紫坪鋪水庫,由此徒步向映秀進發。另一個團沿著當年紅軍長征的路線,迂回780公裏,翻越海拔4300多米的夾金山、夢筆山,於在16日上午到達汶川。
雖然鐵軍的救災事跡已經宣傳得比較多比較充分了,我還是說說在采訪中給我留下比較深刻印象的兩個團長吧。
一個是高炮團團長楊恩紅,看上去很年輕,我說你是70後吧,他說是,生於70年代初。北方人,忘了具體哪個省份了,表達流暢。
楊團長率他的團於13日晚上從洛陽飛到成都,14日早上到紫坪鋪,然後進軍映秀鎮。15日,他們接到軍部命令,從映秀向汶川縣城通威鎮進軍。楊團長立即組織了一支55人的突擊隊(其中幹部四名,一名新聞幹事),把全團僅剩的5瓶半水和6包方便麵集中起來帶上,朝汶川進發。沿途不是人的屍體,就是汽車的屍體,一路慘狀,餘震頻發,山頂常常滾落下大石頭。他命令隊伍,遇到危險就飛跑,到安全一點的地方再調整。
他們走的,就是我們今天在飛機上看到的岷江河穀,就是我們看到的那些震垮了的山路,走一段就會遇到一個村寨。受災的老百姓看到他們都非常激動,覺得解放軍來了,就有依靠了。楊團長帶領突擊隊官兵,一邊幫助掩埋死者,一邊把幸存的群眾組織起來,把糧食集中到一起,讓他們互相照顧,再教他們尋找直升機坪,等待救援。就這樣,他們過一個村寨就救援一個村寨,一共經過了13個自然村。
當走到福塘壩水電站時,天色已晚,路也越來越危險了,河兩岸全是懸崖峭壁,還有大麵積滑坡。楊團長察看了一下地形,發現有一小塊平地,聚集了很多逃生出來的百姓。楊團長命令部隊就地宿營。
這一整天,突擊隊基本上沒吃飯,實在餓了,就吃幾口地裏的生萵筍。楊團長想到後麵大部隊還將沿著這條路跟進,馬上給師裏寫了封信,報告他們這一路走過的情況,並畫好詳細的線路圖,然後托一位往外走的老百姓帶到映秀交給師長。那位老百姓悲壯地表示,就是死,也要把這封信送到。
第二天早上6點,突擊隊再次出發。他們把僅有的藥品留給了聚集在這裏的百姓,並讓他們用白床單圍出直升機坪,以便救援。在走過坍方形成的碎石路段時,楊團長特意下達命令,一律不準跳躍,以免崴腳或者扭傷。但有個小戰士還是被滾落的石頭砸斷了腿,他的指導員把他背過碎石路段。楊團長親自察看了傷情後,立即采取措施,先用兩個幹淨口罩蓋住傷口,撕一件汗衫進行簡易包紮,然後找來竹片捆在腿上固定受傷的骨頭。然後由戰士們輪流背著,繼續前進。
突擊隊終於在16日上午達到了汶川,整個行程徒步行軍29個小時。到達汶川後,楊團長他們並沒有忘記沿途村寨那些百姓,又五次返回到峽穀,帶著醫療隊和糧食,去救援那裏的災民,並一次次地把裏麵的受災群眾帶出來,轉移到縣城。
楊團長講述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年輕團長在處置情況時腦子很靈活。須知當時通信中斷,與上級溝通,情況複雜,任務危險,必須靈活,並且果斷。
另一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黃團長。這是個土家族漢子,叫黃長青。因為時間緊迫,他是在我們吃午飯時給我們介紹情況的。讓我意外的是,他在給我們講述的時候,一直哽咽著。原來,他是我們到汶川的頭一天,30號,剛從一個叫陶關的“孤島”上出來的,他帶著他的兵蹲在裏麵救災,已經半個月沒和上級聯係了。
