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偉大的巴赫那首舉世聞名的主題樂曲《音樂的奉獻》。巴赫利用“無限升高的卡農”——即重複演奏同一主題,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的進行變調,使得結尾最後能平滑地過渡到開頭。這裏充滿了音符與文字的遊戲。這裏有各種形式的卡農,有非常複雜的賦格,有美麗而深沉的悲哀,也有滲透各個層次的狂喜。它是賦格的賦格,是層次的自相纏繞,是充滿智慧的隱喻。人類社會正如這樣一首賦格曲,它不斷地變調卻又回複到原點,構成一個個充滿智慧的怪圈。
文學的發展又何嚐不是這樣呢?在高度的商業化之後將需要新的返樸歸真。任何社會都不會沒有孩子,任何孩子都不會沒有美麗的夢。
包括關於煉獄之門的夢。
呼喚與回答
★
西蒙·德·波芙娃有句名言。她說寫作是對一種呼喚的回答。這個呼喚通常在一個人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自然,並不是人人都能聽到這種呼喚。
說到底,這是一種神祗的呼喚。
很小的時候,因為家庭不睦,我的心靈時時感到壓抑和痛苦。一個孩子的痛苦雖不比成年人更沉重,卻要尖銳和難以忍受得多。何況,孩子的痛苦中還常常伴隨著恐懼。我時時渴望能出現一個愛我、保護我的人,他將驅逐我四周的黑暗,帶領我進入天國。對於天國的概念我停留在一篇童話《天國花園》所描述的場景上。那時我常常做一個關於天國花園的夢。花園裏的花隻有色彩沒有陽光,遠處站著全身通明透亮的天使。而醒來的時候,我從窗簾的縫隙看見對門鄰居家栽種的一棵歪脖子向日葵,在黑暗裏它很像是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陰險地窺視著窗子,我被它嚇得哇哇大哭。
我這種無端的哭泣和我的種種行為照例被大人們認為是乖張。我從來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盡管我學習成績很好,並且在美術、音樂和寫作等等方麵很早就顯示出了天賦。我對成人世界的恐懼和格格不入使我內心閉鎖,在我自我封閉的內心世界裏終於出現了神。在很長的時間裏我隻同他對話。我很早就擁有了一種內心秘密。這秘密使我和周圍的小夥伴們遊離開來,我很怕別人知道我的秘密,很怕在現實中與別人不同,於是我很早就學會了掩飾,用一種無限順從的趨同性來掩飾。這種掩飾被榮格稱為人格麵具。這是我的武器,一種可以從外部世界成功逃遁的武器。正是依靠這種武器我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為痛苦的那些歲月,包括在黑龍江兵團那些難以忍受的艱難困苦。我始終注視著內部世界,以至外部世界的記憶變得支離破碎,就像“沒活過”似的。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堅強還是懦弱,更不知道這是一種超越還是一種更大的不幸。
但無論如何我作出了對那種內心呼喚的回答。我選擇了寫作。寫作是置身於地獄卻夢寐以求著天國的一種行當。它同我從小選擇的生存方式是一致的:它是人類進行著分割天空式的美好想象和對於現實現世的棄絕。沒有一個作家敢說他是在真實地摹擬著生活本身,因為這種真實毫無價值,它隻需要一個記錄員就夠了。而寫作卻是一種每時每刻也難放棄的對生命的觀照,它觀照著生命也預約著死亡,複蓋著生者也複蓋著死者,它是時空消失之後的永恒存在,它是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的宿命和母題。
至於那個神祗的秘密,它將一代又一代地活在孩子們的心裏。可惜,孩子一旦成人就把心裏那個秘密忘了,而且一點兒也不懂得自己的孩子,一點也沒想到那孩子便是自己的過去。而孩子卻一直被那可怕的秘密燒灼著,直到成年。這大概就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如果有一個成年人記住並懂得孩子的秘密,那麼他一定是“得有神助的人物”,他的名字應該叫“作家”。
多年以前一個女孩對著鄰人的向日葵大聲哭泣,後來那個鄰人把向日葵砍斷了。很久之後,那女孩才發現那砍斷向日葵的聲音是流過她心靈的最早的呼喚。
在過了那麼漫長的歲月之後,那女孩終於對呼喚作出了回答。
永恒的主題
★
我以為,把愛情與幸福、快樂等字眼放在一處實在是一種誤區。相反,愛情倒是常常與痛苦伴隨著。現代的愛情更是摻雜了許多其他的東西。那種純而又純、亙古不變的愛說到底不過是一種幻想,是人類用以自欺的一種方式而已。
小時候,也就是剛剛從童年踏入青春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心造的幻影。這幻影無疑來自書本中的男主人公們:牛虻,英沙羅夫,拉赫美托夫,等等。這些人無一不是英勇無畏,才華橫溢,魅力無窮,而且個個都是斯多噶主義者,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這心造的幻影如此頑固以至在很長時間內影響了我的擇偶標準。
後來才知道,患這種“十二月革命黨人情結”的,在同代人的女性中竟有許多。所不同的,是我比她們更易感,更脆弱,更自閉。因此自欺的時間也更長一點罷了。
這自然應當歸功於理想主義教育。這種教育深深植入了一代人的靈魂,盡管你自以為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可實際上你什麼也沒變。從生到死不過是一個“卡農”式的怪圈,最終會返回到生命的原點。到那時你也許會發現,你窮其一生所追求的,不過是一個夢想。什麼也尋找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其實這便是很美的人生了。正因為世上本無完美才去追求,真的無法想象一個人在獲得了完美愛情之後的結局。假如梁山伯與祝英台,林妹妹與寶哥哥成了夫妻,有了孩子,又會如何呢?
