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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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仕科跟在母親後麵,往山上走。雨還在下,雖然不大,也架不住持續時間長,把一條山路泡得稀爛。盡管他特意換了雙運動鞋,還是哧溜哧溜滑了好幾下,小腿肚子不由地發緊。他看了眼走在前麵的母親,手上提溜著一個大編織袋,一走一碰腿,但依然很穩當。這讓他不好意思,看來自己的確是在城裏待得太久了,久到不會走山路了。
母親忽然說,你把傘拿出來打起吧。他說,打傘更不好走了。母親不高興地說,不打傘我腦殼淋了雨就發癢,我才洗過沒兩天。冉仕科才知是母親需要打傘。他不敢再違抗。今天上山掃墓是他堅持的,母親說又不是祭日又不是清明,掃個啥子墓嘛。他說好不容易有空回老家,怎麼也得去祭拜一下父親嘛。他不敢說他就是為了掃墓才回來的,怕母親心寒。母親說那就等雨停了再去嘛。他說不行,他隻有三天時間。母親這才很不情願地陪他上山來。
冉仕科側身,斜過背後的背囊取雨傘,不料雨傘拿出來的同時,插在背囊旁邊的水杯滑了出來,那是他臨出門前泡好的一杯熱茶,熱茶咚的一聲,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母親的腳背上,母親哎喲喲地蹲下去。
冉仕科連忙彎腰問,怎麼了怎麼了?母親沒好氣地說,怎麼了?你砸到我腳杆了,唉喲喲,痛死我了!
冉仕科不吭聲,隻能讓母親抱怨。因為下雨,母親穿了雙很舊很舊的膠鞋,鞋麵薄得快成網了,一點兒保護作用沒有。不想母親沒抱怨他,轉而抱怨起死去的丈夫來:你個死鬼,冤家,死了那麼多年了還不讓我安生!?我到底是哪一點欠了你嘛?你要折磨我到啥子時候嘛!我硬是黴到頭了。
冉仕科很意外,不知母親這思路是怎麼走的,轉眼拐到父親那兒去了?而且,他一直以為,母親和父親感情很好。他幾次提出接孤身一人的母親進城去住,母親都拒絕,拒絕的理由就是我走了哪個守你老漢?不曾想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聽那語氣,是真抱怨,真生氣。看來,母親和父親感情好,是自己一廂情願臆想出來的。
到了父親墳前,荒涼的程度超出冉仕科的想象,如果不是母親指認,冉仕科肯定找不到。野草茂密高深,幾乎遮擋住了墳頭。顯然,母親已經很久沒來掃墓了。現在是7月,若清明掃過,也不至於如此。
母親一句話不說,開始蹲下去薅草,冉仕科收起雨傘,也跟著一起薅,很快,手心就有了血絲。冉仕科暗想,算是一種彌補吧,父親走了三四年了,下葬之後,他還是第一次回來掃墓。
清理幹淨墳頭,雨也停了。冉仕科拿出熱茶,很愜意地喝了幾大口。母親則從拎著的編織袋裏,拿出塑料袋,塑料袋裏裝著紙錢,又取出個舊臉盆。舊臉盆舊得不能再舊了,底子鏽得洞洞眼眼的,還有火燒火燎的痕跡。還在冉仕科很小的時候,就見母親用它給爺爺奶奶燒紙錢了,感覺那盆子從出世起就是用來燒紙錢的。
母親又拿出幾個橘子,兩塊豆腐幹,一一擺在墳前。再拿出一瓶酒和一個杯子。冉仕科接過來,把酒杯倒滿放在墳前,又點了兩支煙插在土裏。然後兩個人默契地蹲下去,把疊好的紙錢拆散鬆開,再點火燒。盡管空氣濕度很大,紙錢也極易點燃,一串串的,十串紙錢很快就燒完了。
冉仕科在飄蕩的煙灰前,很認真地跪下去給父親磕頭,心裏默念叨:老漢兒,你在那邊還好嘛?我那天夢到你,說沒錢花了,今天我跟媽來給你燒了錢,你盡管用就是了。喝點兒酒,割點兒肉,再找個婆娘,好生自在地享受……老漢,跟你說點兒實在話嘛,我這一年很不順,公司做不起走,屋頭也不順,你見過的那個媳婦兒,跟我吵了兩句就帶起娃娃回娘家了。不是你兒無能,是那個女人欲望太強烈,我沒辦法滿足她。她看我掙不到錢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漢,你在天上要保佑我喲,你跟爺爺祖爺爺都說一下嘛,保佑一下你們的後人嘛,保佑一下你的孫子,你的兒掙到錢了,孫兒的日子才好過,還可以再找個媳婦生兩個……
