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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死去的那天,村長起得特別早。他當然不是起來殺瘋子的,雖然他也厭惡他,恨不能他去死(死了才會閉嘴)。村長起得早,是因為頭天夜裏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時,忽然想到要做一件事,一旦想到了就急不可耐,恨不能馬上起床去找人,於是起了個大早。
村長想把自家院子到路口的那個台階,安一個門。夜裏他聽見瘋子在外麵叫罵時,忽然有了擔憂,那瘋子會不會哪天突發奇想,走上台階到他家門口來叫罵呢?即使不給他開門,也夠心驚膽顫的。他兒媳婦馬上要生了,可不能受那種驚嚇。還是攔一下為好。
這麼一想,他越發地恨這個瘋子,本來安安靜靜的一個村莊,被他攪和得夜夜不寧。而且瘋子每次罵人,還從他村長起頭,似乎在他那個瘋顛顛的世界裏,這個秩序依然要維持。
“你這個狗官,你這個流氓,你多吃多占,你霸人妻女……”
瘋子罵人有唱戲的風格,押韻,尾音略微拖曳。據說是早年跟著縣劇團跑過,雖不會唱戲,隻是給人家搬道具拉幕布,也還是受了些熏陶。他喜歡上一個女演員,迷得不得了,每天跟在女演員屁股後麵,掙的那點錢都給女演員買小吃,買花,買擦臉油了。可女演員都不正眼看他,還罵他騷擾她,找團長撒嬌哭訴,劇團就把他開了。
瘋子回村時還基本正常,雖然瘋顛顛的,但不亂來。就是迷女人,迷女人也正常,三十多了還沒老婆,見了女人肯定如饑似渴的。隻是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很不雅,眯著眼,流著口水傻笑,並且明目張膽地往女人身邊湊。夜裏還趴過人家的窗戶。但女人們並不特別討厭他,除了村裏男人太少外,還有一點,他總是無條件地幫她們幹活兒,髒活兒重活兒,路上遇見了,笑一笑,就能把自己肩上的重物往他肩上放。為此他總是在村裏晃蕩,四處獻殷勤。他哥哥氣死了,好好的身板,卻放著家裏活路不做。萬般無奈,咬咬牙,給他娶了一個老婆。哪知那女人體弱多病,娶過來就病倒,三天後就嗚呼哀哉。瘋子受了刺激,便徹底瘋了。
估計瘋子把死老婆這事,怪罪到了全村人頭上,從那時起就開始罵人了。他家住在山坡上,他吃過晚飯就出門,如同城裏人飯後散步那樣,遛著彎兒往坡下走,邊走邊罵,指名道姓。
你說他瘋吧,他罵的還基本靠譜,哪家兒子不孝順,給老娘吃剩飯剩菜;哪家公公欺負了兒媳婦,哪家經常把鄰居的雞捉回自己家,哪家的娃偷別人地裏的菜是她媽指使的,哪家的老公出去打工,在外麵采了野花,哪家媳婦喝農藥尋短見,是婆婆咒的……壞人壞事一籮筐。連自己都不放過,叫著自己的名字說,你這個狗日的倒黴鬼,女人見了你都會嚇死……
有時耍起橫來,他還會跑到人家家門口去大小便,把尿撒到柴火堆上,把牛糞扔進做豆瓣兒醃鹹菜的缸裏,村裏人不恨他是不可能的。有時氣不過,追出來打他,他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腦子雖然有毛病,腿腳卻來得個利落。
據好事者統計,全村沒被罵的就兩家,一是他嫂子(他哥哥氣死之後嫂子還是天天給他做飯送飯),二是他三叔(據說小時候父親死了三叔一直關照他和哥哥)。連大家公認的老實人,冉家的寡母,他都要罵,說她偷男人,裝賢惠。村裏人都覺得好笑,冉家大媽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偷什麼男人嘛。
雖然私底下大家承認,瘋子罵的大多“事跡”是沾邊兒的,靠譜的,但麵子上絕對否認,一致對外。因為如果你跟他認真,就等於承認被他罵痛了(罵對了)。比如村長,他心裏就明白,瘋子罵他的事兒不是沒影的,他挪用過幾次村裏的提留款,也睡過幾個老公在外打工的婦女。可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自從兒子娶了媳婦,他感覺自己是做長輩的人了,便收刀檢卦,開啟了穩重正派的新模式。可瘋子卻不依不饒,罵個沒完。村長便擺出很大度的樣子跟村裏人說,一個瘋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莫去理他。有時候又說,我們村子太安靜了,他出點兒聲也算添點兒人氣嘛。
於是乎,瘋子罵聲久經不衰。
村長天不亮就起床了,匆匆吃了碗麵,就去找村裏的水泥匠,打算在自家台階下麵修兩個墩子,然後安個門。因為沒睡好,他感覺腦袋有點兒發沉,腳下有點兒輕飄。早上的村子很靜,靜得能聽見山對麵孫家村的雞叫聲,空氣濕漉漉的,一點兒不像七月流火的天氣。
剛下了個坡,就遇見一個學生娃驚詫詫地邊跑邊喊:死了死了,村長他死了!