那個地方雖然距縣城隻有30公裏,但進入很困難,二三十公裏的路他們走了三天,其中一個峽穀,他們是用鋼絲繩吊過去的,每過一個兵需要六七分鍾,300個兵就用了兩天時間。道路的艱難,讓每個戰士的腿和胳膊都傷痕累累。正因為交通困難,裏麵的百姓無法轉移出來,隻能就地救援。他們一麵搜救房屋倒塌中被掩埋的百姓,一麵幫助受災的百姓搭建臨時住房。最重要的是,及時穩定老百姓的情緒,安撫他們。剛到陶關的那天晚上,黃團長就聽見一個婦女跟她丈夫說,當兵的在這兒,這下我們可以睡踏實了。
由於供給跟不上,他們一個星期隻吃了兩頓熱飯,也沒有任何蔬菜。空投來的糧食和藥品有限,他們都先給老百姓了。水更是缺乏,不要說洗澡,洗臉都困難,完全回到了最原始的生活。後來老百姓看不下去了,解放軍每天的勞動強度那麼大,還吃不飽,那怎麼行啊?就殺了頭豬給他們送來。
我注意到黃團長在講述他們的經曆和遇到的危險時,有一句話說了好幾遍:我隻想把每一個兵都安安全全的帶回去。其神情,如同父親說起自己受苦的兒子。他這樣的心疼的兵,兵也很在乎他,他說過一個塌方區時,有個兵在路上揀到一頂安全帽,馬上扣到了他的頭上,說,團長,你可不能受傷啊。
在那樣的時刻,官兵之間,真的就是親如兄弟了。
可惜,時間太短了,很多故事和細節,都來不及講,來不及聽。我們又匆匆離開,前往下一個部隊。
因為我們采訪鐵軍的時間臨近午飯,所以談了一半就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離開指揮部帳篷時,我發現王甜不見了。因為一直很專注地在聽介紹,也沒發現她是什麼不見的。她的采訪本和包還在座位上。我忽然反應過來,她一定是出去見丈夫李毅了。還在鳳凰山等飛機時,李毅就一直在和她聯係,確定她能飛進汶川的話,他好借進城辦事的機會過來看一眼。
我一邊幫她收拾東西,一邊打電話給她。她接到電話跑步過來,笑盈盈地說,山山老師,李毅想見你一下。我說哪有時間啊,趕快上車吧。她愣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就跟我上了車,上車後她朝車下揮手,我這才發現李毅就站在迎賓館門口呢。我連忙告訴大家,那是王甜的丈夫。大家一起喊停車,讓李毅上車來,動員李毅和我們一起去吃飯。但李毅隻是抽辦事的空隙過來的,馬上要返回部隊。一車的藝術家們深感遺憾,要他們倆擁抱一下。兩人雖有些靦腆,也還是擁抱了一下。那一刻,大家哢嚓哢嚓的紛紛拍照。戰地愛情的真實再現。然後李毅就下車了,前後不到兩分鍾,真的是戰地相會。汪守德局長說,同誌們,這就是素材啊。
我知道王甜跟李毅感情很好,結婚雖然已經快五年了,但仍跟新婚一樣甜甜蜜蜜的。經了這一次風雨,肯定更加情深誼長了。
李毅是我們軍區某特種偵察大隊的組織股長,他們在震後第一時間就到了汶川,一直在汶川。我們那天到汶川非常匆忙,需要采訪的大部隊很多,加之集體行動,就顧不上他們這支“小部隊”了。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前往什邡他們的駐地進行了采訪,沒想到收獲很大,聽到了許多精彩的感人的故事。李毅的領導,政治處馮旭東主任,就是汶川人,他所經曆的一切,真讓人感慨萬千。
