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出差廈門。雨後的一個黃昏,我來到廈門大學的海灘,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聚精會神地用沙子壘起一座小房子。

這是一片寧靜的海灘。沒有礁石,隻有一條單純的海岸線。海,像是一架蔚藍色的風琴,有節奏地轟鳴著,在落日餘輝裏,小姑娘的裙子發出橙紅色的反光。

“你叫什麼?”我笑嘻嘻地“抓住”她。

“瑤瑤。”小姑娘雖然多少帶著閔南口音,可是在此地已經算是發音標準的了。她長得不好看,但挺可愛:大腦門兒,凹眼睛,小小的翅鼻子,和脖子連在一起的胖下巴。使人想起無錫大阿福。

海灘上沒有貝殼。但是被海水衝刷成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小石子並不比貝殼差。我驚奇地發現,小姑娘是個很有經驗的建築師,不,簡直是個魔術師!她有條不紊地工作著,小心翼翼地把各色石子嵌進沙子裏,作為房子上的裝飾。瞧,那兩塊帶尖角的淡綠色的石子成了房子上的飛簷,一排乳白色的長石子多像房子的立柱,那塊扁圓形的、漂亮的灰藍色石頭成了房頂。連台階也有了,那是一塊斜斜的、半透明的石頭,小姑娘全神貫注,連眼睫毛都沾上了沙子。

“好漂亮的小房子!”我讚歎著,“是誰教你的?瑤瑤。”

“嗯……”小姑娘翻著白眼兒,不好意思了。“誰也沒教我。我想的。媽媽給我講過安徒生爺爺的童話……”

哦,怪不得!原來是童話裏的小房子!或許,我們$個人生下來都是天才。兒童眼裏的爸爸,是把他們高高舉起來的爸爸,他們隻看到爸爸的手臂和腿,還有一個大腦袋。於是他們便照這樣子畫爸爸。可是立刻遭到了成人世界的攻擊。大人們告訴他,要畫四肢,還要畫軀幹,還要畫得成比例。於是,兒童的創造性便一點一滴地納入了成人世界那條既定的軌跡。他們畫的,不再是他們眼裏看到的東西,而是更符合生活常軌,符合規範的東西。

我默然了。

落日,溶進橙紅色的海水裏。海的那邊,升起了一道虹,淡淡的,在海和天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我望著小姑娘那黑發油油的圓腦袋。是的,每個兒童都是一個藝術家,應該為孩子們搭一座橋。

“你知道嗎?瑤瑤,”我一邊幫她拾石子一邊說,“我小的時候,有一次把姥姥畫成了一隻貓,一隻黃顏色的老貓!……”

“真的嗎?阿姨?真的嗎?……老貓?……咯咯咯……多好玩呀!老貓!……”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那天真爛熳、無拘無束的笑。

廈門之行,最令人難忘的便是廈大那片寧靜的海灘,和海灘上那座用沙子和石頭壘起來的、美麗的小房子。

六 沉思的老樹及其倒影

我所認識的宗璞

當我還是個傻呼呼的女孩子的時候便被她的《紅豆》所吸引。之後,又被她的《三生石》賺走了許多眼淚。情節並不複雜,卻有如此強的魅力,不能不歸結於作品的“真心真情”。這位作家一定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我想。

誰知,以後就恰恰認識了,熟悉了。在1981年《十月》首屆文學獎發獎會上,我看到鏡片後麵的一雙睿智的善解人意的眼睛,於是我知道我們一定能成為朋友。

我真的成為作家宗璞的一位“小朋友”。我們也聊文學,但更多的是聊一些瑣事、新鮮事、或煩惱事。往往是我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講著,她靜靜地、認真地聽著,時而,溫婉或開心地笑;時而,為我及時地出一些十分聰明的“高招兒”。那些招兒,沒有一顆童心便想不出來。我偶爾也愧悔無端耗了她的時間,她笑笑:“我對這些很感興趣,我倒是覺得,你很有真性情的。”——大概她把這“真性情”看得十分要緊。於是我愈發常向她傾訴內心秘密。她玩笑:“你放心講吧,我是‘撲滿’。”許多人愛把宗描述成一個書卷氣很濃的大家閨秀,我倒覺得她是個童心濃厚的人,不然,她便寫不出那麼美麗的小說、散文和童話。

誰都知道,宗璞是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的女兒。家學淵源,宗璞自小便博聞強記。她曾對女作家施叔青說:“很奇怪,南陽馮家大部分人都有藝術氣質,女性尤甚,可以說是有出女作家的傳統。”馮先生的姑姑便是位才華橫溢的女詩人,著有“梅花窗詩稿”,可惜18歲便早逝;宗璞的姑姑馮沅君是曾受到魯迅稱讚的五四時期的女作秦;而宗璞的侄女——哈佛大學的高材生則可以用英文寫作。難怪馮先生曾賦詩雲吾家代代生才女,又出梅花四世新。”

忘了是哪位名人講過:“作家是由他的童年決定的。”而宗璞的童年,可以說是在書香中薰大的。她背的第一首詩是白居易的《百煉鏡》。上小學時,每天早上要先到母親床前背了詩詞,才能離家。八、九歲時,她便讀了《紅樓夢》,十一二歲之後瀏覽群書,連《幽夢影》這類冷僻的書也看了。那自然是一個喜歡偷嚐禁果的年齡。之後,便開始和哥哥、弟弟們輪流編故事。在昆明鄉下時,進城要走上二十幾裏路,兄妹三人便邊走邊講。那時,三人各自“壟斷”一個“國家”。弟弟的國家在海中間,而宗璞的則奄火星上。童年是多麼美麗!盡管在戰亂年代,仍然有一小方淨土可以讓孩子們的想象力縱橫馳騁,那編出的故事大概就是宗璞文學生涯中最早的小說了。