父親在世時,冉仕科很少跟他說話,現在卻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其實他心裏明白,他不是在跟爹說話,是在跟祖墳說話,跟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說話,真希望能把祖墳說來冒青煙。
冉仕科在那裏念念叨叨時,母親一直蹲在一邊兒,跟墓地旁那些大石頭一樣無聲無息。風吹過她滿是皺褶的臉龐,頭發掃在眼睛上,她也沒去捋一下。冉仕科念叨完了,起身,讓到一邊,意思是該母親拜了。母親還是蹲著不動,一隻手在腳背上默默地揉著。
冉仕科很奇怪,隻好喊了一聲,媽。
母親忽然說,我不想拜,我不想搞這個假。
冉仕科問,你啥子意思呢?
母親突然大怒:啥子意思?就是這個意思!我不想給他磕頭!他在的時候對我就不好,好吃懶做的,害我做牛做馬,還要被他打,他走了我還要拜他麼?懶得!我才不想假模假式地給他燒香磕頭。今天隻是陪你來,給你帶路,以後找得到了你自己來,我不來。
冉仕科大驚。簡直無法相信這是自己母親說出來的話。如果剛才母親抱怨父親,還可以理解是一時有氣,現在這番話,就完全是字字血聲聲淚的控訴了。
他結結巴巴的說,咋個這樣說呢?我覺得我們老漢對我們還可以的嘛。
母親說,你曉得個屁,你就曉得讀書,找家裏要學費。學費是咋個摳出來的你根本不管,我做了田頭做屋頭,腰杆累斷幾回了!你老漢逮到機會就溜到鎮上打麻將,還把你學費拿來輸光。好不容易把你和你妹兒供大了,他就病了,還得個富貴病,啥子活路都不能做,還吃那麼貴的藥,生生把家裏的錢全部造光了,留一屁股債。我上輩子做了啥子孽哦,嫁給這種男人……算了不說了,說起都是氣!真的,說起都是氣!要不是為了你和你妹妹,我早就喝耗兒藥了!
母親說的事,冉仕科倒是知道,他老婆之所以對他不滿也有這個原因,工作幾年好不容易攢下點兒錢,都拿回家給父親治病了,不得已才辭職做生意的。
但冉仕科還是想不通,母親竟然對父親這麼大怨氣。父親死的時候她哭得很傷心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來那傷心是為了她自己,為自己白白受苦那麼多年。
冉仕科心裏不痛快,又無法埋怨母親。回想起小時候,的確是母親在忙裏忙外,父親愛閑逛,還振振有詞,說是要和村幹部搞好關係。有一回母親做好了飯去叫父親,大概抱怨了幾句,父親竟勃然大怒,說母親不給他麵子,一回家就拿起手上的煙杆就扔向母親,母親躲閃不及,打到了額頭,流了好多血,嚇得妹妹哇哇大哭。
可是,村裏不少男人都這樣,還有把老婆打斷腿的,打流產的,相比之下,冉仕科也沒覺得父親特別過分。冉仕科把茶杯遞給母親,說你喝不喝?母親一擺手,沒好氣地說,苦巴巴的,有啥子喝頭?一會兒回去泡蜂糖水喝。
母親一直都忍氣吞聲,是個不敢高聲說話的人。現在好像變了,開始有脾氣了。是不是那次生病,差點兒丟命那次,在昏迷中轉了世?這次回來,冉仕科感覺母親並不像他想得那麼淒苦,家裏也打整得幹幹淨淨。而且,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見麵就問他孫子如何,而是談起了她自己的計劃,她想把家裏的幾棵柚子樹賣了,把自留地轉租出去,再讓兒子再讚助點兒錢,在村裏開個網吧。“我做不動地裏的活了,開個網吧,我可以坐到掙錢。”母親的想法很讓冉仕科吃驚。
見冉仕科在瞪他,母親惱怒地說,你老盯著我幹啥子嘛?我就不能發牢騷嗎?
