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省重闈義婢共登程 拯幽獄小郎親謁府(3 / 3)

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說什麼是好,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的。正趕上地府打發人來,通知賈府去接鳳姐。賈母忙吩咐預備轎馬,妙玉便趁此興辭而去。

大家聽說鳳姐放回,都喜出望外。隻晴雯嘴快,說道:"璉二奶奶向來要麵子的,此番回來見了我們,看他如何誇口。"寶玉忙用眼色攔他。鴛鴦道:"鳳奶奶當了多少年的家,賠盡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裏弄得人人痛罵,我替他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獄的苦,那些話不要再提了。"

賈母盼望許久,未見鳳姐來到,放心不下,又打發第二批人去打聽。正在吩咐,隻聽廊外丫頭們回道:"璉二奶奶來了!"隨後就聽見鳳姐語聲道:"這不是到了家裏麼?我頭一次來,可沒有一處不眼熟的。"一進屋,瞧見賈母,忙拜下去,含淚道:"我想不到還見得著老祖宗。"賈母也含淚摟住他道:"鳳丫頭你可吃苦了!"

鳳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麼臉再見你老人家呢?家裏頭當了幾年家,鬧到那麼天翻地覆的。我想死了就完了,那知道人家還不饒我呢!苦也吃夠了,臉也丟盡了,一輩子要強也算栽到地了!沒法子,誰叫老祖宗錯疼了我?隻可當個癩貓癩狗的養活著,我給你老人家當個粗使丫頭罷。"一麵說著、一麵哭著。賈母聽他說得可憐,也哭了。鴛鴦勸道:"二奶奶好容易回來了,這不是大喜麼?別招老太太傷心了。"

鳳姐連忙將淚擦幹,這才和大家見禮,又給寶玉道謝。寶玉笑道:"你不要謝我,我也是受人之托。"鳳姐詫異道:"誰替我托你哪?"鴛鴦便將黛玉的話,說了一遍。鳳姐道:"提起林妹妹來,我更對不起他。你們的事,若有用著我的地方,就是下小刀子,我也拚了去。"鴛鴦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還用你去張羅麼?"

鳳姐聽了,更覺不好意思。見晴雯站在那裏,便搭拉著向他說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鬧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後來寶二爺心心意意隻忘不了你,我還把柳五兒撥了去。說是要想著晴雯,隻看著五兒罷。"晴雯冷笑道:"多謝二奶奶,我算得什麼,那裏跟得上襲人一零兒呢?"

此時,鳳姐正在左右受窘。隻聽賈母對鴛鴦道:"你同著二奶奶到後房,招呼他擦擦臉,換換衣服去罷。我還要帶他上去見見祖老太太呢。"便同鴛鴦去了。一時妝罷出來,依然粉香脂豔,仿佛另換了一個人似的。賈母笑道:"你們看,鳳丫頭經過這般困苦,並沒改了樣兒,可見也是有根基的。"鴛鴦要哄賈母喜歡,也跟著說道:"什麼人都有落難的時候,這也算不得什麼,也許將來還有後福呢!"

賈母又帶鳳姐到上屋,見了賈源夫婦。賈源明知家事敗壞,由他而起,卻不便明說。隻說道:"你這幾年的苦處,也受夠了,借此得些經驗,做個儆戒,未必不是好處。"鳳姐雖然文理不深,卻也聽懂了,自覺羞愧。倒是國公夫人見他受盡苦處,不免慰問幾句。賈母怕鳳姐臉上掛不住,見賈源夫婦無話,便即帶他下來。又忙著替鳳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帳。鴛鴦道:"璉二奶奶早晚要到我們那裏歸冊子去,在這裏也住不了幾天。

我替他收拾罷,老太太就別管了。"鳳姐見賈母仍然疼他,心裏也放鬆了一半。

他在地獄的時候,一心指望限滿釋放,倒也別無牽念。如今到了這裏,心是安了,卻不免思前想後。想到在家時,有平兒、豐兒等貼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婦們隨事奉承,事權在手何等煊赫。此時隻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許多積蓄,重重損失,剩下的也帶不了來。又牽掛著巧姐兒,不知何人照管。

平兒雖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難保他不會變心。家裏的混帳哥哥,還不定憋著什麼壞主意呢?心中千頭萬緒,擺布不開,背地裏也流了不少眼淚。一到賈母麵前,還得打起精神裝歡佯笑。見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懷鬼胎,隻像避貓鼠兒似的。也很可憐的了!

