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成人之後便把這遊戲規則引入成人世界。於是成人世界有了政治角逐商業角逐學術角逐……一切智力的角逐都離不開規則,如同啟示錄一樣:上帝是這樣說的。但是,僅僅如此簡單倒好了,問題是:即使上帝說的句句是真理,那麼每個真理的背後也都潛藏著謬誤。譬如有甲乙丙三人來做一個以氣球為目標的擲鏢遊戲,參加遊戲者每位各執一汽球,誰的汽球最後保持完好即獲勝。參賽者每一輪都以抽簽決定遊戲的擲鏢順序,無後依次投擲一支飛鏢,他們對於各自的投擲技巧全部心中有數:甲的命中率是80%,乙和丙則分別是60%和40%。那麼每位參賽者究竟采取什麼策略來取勝呢?答案很明顯。每位參賽者都得把目標對準較強對手的汽球,因為一旦打敗了強者,他麵對的也就是較弱的對手了。然而,如果三位參賽者全都采取同一策略,那麼他們會得到與擲鏢技巧相反的結果!概率計算顯示:丙這個最差的參賽者獲勝的機會最大(37%),而甲這位最佳選手獲勝的機會卻最低(30%)。乙獲勝的機會也隻有33%。
問題出在何處?問題就在於甲和乙互相拚鬥時,丙幾乎不受任何威脅。由於甲乙雙方堅持他們的策略,而使丙增強了他的生存能力。
毫無疑問,汽球之戰與政治經濟的競爭十分相似。於是美國經濟學家阿羅經過論證得出了一個毀滅性的結論:任何想象得出的民主選舉製度可能產生出不民主的結果,有時為了選上你想選的議員,你必須投他的政敵的票。一一這悖論便是一個殘酷的政治遊戲規則。
當然,我的小說與政治毫無關係。我的小說講的是兩個女人的遊戲:20年前,緬甸女人阿韻用低價(違反規則)買走佤寨的一件上等石貨,20年後,佤族女人三梅想追回這件石貨,但阿韻已經把它加工成了一件精美絕倫的玉器。三梅自然不敢拿走(怕違反規則)。阿韻於是還給佤寨另一件石貨(按照規則),但是最後打開石貨才知道此石並非真正的翡翠。(石貨隻有打開才知真假,而一旦打開石便無法複原,又是俘論)表麵上看,以一石易一石,不過是以一種偶然換取另一種偶然,無一不存在著風險,這應當符合商界的遊戲規則。於是緬甸女人阿韻無可指摘。
但是還有深層的規則:偶然裏麵往往隱藏著必然。這必然是不可知的。它正是人類在童年遊戲中創造的神話。阿韻與三梅的遊戲正是那古老遊戲的延續。這一回合也許是阿韻贏了,但是遊戲還在繼續下去。
最後的勝者本不存在——這也是遊戲規則。
遇難航程中的饗宴
——關於《藍毗尼城》與《密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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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浩瀚無際的原始海洋,那些眼睛生在背上,嘴巴長在肚子上的三葉蟲,那些腕足類、腹足類的動物,那些珊瑚、海百合和鸚鵡螺,那奧陶紀出現的最早的魚……直到在靈長動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華造化之功,成為萬物之靈的人——人類的演化經過了多麼多麼漫長的歲月!那時的人曾是自然的寵兒,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鳥獸森林花朵沒什麼兩樣。人可以在水中遊,天上飛,陸上迅跑,可以和天地萬物對話和神秘的感情交流。然而人向自然界索取得太多了,人類的每一進步都意味著自然界“報酬遞減”規律的實現,人終於背叛了自然也被自然所離棄,人類再也聽不懂自然界那些神秘的對話了,隻有極少數被人們稱為具有特異功能的人還保留著一些自然人的習性。人類最終將毀滅自然也毀滅自身——藍毗尼城那美麗的香湖和娑蘿樹,正是被人類各種各樣的欲望吞噬了。
於是人類試圖在航程中演出一次充滿蕩魂懾魄的美感的古希臘式悲劇。這樣類似英雄壯舉的悲劇曾經有過,那是在人類的青少年時代。然而當人類的年輪已進入中年的怪圈,人類的智慧已足夠以假亂真的時候,人再不需要那種靈魂的拷問了。在當代,在這個充滿著對於商業主義神話迷戀的時代,一切都可以複製出來,複製品達到的高保真令人難以想象,複製品可以比真品更像真的。一切都在計算機和數字的操縱之下,一切都可以編進程序輸入磁盤,一切都可以“做”出來,包括愛。在一個連愛都可以做出來的時代人們不再奢望愛情了。愛情這個字眼太古老太古老了,以至人們一想起它一接觸它就蒼老得要命。現代人羞於談愛但可以做愛。一個三流作家的智力足可以為一個孤獨者設置一個陷阱。密鑰的故事正是關於高保真的最好的詮解。即使“主”本人也無法解救墮落的人類。於是孤獨者在尋求寶藏過程中所作出的種種努力,以及他的心靈探險和破譯密碼的智慧,全都成為一場無聊遊戲中的無用勞動。
但是如果沒有那個鄰人的女孩呢?