故鄉成了災區
口述親曆之二十三:
講述者:馮旭東,成都軍區某特種偵察大隊中校
地震發生時,我和我的部隊正在阿壩地區執行外訓任務,我當時坐在車上,所以自身並沒有什麼感覺。但很快我就連著接到電話和短信,都是問我是否安全的,我才知道地震了。馬上給家人打電話,一個也打不通。說實話,我有點兒緊張,比其他人多一份擔憂。我出生在汶川,成長在汶川,直到高中畢業考上軍校,才離開那個地方。我們家是個教師之家,除了我,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姐妹妹,都畢業於汶川的威州師範學校,都做了教師。姐姐在汶川的七盤小學,妹妹在映秀鎮的映秀小學,父母退休前也一直在汶川教書,退休後在都江堰定居。現在看來,我們一家把重災區都囊括了。
雖然心慌,又心存僥幸,我在心裏默默祈求一家人平安。除了默默祈求,也沒有任何辦法。我不可能離隊奔回家去。而且憑我的直覺,我們很可能要執行救災任務。
果然,當天晚上,我們部隊接到命令,立即奔赴地震災區。
在大隊政委羅旭東的帶領下(非常巧,我和政委都叫旭東),我們全體官兵摩托化開進。起初還沒什麼,一過米亞羅,情形大變,車燈照耀下,路上一片慘狀,山體崩塌,路麵嚴重損毀,一望而知,決不是一般的地震。由於下雨,損毀的路麵滿是泥漿,還有爆裂出來的光纜線,每隔一段便有大幅度的滑坡。許許多多的車被堵在路上,許許多多焦急慌張的人擁擠在路上。他們有的是從裏麵跑出來的,有的是進去找親人的,特別是找孩子的,因為在汶川,有一座阿壩州惟一的高等學府,阿壩師專。學生家長不顧一切地往裏奔,本已一塌糊塗的路,又被焦慮恐慌的潮水所淹沒。
看到這些情況,我的心情越來越糟。地震災害的嚴重性,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但在官兵麵前,我還是保持著鎮靜,隻是一言不發。政委知道我家在汶川,小聲安慰我說,沒事的,我們很快就到了,到了你就回去看看。
到了古爾溝,路完全斷了。
我看到夜色中,武警水電九支隊的官兵們正在艱苦卓絕地奮力搶修,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通理縣到汶川的道路。他們真是好樣的,很有吃苦精神。
我們的車隊無法前行了,打算就地宿營。
這時,上級下達了明確命令:命令我部立即前往汶川!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終於知道,這場大地震的震中,就在汶川。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有點兒像雪上加霜。但同時我們也得知我們軍長已率先遣隊到了映秀鎮。這個消息讓我得到不小的安慰。我堅信妹妹不會有事的。我妹妹不是個嬌弱的女孩子,她一定能保護好自己。
羅政委很快作出決定,由他率突擊隊徒步向汶川進發,讓我負責車隊隨後跟進。
老實說,那一刻,我真希望由我來帶領突擊隊向汶川進發。但羅政委堅決要親自率領,任務太艱巨!從古爾溝到汶川,90公裏。這90公裏在路麵非常好的情況下徒步到達也不是件輕鬆的事,何況是那樣的路!
