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到了西屋,見紫鵑正在低頭做針線。麝月、金釧兒坐在窗下,手裏都描著花樣。寶玉看了這個,又瞧那個,問是做什麼用的?麝月道:"橫豎不是我們用的,你過幾天就看見了。"寶玉道:"金釧兒姐姐,我替你描花樣兒,你去替我請了鴛鴦姐姐來。說我有事和他商量。"金釧兒將花樣兒擱下,瞅著寶玉道:"你可別替我描,描壞了,誰賠我喲!"說著,便去了。
寶玉看那花樣,一方是梧台彩鳳,一方是蓮渚文鴛,又細致,又鮮明,十分可愛。便問麝月道:"什麼花樣?這們矜貴。"
麝月道:"你信他呢,這就是枕頭心子。奶奶嫌原來那個俗氣,叫我們繡了,預備換上的。"寶玉拿起筆來,隨意描了幾筆,也還不差什麼。
正描著,黛玉和晴雯從那屋過來。晴雯笑道:"二爺真能幹,連花樣都會描了。"黛玉道:"有弄這個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做的鳳德宮頌,早點做出來交卷。剛才那邊宮女們送東西來,還問起呢。"寶玉道:"我這兩天那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做了罷。"黛玉道:"什麼事這們煩心,你若想他,我再把他找了來,這有什麼為難的?"寶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他做什麼。隻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還沒有辦,是一樁對不起人的事。紫鵑道:"前兒,我們出去走走,還遇見三姨兒呢,隻不肯往這裏來。"
說話間,金釧兒引著鴛鴦來了,寶玉黛玉連忙迎出相見。
寶玉道:"又要煩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裏麵求的,隻因那裏人多,恐怕說話不大方便。"鴛鴦笑道:"到底是怎麼一件事喲?我最怕藏頭露尾的,二爺直說了罷。"黛玉道:"鴛鴦姐姐裏屋坐罷,這也不是一兩句話說得完的。"三人同至東屋坐定。
寶玉道:"沒別的事,就為的那柳二哥和尤三姐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說過的,這件事總是由我答應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兒枉送了性命。那湘蓮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們的姻緣重新接上,將功折罪。不知三姐兒意思如何?姐姐給探問了沒有?"鴛鴦道:"那天在絳珠宮見著他們姐妹,我把你這番好意已經說到了,他可沒有答碴。他那人的脾氣是說一不二的,我生怕把這件事給說僵了。再則就是說成了,咱們這裏夫婦同居的很少,那能都像你們玉旨賜婚呢!"寶玉道:"若說三姐兒,他性子是烈的,隻可軟磨,不可硬勸。隻要他答應了,我這裏有的是房子,借給他們同住,那算得什麼?這裏頭可全仗著姐姐善為說辭了。"說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鴛鴦道:"我管的是'癡情司',這也是分內的事,二爺你還和我客氣麼?"等一會兒,我先去和二姐兒商量,成不成再來回話。"說著,便要告辭。黛玉道:"這件事也不忙在一時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們說說話兒。"又叫紫鵑沏了新茶換上。
鴛鴦說起那回在姑老爺衙門裏,聽說豐都地方也有榮寧兩府,國公爺和老太太都在那裏。我拚著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許我跟去,也要見一見老太太的麵,我才甘心。這裏往豐都必然有個去法,明兒想和警幻商量,求他攜帶,了此心願。你們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麼話,我也可以帶了去。你們以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尋老太太,這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還有什麼商量的。我倒想起鳳姐姐如今還在陰間受罪,他也是這裏冊子上有名的,我們都好好的在這裏,單他弄得如此下場,想起來怪難過的。還有妙玉也和我很好,聽說他被強盜殺了,沒到這裏歸冊,想必也在陰間。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他們都救了回來,也是大功德的事。"鴛鴦道:"老太太那麼疼璉二奶奶,決不會不替他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沒有什麼大罪過,我到那裏瞧著辦罷"。寶玉道:"鴛鴦姐姐,你尚且要去見見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兒孫,又那麼疼我,怎好倒躲在一邊。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則接老太太來這裏奉養幾時,也不枉疼我一常二則麵見榮寧兩公,以謝我不能立身顯揚之罪。三則鳳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辦去。且等柳二哥的事辦妥了,咱們同去如何?"鴛鴦道:"二爺同去那更好了,隻是二奶奶放心麼?姑且這麼說著,到那時候再看罷。"說罷,便起身告辭,去尋尤二姐去了。
這裏黛玉瞧著寶玉道:"你真個要去麼?"寶玉見沒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隻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這話我不信。你那邊家裏,怎麼硬著心腸,丟下了就走呢?"
寶玉笑道:"不丟下姐姐,怎能尋著妹妹?那也是不得已兒!"黛玉用指頭羞他道:"虧你有臉說得出,這簡直是三歲小孩子的話,那裏像中過舉人,又做了老子的?別叫哥兒羞你了!"寶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這才是至道呢,你們那裏知道?"黛玉道:"胡說。你那個道,真是道其所道,騙騙外人罷了,還瞞得了我麼?"剛好晴雯進來,便將話截祝隻聽晴雯道:"剛才聽二爺說,要和鴛鴦姐姐到豐都去尋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爺說,帶了我去,見他老人家一麵。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聽他們在那裏,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兒女的一點癡心。"黛玉笑對寶玉道:"你去不去還沒定,那隨駕的龍套都要上台了。"寶玉聽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鴛鴦也沒來回話,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來,說是先見了尤二姐,那二姐兒不敢拿主意,說道:"依我說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誰說了也不算,隻可由他自己。"
倒是三姐兒在裏屋,聽他們說的不得要領,便隨身便服,自己走了出來。鴛鴦先和他寒暄幾句,才提到湘蓮之事。三姐兒道:"柳郎來意,我已知道。從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聽了人家閑話,好端端的不要我了。這樣婚姻大事,豈是像吆喝賣東西似的,管保來回,不好了管換?再說,到底看出來有什麼不好了麼?一會兒說翻了,繃著臉不要,一會兒又要檢了回去。這可不是一句兩句的話,要末請他自己來,我們當麵說說,我看他是否真心,還活動不活動。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麼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點兒活動,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幹淨。"鴛鴦也佩服他爽直。當下將三姐兒的話,都告訴了寶玉。寶玉送鴛鴦出去,便到小院裏,向湘蓮仔細說了。
又過一天,湘蓮自己去尋三姐兒。先賠了許多不是,又將前前後後的話,連寶玉在大荒山怎麼說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賭咒。三姐兒是痛快的,即時一言說定。
等不幾天,這裏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兒便送他妹子到赤霞宮,自有一番禮節。寶玉替備喜筵,約了鴛鴦、香菱諸人,也熱鬧了一日。鴛鴦又陪他進去見黛玉致謝。黛玉本喜三姐兒爽直,又因他也是再世姻緣,動了同病相憐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釧兒從前就和三姐兒相處很熟,更見親熱。
從此,尤三姐便隨著柳湘蓮,住在那赤霞宮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獨居寂寞,時常來看妹子,也常進去和黛玉及晴釧等閑談。黛玉要留他也住在那裏,不知尤二姐肯與不肯?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