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個雇傭來的農民短工,見我走來對他們指手畫腳的,就很謙和地笑。年長的男人急忙掏出了香煙,說:“好弄好弄你放心,一定曬踏實。”

我搖頭拒絕了他遞過來的煙,我沒有吸煙的曆史。

他們在我的目光裏來來往往搬運藥材,很賣力氣,頃刻便是一身的塵土,鼻孔黑黑的,眼睫毛上也附了一層塵土,在陽光下的照射下顯得又長又亮。

陽光很灼熱了地舔著他們臉上的汗水。

午飯的時候,女人白貓站在樓上喊我,卻不叫我的名字,隻叫:“哎——,吃飯了。”

我和幾個農民短工都仰了頭看,看到白貓倚著樓欄杆看我們。

“哎——吃飯吃飯。”她又叫,看到我們在看她,身子一擰,消失了,扭轉腰肢的動作,優美而有韻昧。

農民短工都瞅我,說:“叫你哩,叫你吃飯。”他們看我的目光,明顯流露出羨慕的神色。我心裏湧起一股暖流,笑著看了看他們,說我吃飯去了,你們也吃去吧。

幾個農民目送我上樓後,也便起身去了對麵的小吃店,每人要了一碗麵條填了肚子,然後回到晾曬的黃芪旁,倒在樓房的陰影下享受純粹的時光。這時候他們或許會想家中的老婆是否從田地裏回了家,孩子們是否吃過了午飯,總之他們是要安靜地想點什麼,在這種思想中迷迷糊糊地消解著疲倦。

我走到樓上的時候,黑蛋已經坐在餐桌前,麵前放了一瓶白酒和兩個酒杯。白貓把午飯做得很豐盛,我的心理沒有一點兒準備。原來我想的吃飯,也就是一碗米飯或者兩個饅頭,對付飽肚子就滿足了,沒想到他們像招待客人一樣招待了我。我覺得黑蛋真好,他的女人白貓也好,我覺得今後應該給他們盡心盡力地幹活。

我這種無家可歸的人是很容易被溫暖被感動的,能吃上飯就很幸運了,沒想到還能找到家一樣的感覺。其實有點兒社會經驗的人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黑蛋需要我這樣的人為他賣命,他必須把我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可以隨意支配使用。

黑蛋給我倒了一杯酒,說:“喝點吧,能喝幾兩,你?”

我忙把酒杯推開,說:“我不會喝酒,一喝就過敏,臉紅脖子紅身上也紅。”

黑蛋做了一個很堅定的手勢,說:“要喝的,男人不喝酒那算啥男人?喝酒臉紅的人不一定不能喝呀。”

我們就喝。白貓在一邊給孩子喂飯,偶爾瞟我們一眼,看起來漫不經心。我喝過兩杯酒之後,就感覺臉上燒熱,渾身的血朝頭頂湧。這時候,我很從容地看了一眼白貓,看了她胸前那團柔軟的輪廓,心裏突然很想喝酒了,於是自己抓起酒瓶倒了酒,去跟黑蛋碰杯。

“黑蛋哥,我剛出來幹活,以後你多批評多幫助。”

“你客氣啥,好好幹,跟著黑蛋不會吃虧的。”黑蛋咧嘴笑了,然後,他遞給我一支煙。

我忙說不會抽,他就一直舉著,說:“男人不抽煙還算什麼男人呀?抽一支。”

在一邊的白貓已經喂完了孩子的飯,把孩子放到挨近她身邊的童車裏,坐到餐桌前,瞅了我一眼,對黑蛋說:“他不會抽就別讓。”

……

“……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誰拿了這種錢,真要斷子絕孫!”我聽到大人們聚在一起議論著這件事情,他們對於滿倉殺死的那個女孩子深惡痛絕,覺得滿倉幹了一件應該幹的事情。

那一片村莊的人,對於逃匿在山裏的滿倉很是關注,每天都有一個最新消息傳播著。

“聽說了麼,昨夜裏滿倉溜進王家莊了,去了一個老太太家,老太太給他烙了十斤大餅帶走了。”

“昨天李家寨一個放牛的老頭,在山裏遇到了滿倉,看到滿倉的鞋跑破了,老頭就把自己腳上的一雙鞋脫給了滿倉。”

“前幾天,有個在花生地裏拔草的小媳婦,憋了一泡尿,跑到旁邊的玉米地裏撒,撒完了站起來的時候,才看到對麵蹲著一個男人,剛要叫喊,那男人就說求求你別叫,我是公安局追捕的滿倉,小媳婦聽了就安靜下來,再後來……”

……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地傳著,竟把殺人犯滿倉傳成了一個英雄,許多人甚至希望能夠在山裏遇見他。

一個炎熱的中午,我挎著籃子去玉米地裏拔一些嫩草喂豬,一個男人看到我後正準備貓腰逃跑,大概看清我是一個孩子,又隨即貓腰假裝拔草。我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從他的麵容上猜測到眼前的男人就是滿倉。

“你是滿倉,你拔草是在騙我。”我看著眼前的男人說。

他突然站起來看我,手裏還握著一把剛剛拔起的嫩草,說:“你憑啥說我是滿倉?”

“你就是滿倉,我看得出。”我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我就是滿倉咋啦?”他說,“你要去告密領賞呀?”

“誰要那種錢就斷子絕孫!”

滿倉完全放鬆下來,他相信眼前的這個小孩子不會說謊,於是幹脆不偽裝了,露出天真的笑,把手裏的一把嫩草放進我籃子裏。

“你的簍子已經滿了,坐下和我下一盤五子棋吧。”滿倉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我請求說。

我放下籃子,說:“你下不贏我。”

“下贏你咋說?”

“咋說就咋說。”

“你叫我幹爹行吧?”

“幹爹就幹爹,你輸了叫我幹爹。”

我和滿倉在悶熱的玉米地裏下起了五子棋,他可能一個人孤獨壞了,終於找到一個對他構不成威脅的孩子解悶。我當然下不贏他,當他贏了之後,就很認真地說:“叫我幹爹呀?”

我就叫了。他高興地笑出了聲音,讓我又叫了一聲,才心滿意足地一仰身子躺下了,眯起眼睛看著頭頂寬大的玉米葉子,陶醉著。陽光從稠密的玉米葉子間,滴落下大大小小的光斑,布滿了他的麵孔。

你一定猜到了,我很快把見到滿倉的消息告訴了大人,盡管我離開滿倉的時候,他一再說“幹兒,對誰也別吱聲”,但是我不可能不告訴別人,這種經曆是我的榮耀,我怎麼也要在大人們麵前顯擺一下。於是這個消息很快傳開了,許多人見了我,都詳細盤問我和滿倉在一起的細枝末葉,我就一次又一次地講述著,最後幾個公安走到了我們家,用嚴肅的目光逼迫我再一次講述了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