所以我很同意薩特的一個觀點:愛不過是個枉費心機的企圖,這個企圖就是占有一個自由。情人們既要求這個誓言又恨它,他想被自由所愛,又要這個自由是不再自由的自由。——這真是一個天大的俘論。我想,能超越這悖論的,大概隻有死亡了。愛走向美的極致便是死,可惜這是文學藝術的審美需要,凡人們大抵無此勇氣,也無此必要罷。
於是大家隻好做夢了。而且最好誰也別說破這夢境。如果一個成年人向孩子道破了聖誕老人的秘密,那麼這孩子大概會難過得連鞋子裏的糖果也不吃了。
其實糖果還是要吃的。愛情也是存在的。我不過是以為,真正的愛隻有一瞬。人生何等短暫,有了這瞬間的輝煌,便已十分豐足了,又何必去追求永恒?!正因了世上沒有永恒的愛,愛才成為永恒的主題。
3不務正業與人生瞬間
★
1990年8月裏的一天,睛空麗日。位於東城區帥府園的中央美院畫廊外麵刷出一行鬥大的字:徐小斌刻紙藝術展。墨跡未幹,便有朋友們結伴而來了。
一切都依靠著朋友。從經費到聯係到布展到展出,僅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大約是因了爬格子的人搞刻紙,使人感到新鮮、好奇的緣故,觀者甚眾。留言簿上寫了不少溢美之詞,令人汗顏。報社、電視台紛至遝來。亦有美商想以高價購買我的幾幅作品(自然這筆買賣沒有做成,由於我的缺乏商品意識,至今不曾打算出售任何一件作品,盡管它成本極低並且耗時不多)。一時頗令人鼓舞。
更令人鼓舞的是,艾青坐著輪椅而來,細細看了全部作品。
早就聽說艾老學過美術,對於民間藝術,尤為喜愛。隻是艾老前不久身體欠安,行動不便,大家都猜他未必能來。艾老卻來了,而且是第一位觀眾。當他攜夫人高瑛精神矍爍地出現在展廳裏,顫巍巍地在簽名薄上寫下“艾青”兩個字時,我和朋友們都深深地感動了。果然,艾老對於許多展品都有內行的評價。當他看到《水之年輪〉〉、《沉思的老樹及其倒影》等作品時,良久不語,最後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你這每一幅都是創作,想法很獨特,應當拿去發表。
拒絕象征,拒絕深度,拒絕一切沉重的文化代碼,這就是刻紙的密訣,它應當符合目前“商業神話”的規則。
這種創作非常讓人著迷。
由著迷而激發著靈感,由靈感而轉化成作品,由作品而成為展品。卻拒絕由展品成為商品。正是因為缺了這一環,良性循環中斷了。按朋友的話來講,也就是在為新的“不務正業”找理由吧。
然而我常常在想,真的是不務正業嗎?那麼究竟什麼是“正業”呢?我學的是經濟,卻走上了爬格子的路,後來又搞影視,搞民間美術……可謂雜亂無章,無“正業”可言了。可是,生活卻因此而豐富起來,生命卻因此而鮮活起來,這不務正業帶來的一切,值了。
而且,世上一切學問、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這道理古人似乎早就明白。舞劍和繪畫有何關係?而吳道子觀斐民舞劍竟“揮毫益進”;聽水聲與寫字有何關係?而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草書益佳”;更有打球築場、閱馬列廄、華燈縱博、寶釵豔舞、瑟琶弦急、羯鼓手勻……這些與寫詩有何關係?而陸遊卻因此“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無曆曆,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
據說,人腦有許多億個神經細胞。人從生到死,這些灰白色的神經元僅僅使用了很少的一部分,而人有著許許多多的潛能未曾挖掘。從這個角度來說,人作為生命有機體,與應有的使用價值相比,是太微乎其微了。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大悲哀。人們有時太注重目的,注重目的的結果往往是一生隻能做一件事。專心做一件事,隻要智力健全,一般都能成功。但這成功的代價,卻是一種巨大的心智的浪費。從生命的意義來說,人,應當敢於不斷否定自己,敢於不斷變化,敢於進行出世和入世的自由轉換,敢於不斷更新遊戲方式。雖然這樣的人生很難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是,他將象飛鳥一般,既享受天空的輕靈高遠,又享受大地的博大深沉。在他不斷掙脫常軌的瞬間,他的生命將不斷爆發出美麗和輝煌。我想,在他的幕碑上可以驕傲地刻下這一行字:他,生活過了。
今年《精品》雜誌問世,發了一組我的刻紙。我看到了,自然想起三年前的展覽,想起艾老。於是很想對他說說上述這番話,不知艾老以為然否。
四 形象如何在失語中顯現
當代神話:生命之輕如何托起生命之重
——關於長篇小說《敦煌遺夢》的對談
