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走了之後歐陽明明才感覺到,丈夫的表情好象有點兒不安。而且自己回來他這麼晚他也沒生氣,有些與往日不同。她想,剛才該問問他和誰一起去。但這個念頭一閃就過去了,何必給自己添煩惱呢,夫妻間的事,還是糊塗些為好。歐陽明明馬上丟開了那一閃念,又考慮起案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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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明明把車停在院子裏,拿著水杯和文件夾下了車。但她一直走到快捷裝修公司的經理辦公室門口,都還沒想清楚自己來的目的。
上午她去市醫院,看了一下那位被打傷的經理老婆。經理老婆似乎不但被打傷了腿,還被打壞了神經,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大睜著無神的眼睛躺在那兒。讓歐陽明明意外的是,她的丈夫沒在病房,照顧她的是他們公司的一位女職員。女職員在走廊上悄悄地對歐陽明明說,他們經理的老婆厲害是出了名的,別看經理掙錢不少,回到家總是灰溜溜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所以經理老是找理由不回家。
歐陽明明從主治醫生那兒了解到,經理老婆的傷勢不算輕,但也不算重。因為沒傷到神經和骨頭,估計住上一兩個月就能出院。
因為在醫院沒見著經理,歐陽明明隻好到公司來。雖然她沒想好要跟他談什麼,但必須談一次是明確的。
經理辦公室沒人,門卻開著。歐陽明明在走廊上叫了兩聲,一個中年女人應聲走了過來。歐陽明明有些不高興地說,不是約好的嗎,怎麼你們經理又不在?女人看著歐陽明明的氣勢,拿不準她是哪路神仙,態度很好地說,經理臨時有事,馬上就來。
其實並沒有約好。歐陽明明上午打電話時沒有說自己是律師,她怕經理回避不見,就隻說自己是顧客。經理馬上表示他下午不外出,在辦公室等。
經理來了。他笑容滿麵地和歐陽明明打招呼,看不出有什麼心事。難道老婆被打傷住院,出了這麼台引起轟動的風流事,他就不在乎嗎?
歐陽明明一邊和他握手一邊打量著他,心裏揣度著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他看上去40多歲,還處於精力旺盛時期。大概生意做得好,又添了幾許自信,令他的臉龐發出一種光亮。他的手指上戴著一個大方戒指,透著有錢人的俗氣。
歐陽明明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他,然後微笑著說:我是郝向東的律師。
經理愣住了,看了歐陽明明好一會兒,才低下頭去看名片。好象歐陽明明的臉更能讓他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他放下名片,臉上的笑容已全部消失。他拿出煙來點上一支,沒有客套地向歐陽征求意見,這讓歐陽明明覺得他還不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歐陽明明也一言不發。兩人就這麼坐著。後來還是經理先是說話了。經理說:你想了解什麼?
歐陽明明說:我想知道你的態度,你的想法。
經理說,我一直沒有到檢察院去說什麼,應該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
歐陽明明說:我想知道,你們之間,也就是你和王鳳嬌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經理說:我想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吧?
歐陽明明說:你可以不回答,但王鳳嬌會回答的。希望她說的不至於冤枉你。
經理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你已經見過她了,你應該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不想說她的壞話,我隻是想說,碰上這樣的女人,男人們會身不由己。
歐陽明明說:這個,我想我能明白,盡管我不是男人。可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那天晚上,當郝向東找上門時,你為什麼要離開?你難道沒看出他當時情緒很衝動嗎?如果你在場,或者勸上兩句,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經理說:我是看出來了,他很生氣,情緒衝動。但我壓根沒想到他帶了槍。我當時想,他大不了把我那個婆娘打一頓,這個我沒意見,我還巴不得。可是……早知道他是帶著槍,我就不讓他進來了。
歐陽明明長歎一聲,說:小郝怎麼就偏偏遇上你們這些人呢?
經理有些不耐煩地說:不管我們是什麼人,眼下郝向東是否受審判刑,已不取決於我們了,是吧?他觸犯了刑律,檢察院自會起訴的。
歐陽明明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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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向東一案,由於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檢察院很快就提起訴訟,送達了法院,並進入審判階段。
歐陽明明了解到負責郝向東案子的法官是哪一位之後,連忙趕到法院去找。
那是位姓張的中年法官。一臉嚴肅,讓人感到他天生就是個法官。
張法官一聽歐陽明明報上自家的身份,就坦率地說,不用你說,我就知道你的來意。這兩天我已經把郝向東的全部材料看過一遍了。案子是明白無誤的,咱們都是懂法的人,像他這樣執法犯法的情況……
歐陽明明不等他把話說出來,就打斷說,這一點我當然明白。可我想執法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煩惱和痛苦,也有被激怒和失去控製的時候。何況郝向東真的是一位好警察,你恐怕也聽說過他的事,他今年是第三次被選為十佳民警了。他的同事,他的鄰居,可以說所有認識他的人,沒有不說他好的,他們都希望我能為他辯護。我也非常願意替他辯護。
張法官緩和了口氣問,那你準備從什麼角度來辯護呢?
