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冉仕科讓母親脫掉鞋襪,一看,腳背居然腫了。沒想到那一杯熱茶有那麼大的殺傷力。冉仕科問,要不要去鎮上醫院看看?母親說,二十幾裏路,你背我呀?冉仕科想想也是不現實,除非是搭人家的拖拉機,昨天他就是搭了一個拖拉機回來的。母親又說,哪有那麼嬌氣,我又不是頭一回受傷。
冉仕科隻好把毛巾浸了冷水,給母親敷腳背,然後再噴了些雲南白藥。回來之前他打電話問母親要帶些什麼,母親說,買點兒創可貼,買點兒外傷用的藥。他很意外,後來一想,在鄉下勞動,肯定會經常傷到手腳的,就買了兩盒創可貼,兩盒百多邦膏藥,兩瓶雲南白藥的噴劑,沒想到馬上派上了用場。
冉仕科原計劃第二天就走,現在看來隻有多待兩天了。雖然母親一口一個沒關係,你走你的。冉仕科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尤其看到母親那個蒼老的樣子,心裏有些難過。看來那個算命先生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自己的確是盡孝不夠。“先生你要想轉運,須先盡孝。不在世的長輩要經常燒香磕頭,在世的的長輩要好生經佑(侍候)。”
他讓母親躺床上歇著,母親不肯,說要做飯,要洗菜,還要去雜貨店買豆瓣醬。他發火說,你想當瘸子啊?這些事我不會做啊?
母親這才靠在床上歇息,但依然是不安寧的樣子,蹙眉,發愣,看著窗外。
冉仕科想,自己實在是不了解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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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領著兩個警察到冉仕科家時,已臨近黃昏。
冉仕科和母親端起碗正要吃飯,聽見外麵有人招呼。他放下碗,走出門去,看見村長帶著兩個警察在院門口。村長說,科娃,這兩位是鎮派出所的王警官和劉警官,他們來調查案子。
盡管冉仕科早已是城裏人了,村長還是習慣按從前的叫法叫他科娃。冉仕科隻能重新習慣這叫法。村長又轉頭對二位說:這個是他們家兒子,剛從省城回來看他媽媽的。
劉大興跟冉仕科握手時忍不住笑說,哦,原來你就是那位從大城市回來的外地人啊。家樂福,哈哈。
冉仕科奇怪,不明白他啥意思。
王小進連忙岔開話說,他是聽村長介紹說,你在城裏做生意,是個老板。
冉仕科訕笑,啥老板,就是混口飯吃。
村長說,科娃,你曉得不,我們村子那個瘋子死了,昨天夜裏死的,這兩位警察是來查案子的。
王小進說,不要老說瘋子,要說名字。死者叫冉仕祥。
村長隻好說,就是,冉仕祥死了。
冉仕科想,看來這瘋子還和自己同輩呢。他說,我聽說了,是不是摔死的?
劉大興說,現在還不能下結論,還要仔細調查。所以來請你們協助。不好意思耽誤你們吃飯了。
冉仕科晃晃筷子說:要不,你們就將在我們家吃點兒?
王小進說,不不,我們要抓緊時間查訪,還有好幾戶人家沒去。
劉大興直截了當地問,你昨天什麼時候到家的?夜裏聽到外麵有什麼動靜嗎?
冉仕科說,我下午到家的,夜裏剛睡下,就聽見外麵有人大聲喊,有點兒像唱戲。我爬起來去看,我起來的時候,我媽已經把他攆走了。我就回去睡了。所以也沒聽到什麼。
王小進說,哦。這麼說,你媽昨天夜裏見到瘋子了?
冉仕科說,我也不清楚,我就看到她站在院門口,好像是在攆人。
劉大興立即說,那我們進去跟你媽聊聊吧。
冉仕科說,我媽腳受傷了,在床上睡起。
兩個警官不再跟他多說,撇下他,直接進屋去了。
冉仕科隻好坐在院子裏陪村長。村長低聲道,未必你媽昨天夜裏出來罵了瘋子?
冉仕科說,我媽是害怕瘋子吵到我瞌睡,趕他走。也就是喊了幾嗓子,不可能把他喊死嘛。再咋個懷疑也不能懷疑到我媽身上嘛。
村長說,肯定不能嘛。唉,說句不該說的話,這瘋子早該死了,弄死他的誰就是為民除害,全村人都感謝他。
冉仕科說,他有那麼可惡啊?
村長說,兩年前他剛娶的老婆死了,病死的,也不曉得咋搞的,他給他老婆下葬後就瘋了,跟著沒多久,他哥哥也死了。我看是他們那家人風水不好。他瘋了以後就開始罵人,每天晚上天一黑就開始罵,而且是指名道姓的罵。除了他嫂子和瘸子三叔,哪個都要罵。
冉仕科忽然問,那我媽呢?他也罵?