那寶玉此次來至豐都,本想住個三五天就回去的,卻被這些事羈絆住了。也是心懸兩地,去住踟躕。

那天秦鍾來訪,門上小廝們引他至小書房坐候,看那裝備陳設,簡直就是夢坡齋。少時,寶玉便服出來,秦鍾忙即起立見禮,道:"二叔怎麼來的?我那回彌留之際,知道你來看我,苦求差役們放我回去見你一麵,他們始終不肯。不料還在此地相見。"寶玉道:"鯨卿兄弟,好久不見,老成得多了。自從你走了之後,我和柳老二他們每次聚會,總想著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鍾道:"你們怎麼到一處的?"寶玉便將湘蓮如何出家,如何在大荒山相見,如何同到赤霞宮,一一都告訴與他,又道:"柳老二與三姐兒生死姻緣也團圓上了,你道不是可喜之事麼?"

秦鍾道:"你們都好了,隻我留滯此間充一名小吏,未免慚愧。將來如何打算呢?"寶玉道:"那些事有什麼做頭,不如和我到太虛幻境,咱們弟兄朝夕相聚,好多著呢。"秦鍾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還有一件,那個手上有蜜的,我害他沾汙了佛地,至今還在血汙池裏。我既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麼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寶玉道:"我剛為鳳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們王爺,怎麼好意思又去開口?這可難了!"

秦鍾道:"我看王爺很敬重你的,你不用親自去,隻寫一封信交給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許成了。若能夠如願,我便帶了他同找你去。隻給我幾間閑房,替你做個書記,也比在那裏強些。"寶玉先不肯寫信,禁不得秦鍾苦苦央及,隻可草草寫了給他。又托他查訪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鍾也答應了。寶玉又進去細問晴雯,開明名氏籍貫及生卒年月,交與泰鍾帶去。

次日,秦鍾作柬,請寶玉在花雨庵蔬酌小敘,寶玉帶著小廝騎馬去了。見庵中庭宇清潔,小有花木。幾個尼姑都是帶發修行的,也一樣唱曲侑酒。席間並無外客,寶玉笑對秦鍾道:"你造了一回孽債,難道還不夠麼?"秦鍾道:"這不過逢場作戲,那裏有許多真事。我是叫你開開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許多陳妙常。那能兒還得算潔身自好的呢!"

說話間,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尼姑,上前請寶玉點曲子。寶玉瞧他麵貌頗熟,仔細一想,方記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鶴仙。

問知來此未久,已改名慧蓮。秦鍾誤以為寶玉屬意,笑道:"他是先做道姑後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兩界都算是有緣,何妨把他度了去呢?"慧蓮聽了,向寶玉媚眼流波,似含無限情意。

寶玉卻隻冷笑了一陣。秦鍾在席間說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無從查訪,深為抱歉。那晚上寶玉回去,便將這話告訴晴雯。

晴雯沒法子,哭了一場方罷。

此時寶玉見諸事俱妥,歸心更切。過一天,趁著賈代善、賈母同在上房說笑,便將要接爺爺和老太太同至太虛幻境,奉養幾時,稍盡報答,委婉的說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罷。我習靜慣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們當事的,要我幫著督造名冊。我已經應許了他們,如何走得開呢?"賈母道:"我一向疼寶玉的,寶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隻不知兩位老人家許我不許?"代善笑道:"你是當老太太受用慣了的,這一向也拘謹的太苦了,還是到那裏散散罷。"不知賈母果否同行?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