★
陳曉明(以下簡稱陳):徐小斌,看了你的《敦煌遺夢》,感到非常驚奇。我覺得你出手不凡,進行了非常大膽的嚐試。如何把一部作品寫得既引人入勝,又有文學性,是純文學當前麵臨的大難題。我覺得你在這裏進行了非常有益的嚐試。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設想的。
徐小斌(以下簡稱徐):我做了很多年的敦煌夢。十幾歲的時候,在當時教我畫畫的老師家裏第一次看到敦煌壁畫的畫冊,很著迷,也很向往。1990年我辦個人刻紙藝術展,當時還沒去過敦煌,僅僅憑著想象和夢境搞了幾幅關於敦煌的作品,居然還挺受歡迎。這次小說中的幾幅紙刻插圖就是當時的展品。1991年,中國作協給了我一個去敦煌的機會。去之前我有點不安,因為很多地方都是“一見不如百聞”……
陳:(笑)對。很多旅遊勝地都如此。
徐:(笑)是啊,所以我很怕我的敦煌夢就此破滅。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敦煌藝術的真跡其實是任何精美畫冊所無法表現的。而且我感到敦煌是個特殊的地域,這種人傑地靈的地方似乎到處都藏匿著故事,有一種很強的神秘感,可以激發人們無窮無盡的想象……特別是看了元代密宗洞之後,當時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感到那些歡喜佛修持的形式很神秘,我得它很像是古印度的太極圖:陰與陽既對立又統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回來之後我看了大量關於藏密的‘書,藏傳密宗實在是非常偉大的,我們了解到的僅僅是皮毛,拿灌頂來說,就分為很多等級,最高層次的灌頂才是雙身修密,我覺得這種修持形式似乎代表了密宗的某種人生哲學。有了這些感受,就有了寫書的欲望。還要特別說明一點,我和佛教多少還算有點淵源,我的外婆就是個虔誠的佛教徒……
陳:哦,家學淵源。
徐:(笑)從小就很熟悉拜佛的那一套外部形式,但是在小時候,從來沒覺得佛教多麼偉大,對於佛,我隻有一種感覺,就是恐懼。我覺得一個孩子來到世上會本能地感覺到恐懼,因為對孩子來說世界充滿了危險、神秘和不可知……
陳:我注意到你非常愛寫恐懼主題。
徐:(笑)是嗎?
陳:(笑)是啊。包括你前幾年寫的《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去年在《北京文學》發的《末日的陽光》等。當然這恐懼是不同的。前者是寫對於外部世界的恐懼,而後者則是寫一個少女在青春萌動期對於自我的、對女性本能的恐懼,我覺得你處理得非常有特點。……《敦煌遺夢》是對於宗教神秘現象的一種恐懼。我特別注意到你把恐懼主題和世俗陰謀對接起來,這樣的處理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對宗教了解不多,我記得維特根斯坦說過這麼一句話: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麼樣,而是世界是這樣”。人們往往認為宗教是解釋世界是“怎麼樣”,其實不是的。我認為宗教,特別是你剛才提到的密宗、灌頂等儀式化的東西,其實都是最簡單的生活事實。這些事實被掩蓋了。而當我們回到“生活就是這樣”的時候,反而感到了神秘和不可思議。宗教神秘和世俗陰謀是生活中最本質的事實,你把它寫出來,使人感到既驚心動魄,又吸引人遊走下去。你統設得很好,穿插了一些男人女人的故事,在宗教意義上折射出來的、世俗生活中最平常的男女互相吸引的故事。你說是不是這樣?
徐:是的。我在裏麵貫穿了一種想法:愛和自由從來是個悖論。薩特有句話我很欣賞,他說:愛是個枉費心機的企圖。這個企圖就是占有一個自由。情人們想被自由所愛,又要求這個自由是不再自由的自由。事實也是如此。你剛才提到我小說中的恐懼主題,其實愛和恐懼也是並存的。譬如敦煌中的女主人公肖星星,很想完成一種美麗的愛情體驗,但是在聽到了別人的愛情表白之後又感到恐懼,她和向無曄有段對話很能說明這種心理。無曄作為一個健康的少年,認為在愛情中精神和肉體是不可分的,人應當實現一種自然的完全的愛。而星星卻認為,任何東西都不能完全,完整的愛意味著愛的結束,而愛的結束則意味著仇恨或死亡。當然,愛走向美的極致就是死,隻有死亡可以超越那個悖論,可惜這隻是文學藝術中的審美需要,凡人們既沒有這種勇氣,更沒有這種必要。我的另一部長篇《海火》也有這種想法,在那裏麵我引用了保羅·安格爾的一句詩“人哪,你這又愛又怕的傻瓜……”對人來說,愛和恐懼確實是並存的,敦煌的男女故事裏通篇都是又愛又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