冉仕科沒有說話,把茶杯收起來插回到背囊裏,伸手扶母親站起來,母親卻甩開他的手,自己費力地挪到墳前,將臉盆酒杯橘子豆腐幹什麼的,一一撿進布袋。母親不過五十出頭,但幹燥花白的頭發,粗糙褶皺的臉龐,還有很不靈活的腿腳,都讓她看上去像個老太太。自己那個丈母娘不過比她小一兩歲,看上去卻像四十來歲的人,成天穿的光鮮亮麗,跳壩壩舞。
人和人,真的太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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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冉仕科和母親上山掃墓的時候,警察王小進和劉大興冒雨來到了冉家坳。他們是騎電瓶車來的,弄得身上又是汗水又是雨水。冉家坳藏在川北的大山裏,交通非常不便,幸好現在有電瓶車了。放過去的話,隻能搭乘那種突突突冒著黑煙顛簸不已的火三輪。
鎮派出所一早接到電話,說冉家坳的瘋子死了,腦袋上有血。懷疑是非正常死亡,所長就把他們兩個派過來,做現場勘查。
冉家坳很多年沒出刑事案件了,偶爾有人告狀,大不了就是偷雞摸狗,或者男女勾搭之事。嚴重的刑事案件,要倒回去幾十年前才發生過。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亂,有外麵的人跑來鬥地主,不是遊戲,是真鬥。亂起來,打死了地主。因為亂,也就不了了之。改革開放後,家家戶戶都忙著發家致富,做小買賣的,出門打工的,有點兒血氣的青年壯漢都去山外麵了,剩下些老人孩子,村子裏太平得了無生氣。
這次不一樣了,這次瘋子忽然死在這麼平靜的年景裏,對冉家坳這樣的山村來說,是大事。冉家坳因交通不便,一直比較封閉,說得好聽點兒是民風淳樸,忽然有人死於非命,驚動了眾人。
兩位警察到現場勘查後,初步確定死者屬於非正常死亡。頭部流血,倒斃戶外。雖然下雨,額頭上的血還是清晰可見。屍體旁的泥土裏,也有血痕。
他們便開始在冉家坳走村訪戶,摸排線索。這樣封閉的窮山村,肯定是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查案隻能靠老辦法,一家家走訪,查找蛛絲馬跡。不料卻很不順,一向熱情助人的村民都不願協助兩個警察,他們要麼不說話,要麼顧左右而言他。連那個當了三十多年的老村長都打哈哈說,不好查就不查嘛。說不定是他自己活不耐煩了,喝了耗兒藥嘞。
警察很奇怪,尤其那個年輕的,剛從警校畢業沒多久的劉大興,他不解地問他師傅王小進,哎王哥,你不是說這裏的村民特別淳樸,特別有正義感嗎?怎麼這麼不配合嘞?
王哥,雖然叫王小進,卻比劉大興大個六七歲,加上常年在基層工作,長相也顯老,已經像中年人了。他說,那絕對熱情。上次有人在山上偷獵,全村老老少少都協助我們去圍捕,那個陣仗,都讓我擔心他們出問題了,攔都攔不住,好家夥……
劉大興知道師傅一說起過去的案子話就多,連忙打住他的話頭:可是今天咱們連著問了幾個,都不言語,要麼傻笑,要麼搖頭。剛才那個光頭老漢居然說,反正是個瘋子,整那麼清楚幹啥子嘛?這叫啥子話哦?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珍貴的,不能因為他是瘋子就該死嘛。
王小進笑起來,他是笑劉大興那個學生腔。
兩人從光頭老漢家出來,打算去下一戶人家。雨停了,但空氣依然濕熱。村裏的路泥濘不堪,兩邊的房屋也顯得破爛,柴草亂七八糟地堆在牆邊,不似從前那樣跺得結結實實,再蓋上油布,一副得過且過的樣子。這十來年,村裏的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掙錢之後,也沒人回來建新房,隻是接了孩子去城裏過。村子漸漸有了被遺棄的破敗跡象。王小進的老家也是如此,地也成片成片的荒了,也許有一天,這樣的山村會徹底消失?