人們往往會猜測宗璞的寫作是受了姑姑馮沅君的影響。其實不然。因她從小和姑姑並不在一起。“倒是父親,雖然是哲學家,他在文學方麵很有天賦,能寫舊詩,並且常談一些文藝見解,對我起了啟蒙作用。”她這樣說。

的確,馮先生常有些獨特見解。譬如,他在給女兒的書寫序時這樣寫道:世界上有兩種書,一種是“無字天書”,一種是“有字人書”。“無字天書”,自然是指作家的生命體驗。當然,還不僅僅指作家。馮先生的一生,便是把“無字天書”和“有字人書”都寫得盡善盡美的楷模了。這一點,宗璞深知其中三味。正是這“無字天書”使宗璞在曆盡磨礪之後,仍能保持曠達的愛心,孜孜不倦寫出那許多“有字人書”來。

凡與宗璞有過深入接觸的人,大抵都能體味到她的這顆愛心。

記得88年秋,我參加科技日報“陽光杯”征文比賽,恰逢宗璞是評委,她很喜歡我的那篇參賽散文《禁錮在膽瓶裏的魔鬼》,評選結果:我的作品獲二等獎。宗璞竟比她自己獲獎還要高興,回家便連連喚她的先生:“仲德,小斌得獎了!”又急忙為我取一杯冰淇淋,倒上些葡萄酒,“小斌得獎,我來給她發獎,多有意思啊!”她微笑著,目光純淨得像個少女。在我和她的交往過程中,這樣的事例比比皆是。作為我的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介紹人,她始終關注著我的創作。《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改編為電影《孤光》之後,她十分高興。在最初讀小說的時候,她便懇切地說:“小說寫得很好,有一點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味道。隻是,你應當再多讀些古文。”——一語切中我的要害。我的古文根基的確不行,且有愛偷懶的惡習。而宗璞,則是主張文章是要“不厭其煩地改”的!這不斷的修改其實便是對於盡善盡美的追求。去年我舉辦個人刻紙藝術展,宗璞命她侄女前往致賀,我便猜到她是百事纏身不得解脫了。果然,馮先生自那時起便一直不好,挨到年底,終於溘然長逝。在那漫長的一段時間裏,宗璞柔弱的肩膀曾扛起何等的重負啊!終於,在老父仙逝,幼女去國之後,宗璞躺倒了。

1991年的春節她是經醫生們“恩準”回家過的。馮先生一去,燕南園舊宅似乎也荒蕪了許多。女兒亦遠在他國,隻有她的先生蔡仲德伴著她,還有那一小盆漳州水仙——那是我去醫院看她時帶去的,此刻開得正旺。“你看,這水仙一直伴著我——”她沒有說下去,或許,我們同時都想她的那篇散文《水仙辭》——那一種冰清玉潔、恬靜淡雅,不畏嚴寒,獨具一格又豈不是作家本人的寫照?!“我現在有時間了,想看點書,你的那部長篇《海火》手上還有沒有?拿給我看看。”——她那端莊文雅的麵容已消瘦了許多,手臂發麻,頭暈目眩,——可她仍然惦記著我的創作!我的淚水慢慢湧上來,水仙花簇變成淡白淡綠的一團,有如一片凝結的冰雪。

宗璞最惦念的,自然是她那未竟的長篇巨著《野葫蘆引》。這是一部寫四代知識分子的長篇曆史畫卷。其第一卷《南渡記》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時把這長篇的書名擬作《雙城鴻雪記》,”宗璞寫道,“後來覺得‘雙城’、‘鴻雪’都用得俗了,便改為《野葫蘆引》。……關於《野葫蘆引》有幾句話出書時要寫在扉頁上:葫蘆裏裝的什麼藥?誰也不知道。——更何況是野葫蘆!”

書名典雅而富於個性,可見是陽春白雪了,但宗璞意下卻希望能雅俗共賞:“長篇可以包容得多,像一個大城市,可以滿足各種不同的人的需要,而它本身又有自己的特殊風格,這是短篇做不到的。因為想到雅俗共賞(當然我不一定做到,可能是雅俗都不賞),這長篇用的是白描手法,希望它容易讀。寫了六段曲文作為引子,看一卷結尾也用一段曲文。傳統形式中也融合了現在習慣用的心理活動等寫法,現實主義也要發展,不可能完全和過去一樣。《野葫蘆引》手法上倒重於傳統,內容寫的是抗戰,但統領一切的思想都是20世紀80年代的了。”宗璞的這種寓傳統與現代為一爐的手法可謂別具匠心。《南渡記》出來之後,許多人等著她的第二卷作品問世,誰知這文運竟如此坎坷多艱,連她自己,竟也惶惶然了:“誰知《野葫蘆引》能不能完成?”

“能,一定能!不但能完成,就連您的身體,也一定能徹底好起來。”我十分肯定地說,並不是安慰她,我心裏真的這麼相信。

她笑了。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在客廳裏那幅馮老先生的肖像上。宗璞生辰那天,老先生曾寫下這樣一對壽聯百歲繼風流,一脈文心傳三世;四卷寫滄桑,八年鴻雪記雙城。”特別寫上“璞女勉之”幾個字。按照宗璞的解釋:上聯仍歸到家庭傳統,下聯說的是這部長篇,其實也不隻這部長篇。

仍然是那“無字天書”和“有字人書”的老題目。無論前景如何,“勉之”二字,宗璞卻已是牢牢記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