早上的霧氣罩在他流著冷汗的臉上,讓這張小臉看上去像死神身邊的小鬼。村長生氣地攔住他,喝道:誰死了,說清楚!
學生娃一臉驚恐地說,瘋子,瘋子死了。
村長心裏一凜,但還是很淡定地說,在哪裏?帶我去看。
村長的腳步越發地輕飄,下坡時有些軟。怎麼才想修個門攔住他他就死了?這也太奇了。莫非老天爺聽見自己的禱告出麵幫他了?還是媳婦肚子裏的娃是個小天使?阻擋了魔鬼?不管怎麼說,這事兒來得太突然,即使是件好事兒也讓人驚悚。
村長跟著學生娃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三五個人圍在一條坡道上,路邊倒著衣衫襤褸的瘋子。瘋子攤手攤腳地躺著,仰麵朝天。
村長走過去,圍著他轉了一圈兒,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死了,因為他經常很隨意地躺在路邊(或者地頭或者樹下)睡覺。他夜裏罵人,白天睡覺,雖然有個家,但很多時候他找不回他的家。大部分時候村民見到他的樣子,就是倒在地下的樣子。他把整個村子都當他家了,想睡哪兒就睡哪兒,自在的如同天人。
可是,這麼躺在濕乎乎的雨地裏還是頭一回。
村長蹲下去,用手在瘋子鼻子底下挨了挨,果然沒有氣息了。村長站起來問,咋回事?
學生娃的驚恐已經散去,亢奮還在:是我發現的,我發現的。我上學晚了,架勢跑,差點兒被絆倒了,我就罵他擋路,他不動。我踢了他一腳他也不動,肯定是死了嘛,我就跑去叫你了。
村長又盯著瘋子看了一會兒,瘋子的嘴微微張著,焦幹,幾顆黃牙齒露了出來。牙齒之間,曾源源不斷地冒出惡言惡語,現在卻被鎖定了,再也不會一開一合了。就在昨天夜裏他擔心他上家來的時候,他死在了路上。肯定不是凍死的,現在是夏天。那麼是餓死的?也不像,瘋子從來不缺吃的,他嫂子總是定期地給他放一盆飯在他小屋門口。何況,前半夜他還很正常的巡夜,高聲叫罵。
忽然,村長發現了血跡,在瘋子蓬亂的頭發下麵,隱約可見。再細看,頭的下麵也有血,雖然被雨水衝過,還是能看出來。莫非是夜裏走道不小心,摔死了?
村長開始發布指示:學生娃都趕緊上課去,不要再圍著看了。你,去叫他嫂子來,你,用你那電話,給派出所報個案,就說瘋子死了。
被分派報案的,是路邊雜貨店的女老板,女老板不動,說這個也要報案啊?他自己摔死的,壽期到了嘛。讓他嫂子侄兒來收屍就行了。
村長說,那麼多血,不好說嘞!前半夜我還聽到他在罵人,咋說死就死了?他天天走夜路,咋個會突然絆倒?