劉大興沒有這樣的感慨,他家在城裏。他一門心思在想案情,他琢磨著說:剛才那光頭老漢說,瘋子一天到黑罵人,村裏人個個都討厭他,怕是被全村人咒死的。你說,人真的可以被咒死嗎?意念真有那麼強大嗎?
王小進說,這個還沒有科學證明哈。不過這個瘋子的確是招人嫌,去年就有村子裏的人來我們派出所告過狀,說他擾民。但是我們有啥法呢?他隻是罵人,又沒動手,又沒偷東西,夠不上犯法,隻能是說服教育,可是哪個會去說服教育一個瘋子嘛,完全是對牛彈琴。你要是把他弄來關起,隻能是自己找麻煩。
這是個地道的山村,村莊依山勢而建,彎七彎八,地形複雜。到處是石塊壘起的平台和階梯。要一家家走過來,至少得兩天。劉大興說,唉,這案子要放城裏,調取幾個監控錄像,坐屋裏就能查清楚。
王小進說,越是缺少科學手段,就越能檢驗我們警察的偵破能力,你曉得不?靠大腦還原作案過程,曉得不?要動腦子。
劉大興說,是不是像大偵探波羅那樣,調動灰色小細胞?
王小進沒理波羅,輕描淡寫地說,不過也沒必要太擔心,因為越是落後的地方,作案手段也就越簡單,我估計費不了好大個事就能查出來。
劉大興說,為什麼?
王小進說,因為社會進步了法製健全了,犯罪手段才會複雜。你想嘛,他不提升作案能力,不是太容易被抓獲了嗎?而這種地方,根本不用太複雜的手段。
劉大興頻頻點頭,很崇拜地摸出一支煙遞給王小進:那這次我可得跟王哥好好學學。
他們走到一戶人家,還沒上踏上台階,就惹得院子裏的大柴狗無比興奮,仰天狂吠。
王小進點了煙,眯著眼說,我現在琢磨的是,這個瘋子罵人已經罵了兩年多了,一直平平安安的,全村人都習慣了,權當他是更夫,是個巡夜的,咋個會突然想起要弄死他呢?一個是,有人忍耐到了極限,另一個是,有人頭一回聽到這樣罵受不了。總之,此事必有蹊蹺,元芳你怎麼看?
這後兩句,他是用普通話念白的,把劉大興逗得哈哈大笑,劉大興的笑讓柴狗生氣,吠聲更猛烈了,一個老太太開門出來,笑眯眯地迎候他們:來,進屋來。就好像有人來走親戚般的高興。
劉大興壓低聲音說,王哥,依我的看法,是你說的前麵那個原因,有人忍耐到了極限,一時間鬼火冒,惡向膽邊生,果斷下手!所以我敢肯定,是熟人作案。
你咋個能確定呢?王小進問。
劉大興說,你想嘛,不是熟人的話,跟他無冤無仇的,他又無財無色的,殺他個瘋子幹啥子?
劉大興為自己的總結感到得意,又複述了一遍,無冤無仇,無財無色,哪個會殺人?再說,這個村子也沒有外來人嘛。
王小進說,恐怕現在還不能下結論哦。我告訴你,絕對有外人,我一進村就發現了,村子裏有外人,不是我們兩個,是其他人。
劉大興吃了一驚:真的哇?是哪個?
王小進說,你說是哪個?肯定是城裏人嘛。
你咋個發現的?
我看到有人拎了個家樂福的購物袋,還蠻新的。家樂福,是很大一家超市,我們縣城都沒有,要成都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