在下一場遊戲裏,我們不再要那個女孩出現。我們永遠不要向孩子們說破聖誕老人的秘密,那麼孩子在吃聖誕老人裝在鞋子裏的糖果時就非常香甜了。
讓我們都在瀕死的航程中大吃香甜的糖果吧,我們的時代不需要悲劇。
寫在《紅罌粟》叢書出版之際
—關於《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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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罌粟,顧名思義,美麗而有毒。
我不知道出版社起這名字的出處,但我喜歡。因為世上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有另外一麵。譬如花朵鳥獸,譬如天空大海,譬如人,譬如愛。
我過去曾寫過一部小說:一個美麗的女孩,同時卻又妖冶、陰毒、險惡;一個不美的女孩,同時卻又純潔、善良、天真。從表麵上看,天真未鑿與洞察人生,善良無知與工於心計構成她們友誼的基礎,但真的如此嗎?因為最後的結局,恰恰是前者的手腕並未切斷後者與愛人之間的情愫,而前者卻因為後者之故永遠地失去了自己傾心的戀人。究竟孰善孰惡?應當承認“惡”由於它的真實而具有一種魅力;而善良、天真等等這些字眼卻從來蒼白無力、令人懷疑。起碼,這些字眼是無法獨立生存的,也正因如此,美麗與不美的女孩正好構成了一個人的兩種形態;外顯與內隱,顯性行為與潛在本性一一這便是《如影隨形》。
打我很小的時候,神秘和魔幻便浸透了我想象的空間:走進水果店我會想起夏娃的蘋果,想起那株掛滿了蘋果的智慧之樹,想起首先吞吃禁果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徜徉在月夜的海灘,我會想象有一個手持星形水晶的馬頭魚尾怪獸正在大海裏慢慢升起;走進博物館,我會突然感到那所有的雕象都一下子變得透明,像蠟燭一樣在一座空蕩蕩的石頭房子裏燃燒……“宇宙的豎琴彈出牛頓數字,無法理解的回旋星體把我們搞昏,由於我們欲望的想象的湖水,塞壬的歌聲才使我們頭暈”(美·威爾伯)。我想,支撐我創作的正是我對於女性繆斯的迷戀和這種神秘的智性的暈眩。
於是便有了故事:一個少女忽然發現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她懷疑那女人正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母親,於是她探究、她尋找,在幻境中,她看到那女人在村口的戲場唱戲,戲文給了她啟示,十四年前的一場謀殺在她眼前複現,而藏在銀盾背後的那張臉卻始終未露真麵(銀盾)一個老人臨終前走進一座深山,在半山腰的小賣部裏見到一位少婦和她的男人,老人越過界牌走入險境,為他“導遊”的是一隻大黑蝴蝶,老人走到山頂卻一無所見,在瀕死的幻境中才見到了人間奇景,而幾天之後,少婦見到從山頂溪流飄下來的老人的拐杖,杖心裏卻藏著一束女人的黑發(黑瀑);一個男人偶然來到一處剛剛被泥石流毀滅的風景點,卻遇到一個奇異的女人,女人把他領到一座奇異的城池裏去尋找食物,男人犯了城規,女人在他的背上刺下了一副刺青以示懲戒,而若幹年後,一位考古學家發現這副刺青竟是消失多年的釋迦牟尼的誕生地藍毗尼城——在神秘的暈眩背後,是悲哀,是對於女性乃至整個人類的大悲哀……
這是與商業主義神話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神話,它將伴著美麗的《紅罌粟》走入人的心靈。人們將發現,這兩種神話他們都非常需要,因為人畢竟是人,不但有肉體,還有靈魂……
走出那條無形的軌跡
—關於《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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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為這樣的問題發怵:
“你這篇小說的主題是什麼?有人物原型麼?”
