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正要答言,鶯兒端茶進來,瞧著湘雲隻管笑。寶釵道:"傻丫頭,有什麼可笑的?"鶯兒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沒帶那金麒麟,別丟掉了罷!"湘雲道:"我自從穿素,就沒帶他,不記得擱在那兒了。"鶯兒道:"我聽說大奶奶家裏辦嫁妝,買了一對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個不是?姑娘查查看罷。"
湘雲道:"同樣的東西多著呢,怎見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隻有一個,怎麼會成對呢?別瞎疑惑了。"寶釵道:"從先張道士也送過一個,這東西外頭常有的,不算什麼希奇。顰兒那小心眼兒,那回瞧見有兩個麒麟,還說了多少尖酸話,想起來怪可笑的!"湘雲道:"你夢中見了他,還是那個樣兒麼?"寶釵道:"他如今決不說那些話了,簡直換了個人似的。我想他從前也因積慮太深,覺得處處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說他尖刻,有的說他脾氣乖僻,那裏是他的本性呢!"二人又說了一回閑話。
湘雲說起要到紫菱洲一帶走走,寶釵道:"那裏眼界也不寬,這時候除掉看水,還有什麼可看的?不如到荇葉渚那邊去看新柳。"湘雲也說好,當下便帶著翠縷、鶯兒一路出去。剛走得不遠,彩雲從後趕來,說道:"太太叫我來請寶二奶奶。"寶釵隻得別了湘雲,同彩雲折回,往王夫人處。
王夫人見了寶釵,說道:"理國公府裏辦喜事,來借圍屏,你看著人到東樓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尋出來借給他。先瞧那上頭鑲嵌有損壞沒有,別叫人家說是破的。"又說道:"剛才聽說舅太太犯了肝氣,比往年春天都厲害。你明兒替我去看看他,就說我這兩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親自來了。"寶釵都答應了。
王夫人又道:"你見著你大嫂子沒有?"寶釵道:"大嫂子正忙著收拾屋子,今兒沒見著他。"王夫人道:"蘭兒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總說,應該在家裏侍奉公婆,沒有丟下老人家,單跟著兒子去享福的道理。這話原也不錯,隻是蘭兒年紀太輕,你老爺先就替他擔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總可以替拿點主意。所以,我倒勸著他去。他去後,家裏可就仗著你了。平兒雖說熟悉,如今璉兒辦了捐複,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個人撐得下去麼?"寶釵道:"眼下璉二哥在家,外麵有他撐著。家裏這些零碎事,我還可以對付。若都走了,可叫誰應付外頭呢?"王夫人道:"這個人就不容易,從前芹兒、芸兒都試過,究竟不是自己的人,總靠不祝到那時候再說罷。"寶釵下來,又忙著去料理瑣事。
大家算計著賈蘭到京還有幾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們夫婦已先來了。原來賈蘭因節度托辦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裏,便天天忙著拜客。那些世族舊交都要治筵設餞,每天都有四五局,東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賈蘭忙得不了。
隻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請在柳湖村棗花寺賞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賞花做詩。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許多親友,或薦幕友,或薦家丁,十分情不可卻的,也隻可收下。到了臨行前兩天,一切宴會概行謝卻,隻說走了。
尤氏和寶釵、平兒商量,在園中嘉蔭堂設筵,請李紈及賈蘭夫婦聚了一日。此時芍藥花正開,探春、湘雲又訂在紅香圃,請他們母子夫妻餞敘。那天天氣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坐。坐到半席,王夫人同著薛姨媽也來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剛才姨太太說起,你們都在這裏。天長了,又沒有什麼事,來看看熱鬧。這一來,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經坐過了,我們也因為這個,沒敢請太太和姨太太。"
王夫人又對賈蘭道:"蘭兒,你前兒逛棗花寺,那裏牡丹開得好麼?"賈蘭道:"有兩棵孩兒麵紫鳳樓開得正好,其餘的有些殘了。"王夫人道:"這裏明年也添種些牡丹罷,那邊牡丹台,從前也很好的。可惜前一向沒人管,都凍壞了。"探春道:"蘭侄兒,你前天賞牡丹,做的詩呢?"賈蘭忙叫碧雲去取,一時取到。探春便和湘雲寶釵同看,那詩是:深色僧房照舉卮,帽簷乞得半開枝。
款春臨別花俱黯,憫亂沉吟酒豈辭。
日氣烘香圍錦幄,劫痕尋夢倚苔碑。
與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見兔葵。
寶釵湘雲看了,當然說好。探春道:"好可是好,隻是'憫亂'一句,稍有些語玻蘭侄兒,你如今是方麵大員,有責任在身上。既見到這裏,就該盡力去挽救,不是私憂竊歎的事。倒是結韻,詩雖平常,意思卻好。"湘雲道:"這詩命意並不錯,我聽我叔叔說:有一班達官,上朝不敢說話,背地裏痛罵政府,討那些閑人說好。不知是什麼居心呢?"