歐陽明明說,我初步想到兩點。一是投案自首,認罪態度好。
張法官說:這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要說他一個警察,就是一般人,也有事後馬上清醒投案的。
歐陽明明說: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在調查中我了解到,郝向東那天開槍,是在受了嚴重刺激的情況下,理智失去控製造成的。有幾個人的證詞都能證明這一點。
張法官俯身問到,是嗎?
歐陽明明點頭道:是的。首先,由於當天的工作和電視台采訪,使他極度疲乏;其次,回到家裏後,嶽母和兒子生病又讓他憂慮不堪;然後加上老婆的哭鬧,這一切已令他的神經處於惡性刺激之中。於是他一時衝動去了受害人的家。沒想到那個受害人火上澆油,又用最惡毒的話攻擊辱罵他,那些話我都記錄下來了,不堪入耳。我認為,是這一切惡性刺激致使他失去理智了,也就是說,我認為在案情發生的時候,郝向東的部分責任能力喪失。
張法官說,你說的這一點很重要。但你也清楚,不能以你的推測你的認為作為依據,必須有精神病專家的專業鑒定。
歐陽明明說,我當然明白。我正是想提出作這個鑒定。
張法官說,按照法律程序,這一鑒定必須由被告人的親屬提出,並且支付費用。
歐陽明明說:這些我都知道,我隻是希望法庭方麵能給我一些時間。
張法官說:我想這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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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十多天時間,郝向東就瘦了一圈兒。
歐陽明明陪著王鳳嬌一起來到拘留所看他。那個討厭的鳳嬌,在走進看所之前,竟然還非常有心計地先將自己的金項鏈和戒指取下來,塞進口袋裏。見到那個值班的警察,她也沒忘記拋過去一個媚眼。她以為歐陽明明沒看見。歐陽明明早已厭惡地扭過頭去,心想,看來世上真有這種妖冶的女人,不知廉恥也不知好歹。怪不得有那麼多書上把女人稱之為禍水。
郝向東一走出來,歐陽明明心裏就一陣難過。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曾經高大的身軀就好象縮小了一樣。其實她已不止一次到這裏來過,不要說囚犯,就是死囚她也見過。但看到郝向東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她真覺得黑白顛倒。
更讓歐陽明明難過的是,郝向東一見她就一再地向她表示歉意,說自己給她帶來了麻煩,給所有的親人和同事帶來了麻煩。他對不起大家,他丟了警察的臉……
歐陽明明強忍著,才沒讓自己流淚。
可是那個討厭的鳳嬌,上來就訴苦,說郝向東抓起來以後,自己是如何辛苦,又要照顧老的,又要照顧小的。還說由於出了這樣的事,她如何抬不起頭來,不敢去上班,家裏現在如何困難……
郝向東一句話也不說,低著頭,不看鳳嬌,也不說話。比之事件剛發生時歐陽明明來見他那次,郝向東冷靜得像另外一個人。
歐陽明明打斷了鳳嬌,和郝向東談起了案情。
郝向東聽完歐陽明明的想法,仍低頭沉默著,不說話。歐陽明明問他怎麼了,為何不說話?郝向東長歎了一聲,依然無言。
鳳嬌又插話了:向東啊,歐陽律師認為你精神有問題,讓我提出為你作精神鑒定的申請,我覺得你精神沒問題嘛,你一直都好好得嘛,你說有必要作嗎?要花好多錢呢。
歐陽明明真是太生氣了。來之前,她費了好多口舌,才說服鳳嬌向法院提出為郝向東作精神鑒定的申請。她甚至表示,如果他們家真的有困難,她可以幫他們。可現在她竟然又說這樣的話。她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替郝向東想想呢。
歐陽明明強忍著憤怒,冷靜地說,我並沒有說小郝精神有問題,我隻是想證明,在案發當天,小郝的精神受了極度刺激,以至失去理智,也就是說,部分責任能力喪失。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能證明這一點,法院在量刑上就會考慮。
鳳嬌好象沒聽見歐陽明明說的話,轉而問郝向東家裏還有多少存款,她好取出來付歐陽律師的費用。
歐陽明明生氣地說,我什麼時候問你要錢了?