村長說這話的時候,恍惚覺得瘋子嘴巴又動了起來,心裏一驚,隨手從路邊撿了一片編織袋,蓋在他的臉上。
正說著,瘋子的嫂子來了,畢竟是自家人,臉上的表情比眾人要悲戚幾分。瘋子父母早亡,哥哥在他發瘋那年走了,就一個嫂子,帶著倆兒子住在村子下麵路口上。
咋回事?瘋子的嫂子驚恐地問。
村長如此這般地跟嫂子學說了一遍。然後商量地問,他家嫂子,你看,咱們給派出所報案不?
嫂子有些沒主張,遲疑著說,昨天還好好的,我傍晚放在他窗台上的一大盆飯都吃光了,今天早上我去送麵,屋頭就沒人了,咋個突然死了呢?
村長說,誰知道呢,是不是壽期到了?本來這話是學剛才雜貨店女老板的,但一抬頭看見瘋子的嫂子正死死盯著他,心裏忽地發虛,連忙說,報案。我已經讓人報案了。
他指指雜貨店女老板,雜貨店女老板無奈地轉身,去家裏打電話。
村長想,如果按瘋子罵人的順序來排,他的嫌疑最大。因為每次瘋子都是從“你個該死的村長你個流氓村長”開始罵的。即使是在他瘋顛顛的世界裏,他的地位也是不可動搖的。但是罵了快兩年了,他已經不生氣了,聽習慣了,肯定不會去殺他。自己心裏沒鬼,幹嘛不報案?萬一是凶殺,埋了再讓他們挖出來就麻煩了。這種事,他可是在電視上剛看到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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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仕科攙扶著母親,一瘸一拐地下山,在村口遇見一個男人。
男人是個瘸子,真瘸,不是受傷了。冉仕科當然認識他,村裏人都叫他瘸子三叔,三叔不但瘸,還是個鰥夫。
幾年不見,瘸子三叔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像核桃皮,麵色也發黃。在冉仕科的記憶裏,小時候瘸子三叔常來他們家,地裏的活幫不上,但手很巧,編個籃子修個桌子椅子什麼的,特別在行。還會理發,有一套理發工具,時常背著,上東家去西家的,掙點兒鹽油醬醋錢。每次來他們家,母親都要給他煮兩個荷包蛋,這很讓冉仕科嫉妒。母親說,他幫我們做了那麼多事,從來不要錢,吃兩個雞蛋算什麼?吃一籃都不過份!哪天我還要殺隻雞給他吃呢。
說是說,母親始終也沒舍得殺雞。但冉仕科的記憶力,瘸子三叔每次都埋頭把荷包蛋吃完,從來沒讓過他一個。而且父親脾氣再大,對這個瘸子還是客氣的,因為他的腦殼,也是指望三叔剃的。
三叔見母子二人攙扶著走過來,就問,咋個了?受傷了?
冉仕科點點頭,正想說句什麼,母親卻立即反問道,你咋個了?把臉盤整成那個樣子?冉仕科這才注意到,三叔臉上有傷,還挺明顯的,顴骨那兒蹭掉一塊兒皮,發黑。
瘸子三叔摸摸臉,小聲嘰咕說,沒有啥子,在門口絆了一跤。那個,你腳受傷了,還走啥子路呢?喊科娃背起嘛。
冉仕科說,他不讓我背。
母親說,他那個身子板兒,背我還不得一起摔地下。
三叔轉臉衝著冉仕科笑,科娃,回來啦?辛苦哈。
冉仕科應付道,不辛苦不辛苦。
昨天夜裏睡好沒有?三叔繼續問,一臉的討好笑容。
還可以。冉仕科不想跟他多說,可三叔還是不走,他動手動腳的,想去接母親手上的編織袋,母親不鬆手:生硬地說,你不用管我們,我們一會兒就到家了。
三叔收了手,忽然對母親說,來了兩個警察,剛剛。
母親有些詫異,咋個了?