淩晨5點,羅政委挑選了96名身體強壯的戰士出發了。每個戰士都負重幾十斤,連羅政委也扛著幾把鐵鍬。
告別時羅政委握住我的手說,這26輛車就交給你了。
我說,請政委放心,我一定把人員和車輛物資安全帶到。
我在焦急不安中度過了12日那個難眠之夜。雖然知道電話不通,我也反複撥打,雖然知道焦慮無用,我也無法平靜。惦記著父母,牽掛著姐姐,操心著妹妹……
那天晚上我帶領車隊在相對安全的一段路宿營,那條路上還有武警部隊和阿壩軍分區的人。我們帶了兩輛炊事車,就下麵條解決晚飯。熱騰騰的麵條把路上的百姓都吸引過來了,我就讓戰士們盛給他們吃,我想我們是來救災的,隻要能幫助災區百姓的事情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一鍋吃完了又煮。那一夜的那一頓飯,我們大概煮了兩百斤麵條。
13日晚上,武警水電九支隊的官兵終於把路推通了,我們趕緊出發,剛一過那個滑坡,石頭又滾了下來,我驚出一身冷汗,還好沒有砸到車隊。沿途看到很多被砸毀的車、掉到河裏的車、貨車、小轎車、中巴,一邊走一邊聽到路邊的山坡上隨時像滾黃豆一樣劈裏啪啦往下滾碎石。與此同時,讓我們深受感動的是沿途的群眾,他們紛紛端著抱著一盆盆大櫻桃往我們車上送,往我們懷裏塞,我知道那些櫻桃平時要賣幾十元一斤。
15日早上,我們終於進入了汶川縣城。我看到我從小熟悉的那些山巒,完全變了樣,我曾經騎車上學的那些路也麵目全非,我從來不知道山巒也會變得猙獰,那些山在我的心中一直是親切的啊。現在卻剝了一層皮似的,騰著塵土。還好,城裏的房屋倒塌不厲害,比我想的要好一些,因為汶川在地震帶,我上學時,常常遇到搖晃,故縣城裏所建房屋的抗震級別都比較高,這次終於起到作用了。但縣城周圍的鄉鎮很嚴重。
羅政委在我們之前的頭一天中午(14日14時)已經抵達,將先遣隊分為三個支隊,他帶一個支隊進入綿篪鎮;大隊總工程師向建德帶領另外兩個支隊朝映秀走;我們車隊到達後,立即將現有的糧食和藥品給老百姓送去,送到災情最厲害的地方去。
家鄉的老百姓對我們真是非常好,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我是汶川人,他們就是由衷感謝解放軍進來幫助他們。我還記得剛到的那天晚上,汶川的一些學生就拉著冰激淩來慰問我們,我們不收,學生就把冰激淩扔進我們住的地方,所以到汶川的第一頓晚飯,我們吃的是冰激淩。在汶川縣城,有位火鍋店老板很讓我們感動,他把自己開的火鍋店“留一手”打開,免費給災民吃,給解放軍吃。因為糧食不多,他在為我們熬稀飯時,特意放了很多火腿腸。老板叫王小平,他妻子叫代秀珍。真是善良厚道的生意人。我們大家都忘不了他們。
第二天(16日),我抽空去汶川的七盤溝小學看姐姐,路上遇到校長,他說我姐姐沒事。我一塊石頭落地,但姐姐一看到我就抱頭痛哭。她告訴我,她給父母打通電話了,從父母那裏得知,我們的妹妹遇難了,妹夫也遇難了。她悲痛萬分,說因為那天沒有課,妹妹就沒去學校,是家裏的房子垮了……還說14日是妹妹的生日,她原打算14日去映秀為她過生日的……我的心也如刀絞一般,我們的妹妹,尚未滿29周歲的妹妹,就這樣永遠離開我們了。
但我沒有時間悲痛,我得馬上回部隊去。我讓她自己多保重,就迅速離開了。
後來我才知道,地震時,父母都在外麵。母親和幾個老友在河邊的綠化帶打麻將,突然的劇烈震動把桌子都搖倒了,母親連忙抱住身邊的一棵樹才沒有摔倒;母親從汶川出來,有地震的意識。父親也同樣,那一刻他到車站去取我姐姐從汶川帶給家裏的櫻桃,突然搖晃,他馬上反應是地震,趕快往家跑。家裏的房子雖然沒倒,卻已經成了危房。父母兩人就打著雨傘在外麵坐了一夜。他們心裏也是焦慮萬分,那時我們兄妹三人都沒消息。到14日,我妻子給父母打通了電話,他們知道我去救災了,後來又給姐姐打通了電話,唯有在映秀的妹妹沒有消息。父親沉不住氣了,要去映秀看。所有人都攔著他,都江堰到映秀的路根本不通,情況不明。母親說,你一去,我就要擔心兩個人了。但父親很倔強,堅決上路了,他一個人從都江堰走到映秀,到映秀後才得知,小女兒小女婿都已經遇難,僅留下一個三歲的小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