一時席罷。王夫人約薛姨媽同到圃外看芍藥,眾人也隨同閑步。探春指著湘雲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尋那石床沒尋著,不就在那裏麼?"寶釵拉湘雲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頭再睡一覺,我就服你。"湘雲道:"你們還是這麼信口胡扯,別叫小蘭大奶奶笑話。"
探春見那邊有一叢金帶圍,忙走過去看。剛好開了兩枝並蒂的,就請王夫人等同賞。湘雲道:"這花向來是宰相之兆,這回又開了並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將來蘭哥兒入相,我們還在這裏接風。那時候,大嫂子不知要多麼樂呢!"說得王夫人、李紈等都笑了。又賞玩了一會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賈蘭叩別了賈政、王夫人,賈政又將'位不期驕,祿不期侈'的話,著實訓誡一番,賈蘭一一領受。隨後李紈叩辭,王夫人又再三囑咐他,替蘭兒隨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當下賈蘭便奉著李紈,帶了梅氏,從容赴任去了。
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柳湘蓮同著寶玉,到了太虛幻境,本是為尤三姐之事而來。起初見寶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裏,每日仍用他靜坐的工夫,有時替寶玉排愁解悶。閑中想起此事,卻也情牽意惹,放他不下。那天寶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幫忙款客,湘蓮無意間在前院花叢中遇著。那尤三姐見了他,神光離合,宛轉含情,卻不像惱恨的樣子。隻礙著人多,未便通語。後來,屢次想自己找了他去,揣度那人的脾氣,又怕近於唐突。幸虧素來心冷,想過了便自擱下。
一日,寶玉到前院來談話。寶玉說起寶釵新近也從家裏來過,釵黛二人彼此十分見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蓮道:"寶兄弟,你如今總算事事稱心了,可還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麼?"
寶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時候是個我,在花團錦簇的境界中,也還是個我,有什麼兩樣的呢?"湘蓮笑道:"既是一樣,為什麼你心心意意隻想到這裏來。"寶玉隻是笑,無詞可答。
湘蓮道:"你自己心願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話,隻怕丟在脖子後頭了。"寶玉忙道:"柳二哥,你這話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那一天不想著。況且你們這段姻緣由我一言打破,還得由我摶弄上。不然,怎對得住三姐兒呢?"
湘蓮道:"依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寶玉道:"我早已托了鴛鴦,叫他探探三姐兒的意思,不知他說了沒有?等一會就問他去。萬一不行,還有別的辦法,你隻放心罷。"湘蓮道:"那位鴛鴦,就是殉老太太的義婢麼?"寶玉道:"正是他。他現在做'癡情司'的領袖,這事正歸他掌管哪。"又談了一會話,方回至內室。見黛玉和晴雯手裏都套著金線,好似在那裏解九連環。寶玉笑道:"我正惦記著,怕你悶的慌,這麼玩兒倒好。隻是怎麼想起把小時候的玩意都搬出來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們呢!"晴雯道:"這一股子金線,奶奶叫我幫著理出來,那裏是玩意兒呢?"寶玉問道:"金釧兒在那裏?"晴雯道:"他和紫鵑、麝月都在西屋裏,半天也沒有聲音,隻怕都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