三叔說,瘋子死了。
母親一愣:瘋子死了?好久死的?
三叔說,昨天夜裏。
咋個死的?母親似乎非常在意。
嗯,可能是摔死的,他們說腦殼上有血,躺在雜貨店下麵那條路上,一個學生娃早上發現的。
母親愣了一會兒,說,該遭!死瘋子,天天夜裏出來罵人,看來閻王爺都看不過去了,收了他。
三叔又聶聶地說,警察懷疑,是遭人打死的。
母親沒好氣地說,哪個半夜起來打他哦?肯定是自己絆死的嘛。
冉仕科扶著母親繼續走,剛挪兩步,母親又回頭對三叔說,他三叔,我們科娃從城裏頭帶了雲南白藥,還有創可貼,你來家裏拿嘛,那個很管用的,把你臉上的傷敷一下,不要感染了。
三叔連連點頭,嘴上說謝謝嘍謝謝嘍!但依然站在原地沒走。
冉仕科再笨拙,也看出母親和三叔之間超出常人的關係了。他們說話的語氣,他們的眼神,既有自家人的默契,又有不是自家人的曖昧。尤其是母親,刻意用生硬的語氣說話,但眼神卻是關切的,甚至有少見的溫柔。
冉仕科簡直想不明白,他老媽怎麼會跟這個瘸子好?
他忽然想起,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自己把母親接到城裏過年,母親隻住了幾天,就心慌慌的要走,冉仕科怎麼留也留不住。臨走前的晚上,母親吞吞吐吐地跟他說,有人要給她介紹個老伴兒,她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冉仕科大吃一驚,死死盯著母親,好像母親說她打算殺個人似的。是哪個?冉仕科問。母親眼睛看著別處說,還沒說是哪個,隻是問我想不想找一個,互相有個照應。冉仕科想也不想就說,不行,像啥子話嘛。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要是孤單,就到我這兒來住。母親說,城裏我住不慣。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我問了你妹妹的,她說隨我的意願。冉仕科以長子的口吻再次明確表態說,不行。我不同意。你也不想一下,全村人都認得我爸,你又去找一個,羞死先人了。母親不再說話,從此不再提。
難道人家介紹的所謂老伴兒,就是這個瘸子三叔?幸好自己沒同意,一個瘸子,怎麼照顧母親?母親照顧他還差不多。萬一以後母親先走了,自己還得贍養這個莫名其妙的繼父。
轉念又想,母親一個人確實孤單,隻要不結婚,他們兩個要咋樣都行,自己就當不知道。
他問母親,哪個瘋子死了?我怎麼不曉得村裏有個瘋子?
母親沒說話,冉仕科以為她不打算回答,走了兩步母親卻忽然說,就是那個一天到黑罵人的瘋子,昨天夜裏你不是也聽到他罵人了。
哦,就是那個半夜唱戲的?
母親說,唱啥子戲哦,他是在罵人,滿嘴的狗屎。
冉仕科想起了。昨天夜裏,具體說是前半夜,他的確是聽見外麵有個男人的聲音,又像唱戲曲,又像喊口號,在那麼安靜的山村裏顯得非常突兀。他很疲憊,剛想入睡,就被這個聲音吵醒了。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也沒聽清,四言八句的,有點兒像唱戲。
“你以為我不曉得,我啥子都曉得……”
後麵的意思就聽不清了,他對家鄉的土話已經有些隔膜了。他好奇,起身出門想看看。剛開門,就看見母親正站在院門口,朝外麵大聲嗬斥,那感覺有點兒像嗬斥要飯的,又有點兒像嗬斥野狗。
母親回頭看到他說,你睡你的,不用管。
冉仕科太疲倦了,沒心思再問,就回屋裏倒頭睡了。今天起來光想著掃墓的事,也忘了問。
他咋個瘋的呢?為啥子要罵人呢?罵哪個呢?冉仕科按耐不住好奇,一一問道。
母親一言不發,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