“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否有你自己的影子……”
“……”
因而我也為寫“創作談”而犯休。
這大約是由於我的表達能力有限;抑或是由於文學藝術畢竟不同於其他領域,有那麼點“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味道,所以,聰明的做法大概是保持緘默,由讀者去“意會”吧。
然而我仍然願意寫幾句離題的話。
小時候,我喜歡畫畫兒。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於是我把外婆畫成了一隻戴眼鏡的老貓,把姐姐畫成了一隻穿裙子的和平鴿。我長大了,老師教我怎樣畫腦袋、軀幹、四肢……怎樣掌握人體的比例,於是,我的稀奇古怪的念頭便一點一滴地被納入成人世界那條既定的軌跡。我畫的,不再是我的眼睛看到的東西,而是更符合生活常軌的、符合規範的東西。
我想,有多少人是真正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戴著現成的有色眼鏡去看世界呢?如果真的有這種人,別人會覺得他很異樣的吧。
我們大概早已忘了我們的第一句謊話,第一次違心的認同,第一句言不由衷的讚美……大約當時還著實為此氣惱過,後來終於明白了——人要做自身的主人談何容易!我們不是常常被一種看不見的力左右著,不自覺地沿著那條既定的軌跡去兜圈子麼?!按著那路線走慣了,如果真的改變這一切,拋棄這一切,我們反而會感到不適應,不舒服呢。
於是我又想:有多少人真正敢於衝破那道看不見的防線呢?如果真的有這種人,他的日子恐怕是不大好過的。
陰錯陽差,我這個酷愛文學藝術的人學了個經濟類專業。接到錄取通知書後,我大哭一場。可這是末班車了,不上也得上。曆史好象總是和我們這一代人開玩笑。畢業後,我從事會計教學,毫無疑問我不是個好教師,但我努力接受“興趣是可以慢慢培養的”這種理論。努力說服自己要“服從需要”。
然而有時卻難免冒出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假如我從事我所熱愛的,是否比現在的貢獻要大些?”“假如將來有一天,個人興趣能夠與社會興趣趨於一致,我們有自由選擇職業的權力就好了!”
我想: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人類本來是什麼都會的。會走,會跑,會跳,……還會飛。
是的,我們人類本來是會飛的。隻是我們總怕掉下來,隻好老沿著那無形的軌跡去兜圈子,周而複始,年複一年,於是我們的翅膀慢慢退化了,萎縮了。
可別小看這無形的東西。據說,許多發展中國家在致力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在經曆了長久的陣痛和難產之後,回過頭來才發現:原來扼殺人們創造力,阻礙社會發展、經濟起飛的,正是這無形的東西。
是啊,你能想象出在許多人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束縛著,周而複始地在一條既定的軌跡上兜圈子,在這樣一片土地上,能夠建起一座現代化的大廈麼?
智利有位學者說過這麼一句話:“落後和不發達不僅僅是一堆能勾勒出社會經濟圖畫的統計指數,也是一種心理狀態。”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太深刻了。
想了這許多之後,我心裏被一種什麼東西激動著,很想說點什麼。於是我編了這麼個故事。
至於我的女主人公有沒有生活原型,我認為這並不重要。也許我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朋友,她實在應當算是個正常人,但卻總是被人認為是異常的,而且總是不招人喜歡。於是我選了她做我的模特兒(如果你非說我有模特兒的話。)
我認為重要的隻有一點,那就是:我希望有一天,我們這個民族會重振雙翅,衝破那無形力量的羈絆,重新起飛。
要說的都說了,其餘的,留給讀者們去“意會”吧。
1985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