村長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罵我媽啥子呢?我媽有啥子好讓他罵的?冉仕科憤憤地追問。
村長說,唉,反正就是那些話,偷男人啥子啥子,都是亂說的,你不要當真,哪個當真哪個就氣死。
冉仕科在一刹那想起了村口的三叔,又想起了母親在山上對父親的抱怨,兩點連成一線,挑開了腦中的疑惑,他不再說什麼。想想也是,村子裏一個瘋子,每天挨家挨戶罵人,全村人吐吐沫都要淹死他。
那警察調查了大半天,找到啥子線索沒有?
村長說,警察說,瘋子是從上麵那條路,就是你們家門前這條路摔下去摔死的,警察懷疑是有人故意推了他。
冉仕科說,不會吧?是不是他自己摔倒的?半夜三更,坡坡坎坎的,太容易摔倒了。
村長說,我也這樣認為嘛,但警察不相信,他們圍著瘋子的屍體看了好長時間,坡上坡下來來回回好幾遍,就跟在數螞蟻一樣。他們說坡上那條路有打鬥的痕跡。就是說,瘋子死的時候不是一個人,是有人跟他打架,把他推下去了。他們還把瘋子的血取了樣,找人送到城裏頭去化驗了。
兩個人正聊著,聽見院門口有咳嗽聲,抬頭一看,是瘸子三叔走了進來。三叔小心翼翼地問:警察在你們屋頭?
冉仕科點點頭,起身招呼他:哦,三叔,你是來拿藥的吧?
三叔說,嗯,我來拿藥。不不,我來找警察。
這時,屋子裏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喉嚨很響很響:是,是我打死的!你們把我起抓走嘛!
冉仕科連忙衝進屋子,見母親正要下床,他連忙按住,然後問警察:咋個回事?咋個回事?
劉大興也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樣子,他解釋說,我們就是問你媽昨天夜裏的情況,你媽說,她聽見瘋子罵人,很生氣,就轟他走,轟不走,就扔了根柴棒出去。我問她打到瘋子沒有,你媽忽然就發火了。
冉仕科說,不可能哦,我媽哪有那麼好的身手?
劉大興說,我也沒說就是她打的嘛,但我們肯定要問清情況嘛。哪裏曉得她老人家突然就冒火了。
王小進接過話說,我們的確在你家門前這條路上發現了血跡。人命關天,每一個疑點都必須查清楚。
這回輪到冉仕科回不過神了,他看著母親,希望母親趕緊撇清自己,母親卻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繼續嚷嚷說:他平時罵人都算了,我兒好不容易回來一回,也被他罵得睡不成瞌睡,老娘就是想打他。打到了正好為民除害,死瘋子!
冉仕科瞬間鬼火冒,上前猛的推搡了一把母親:你亂說啥子?在警察麵前都能亂說嗎?你以為警察是你兒,你隨便說啥子都無所謂?我看你簡直是瘋了!不想過了!
瘸子三叔跨進了門,用少有的大聲音說,警察,村長,不是她打的,絕對不是她打的,不要相信她亂說。
幾個人又把三叔盯著,三叔頓了一下說,那個瘋子,就是我那個瘋侄兒,是我打死的。我來坦白。
冉仕科目瞪口呆。同時目瞪口呆的,還有村長和兩個警察。
隻有冉仕科的母親,有些哀怨地看著他。
接下來,瘸子三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案發時的情況:
昨天黑夜,我在路上遇到瘋子了,他又在罵人,我好言相勸,不要再罵人了,回去睡瞌睡。瘋子不但不聽我勸,還突然罵起我來,從沒有過的事……
王小進問,他罵你啥子?
三叔遲疑了一下,說,反正就是那些難聽話嘛,我懶得學。我從小把他當兒待,他居然這樣對我,我簡直是氣慘了,就扇了他一耳光。哪曉得這個瘋子瘋凶了,連我也不認了,回過頭來扇了我一耳光,他力氣大,一下把我打翻在地上,他也不管我,自顧自地就走了,還是邊走邊罵。
王小進問,又罵哪個呢?
瘸子三叔說,罵哪個?哪個都罵,反正挨著罵。我一摸,臉上都是血,老子也毛了,就爬起來去追他,揪住他,想把他拉回家。我哪裏打得過他嘛,他又把我推倒在地下,我都不曉得他咋個掉到路坎下去的。黑呼呼的,我也沒看見。我聽沒聲音了,就回家去了。今天早上才聽說他死了。算我倒黴。
劉大興說,你咋個不早說?
三叔說,我一直在屋頭等著,你們沒來找我嘛。
王小進說,我們一家一家排查,很費時間,但肯定要問到你的。不過你主動來坦白,是對的。
其實他心裏明白,他們的確把他排除在外了,因為想到瘋子是他侄兒,瘋子從來不罵他。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不過他還是有很多疑惑,據村長說,瘸子三叔住在村子上麵,他為啥子要半夜走到冉仕科他們家來呢?第二,瘋子從來不罵他,昨天夜裏卻開罵了,到底罵了他啥子把他惹火了?第三,剛才三叔進來之前,冉仕科的母親為啥要把事情攬過來,說自己用柴棒打了瘋子?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村長就忍不住說話了:他三叔,你老人家住在上麵,三更半夜的,咋個會在這裏遇到瘋子呢?