鳳嬌陰陽怪氣地說,就算是你心甘情願為我們向東辯護,我也不能不付錢呀。
歐陽明明恨不能一腳把她踢到裏麵去,讓郝向東出來。
這時候看守的警察走過來,說時間到了,請鳳嬌先出去。大概他已經看出是怎麼回事了。他說歐陽明明可以再留一會兒。
鳳嬌大概也不想呆了,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
鳳嬌走後,郝向東終於抬起頭來,歉意地對歐陽明明說:歐陽律師,我非常感謝你,真的,謝謝你為我花這麼多時間,做了那麼多工作。謝謝你千方百計地替我想辦法。但是,這些天我反複想過了,我不打算請你為我辯護了。
歐陽明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怎麼,你信不過我嗎?
郝向東說,不,我怎麼會信不過你呢?你是個好律師,也非常有能力。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不會想方設法地找你。可是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了。頭幾天我的確有些衝動,覺得自己很冤枉。可現在我冷靜下來了,徹底的冷靜了。這件事是我的錯,是我知法犯法,執法犯法。我罪有應得,我不想請求原諒,不想找理由為自己開脫。
歐陽明明說:可你確實是有理由的呀。如果那天不讓你加班,電視台的不來采訪,你就不會累成那樣;鳳嬌不逼你,你就不會找到經理的家;那個經理老婆不那樣當麵辱罵你,你就不會掏出槍來……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呀。
郝向東連連搖頭,說:不不,我不想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尤其不想推到所裏、推到電視台頭上,他們都沒有錯,都是為了工作。至於其他人,我也不想用他們作為自己開槍的借口。一人做事一人當。
歐陽明明著急地說:可是許多人的證詞都能夠證明,你那天確實是在一種非常狀態下出事的。隻要我們請一些專家……
郝向東打斷歐陽明明說:不,歐陽律師,我不想去做精神鑒定,雖然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堅信我的精神沒問題。我是個警察,而且是個模範警察。一個警察應當是個心智健全的人,一個遇事冷靜的人。如果都像我這麼衝動,群眾怎麼可能有安全感?
歐陽明明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眼淚終於忍不住湧出。她沒有掩飾,拿出紙巾來擦掉。邊擦邊說:小郝,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卻沒有好報?
郝向東笑了一下,說,歐陽律師,你怎麼也說這樣的話?你是律師呀。
歐陽明明想了想,又說,小郝,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要做你的辯護律師,是你的單位你的戰友,你的街坊鄰居聘請我的。你就是不作鑒定,我也要說服法官同意我的觀點。
郝向東笑了一下,說:歐陽律師,我懇請你不要說我的精神受了刺激,我以後出來了還想當警察呢。
麵對郝向東的笑容,歐陽明明說不出話來。
停了一下郝向東又說,不過,我還是要請你當律師的,但不是為這個案子。
歐陽明明又一次感到驚異,說,你還有什麼麻煩事嗎?
郝向東的眼裏出現了一種歐陽明明從沒見到過的冷漠。他說,請你幫我把婚離了。
歐陽明明愣了一下,說:馬上?
郝向東說,對,馬上。
歐陽明明情緒激動地說,小郝,你別太善良了。都是她害了你,你還替她著想,你是怕自己進去連累了她嗎?
郝向東說,不。不是。我隻是再也不想作她的丈夫了。一天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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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法庭開庭審理郝向東故意傷人案。
歐陽明明仍然作為郝向東的辯護律師,出庭為郝向東作了辯護。但由於關於被告在事發當天,部分責任能力喪失一點,隻是推論,沒有醫學證據,未被法庭采納。所以最終法庭宣判,郝向東故意傷人罪名成立,且執法犯法,故判處有期徒刑8年。
被告人當庭表示接受判決,不再上訴。
聽眾席上,很多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久久不願離去。他們中間有郝向東派出所的同事,有他原來交通大隊的戰友,有他的街坊鄰居,還有他的78歲高齡的嶽母。老人家一定要人把她扶到法庭上來。聽到宣判後,她當即傷心欲絕地倒在了鄰居們的身上。
但沒有王鳳嬌。
歐陽明明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在開庭之前,她終於幫郝向東辦妥了離婚手續。兒子東東暫時由趙所長的母親代為撫養,王鳳嬌每月支付撫養費200元,其餘不夠的部分,派出所的幾位民警表示由他們來承擔。郝向東聽到這一結果表示滿意,但他接下來說了一句令眾人都很難過的話。他說,東東以後不會像我這樣吧?
歐陽明明眼見著郝向東被帶走了。
她迅速地離開了被告律師席,走出法庭。天竟然是晴朗的,這讓她感到不解。
她發動了車子,駛出審判法庭的大院。淚水很快湧出,蒙住了眼睛。她隻好把車停在路邊,擦幹眼淚,再往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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