瘸子三叔看了一眼冉仕科的母親,小聲說,我聽說科娃回來了,我想過來看看。我怕瘋子吵到科娃睡覺。
冉仕科的母親恨恨地盯著三叔說,多事!要你管!我自己曉得攆!
冉仕科也很惱火,時而盯一眼瘸子三叔,時而瞪一眼自己母親,顯然他在克製自己。
事至此,算是基本明了了。
劉大興合上本子,關了手機錄音鍵。他想,這案子,最多也就是個過失殺人吧,或者連過失殺人都算不上。實在是讓他意外,意外中還有些小小的遺憾。真的像王哥預測的,一點兒技術含量都沒有。從現場勘查的情況看,三叔所說的基本符合事實,瘋子掉下去,腦袋磕在了路邊的石塊上。三叔自己,臉上也的確有傷。
劉大興還是不能釋懷,他跟王小進嘀咕說,王哥,你說真就這麼簡單麼?
王小進說,未必你還想把它搞複雜麼?
劉大興說,那倒是不是,我隻是覺得,有點兒奇怪。
王小進道,要說複雜,不是案情,是人心。先帶回去,再慢慢訊問吧。
村長在一旁結結巴巴地說,王警官,劉警官,能不能寬大他三叔?他三叔肯定不是故意的,他三叔是個厚道人。
王小進說,我們會酌情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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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屋裏歸於平靜。
冉仕科重新熱了飯菜,端給母親。母親說,我吃不下。冉仕科就端著碗站在那兒不動,母親隻好接過來,扒拉了兩口,嚼木頭一樣的嚼,就兩口,又放到了床邊。
冉仕科沒滋沒味地勉強吃了碗飯,站在院子裏吸了根煙,再回到屋裏時,母親還是那個姿勢靠著,眼神空空洞洞,冰冰涼涼。天黑透了,很靜。冉家坳終於有了安靜無比的夜晚。
冉仕科坐在母親對麵,看著母親。母親卻不看他。
冉仕科實在忍不住了,終於說,你跟三叔,到底怎麼了?
母親眼睛盯著漆黑的窗戶,很清楚地說,他是我的男人。
冉仕科雖已料到,還是有些惱火:媽,你也是,找誰不行,幹嘛跟他裹一起嘛?一個村裏的,還是個瘸子……
母親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跟他裹一起,我跟誰裹一起?你倒是說說看?我告訴你,這輩子對我最好的人,不是我爹媽,不是你老漢,不是你和你妹子,是他!隻有他把我當個女人看,他憐惜我,對我好,他就是我男人。
冉仕科聽出了母親的哽咽,一下有些心疼,他知道母親說的是實話。母親在家裏是老大,又能幹,外公外婆就不讓她讀書,八九歲開始上山下田,樣樣做。那次母親跟他進城,因為一個字不識,連公交車都不敢坐,就曾經抱怨過父母,為什麼不讓她讀書。
母親轉過臉來,眼裏已經有淚水了,說起來還不是怪你!你那個時候堅決不讓我再婚,如果那個時候我正大光明地跟他在一起了,就不怕瘋子罵,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事。
冉仕科不滿地嘟囔說,咋個怪到我身上了?
母親說,當然怪你!他還不是怕你聽見瘋子罵我們兩個,怕你不高興我,怕我為難,才去攔瘋子的!要不哪裏會有這些事!
冉仕科低頭,不敢再頂撞。母親索性哭出聲來,嗚嗚咽咽的,透著傷心委屈難受絕望。冉仕科第一次有了深深的內疚。他起身,遞了毛巾給母親,拍拍母親的肩膀安撫說,好好,是我不好。你還是跟我一起進城吧,以後我照顧你。
母親擦了把眼淚說,不去。
冉仕科說,都這樣了,你還要呆在這裏嗎?
母親說,他會回來的。他又沒殺人。
停了下母親說,真坐牢了,我就給他送牢飯。
長久的沉默。
冉仕科想到了自己的婚姻。奇怪的是,回家這三天,母親都沒問過他媳婦怎麼樣。母親不喜歡這個媳婦,他早看出來了。媳婦對母親更是過分,母親不習慣用馬桶,用了沒有衝水,她居然寫了個“請注意衛生”的條子貼在廁所門口,幸好母親不識字。但還是把冉仕科氣得夠嗆。
冉仕科忽然說,那個,寶寶她媽,回她娘家去了。你跟我去的話,就咱們倆住,你要是願意,我就把寶寶接回來你帶。
冉仕科拿出手機,翻出兒子的照片遞給母親。母親接過去,臉上總算有了點兒笑容:乖孫兒。我的小乖孫兒。
母親把手機還給了冉仕科,溫和地說,你看你好久方便,就帶他回來看看我嘛。
冉仕科再無話,隻好點頭。
睡吧,那麼安靜,可以好生睡一覺了,有啥子事都明天再說。
母親說完,衣服也沒脫,就那麼側身躺下去,閉上了眼睛。
}pr}2015年3月,成都正好花園}/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