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磅秤拉出來,準備過秤。”黑蛋對我說。
我剛起床,還沒有刷牙,我說:“我刷完牙行吧。”
我端著牙具朝樓上走,不緊不慢的樣子,黑蛋走到我麵前,突然把我的牙具拽過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用眼睛看著我,一句話不說。這是黑蛋第一次跟我發脾氣,他惱怒的時候很可怕,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那種拖遝而隨和的樣子,我被他的目光盯的心虛,急忙低頭走開。
白貓從樓上出現了,仍舊穿著睡衣,對樓下的黑蛋喊:“我下去幫忙嗎?”過去沒有雇傭我的時候,每次賣貨都是白貓看秤,所以白貓不知道現在還用不用她。黑蛋對我的怒氣還沒有消,於是就轉移到白貓身上,說:“孩子哭了你沒聽到?下邊不用你操心,看孩子去!”
我把磅秤從屋子推出來,幾個鄉下人就把成捆的黃芪搬到磅秤上開始過秤,每過一磅他們幾個人都要湊到磅秤前仔細看,擔心我過秤上有手腳,尤其那女人,總是用疑慮的目光看我,嘴裏還嘮叨著,說黃芪太細了,切不出好藥片來。黑蛋負責記賬,偶爾也湊過來瞅一眼,小聲叮囑我要把磅秤看仔細,不要出了差錯,然後又走開,遠遠地與幾個鄉下人說笑,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們女人,就喜歡又粗又長的,哪裏有那麼多又粗又長的?”黑蛋嬉笑著對鄉下女人說。
而鄉下女人卻無心跟黑蛋逗趣,始終小心地察看著每一捆黃芪的貨色,把掉在地上的每一根黃芪都揀起來放到車上,有一塊拇指大的一截黃芪被我踩在腳下,她就彎腰去我腳下拽。“抬抬腳。”她拽住那截黃芪說。我笑了笑,用腳把黃芪踢出去,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從沒有過秤的散亂黃芪中拽了一把,連同地上的那截黃芪一起扔上了車。她的神色顯得很神聖,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因為他們買回去的是一家人的希望,這種薄利生意萬一有個閃失,一年甚至幾年都不能翻身。
但是,她可能把我當成了傻子,越來越過分了,竟然在我過秤的時候,把一隻腳尖頂在磅秤上,這麼一頂,至少差了二十斤。我不能不說了,雖然黑蛋剛剛跟我翹鼻子瞪眼睛了,但畢竟我是被黑蛋雇傭的,黑蛋待我也不錯。
“把你的腳拿開。”我平淡地對鄉下女人說。
在一邊的黑蛋聽到了我的話,立即走過來,非常生氣地看著女人,說:“幹啥?幹啥?你這人咋這樣?都是老主顧了還幹這個!”
鄉下女人很尷尬,就把髒水潑到我身上,喊叫起來,說我冤枉了她,她的腳離磅秤很遠,根本沒有觸碰到磅秤。“你的眼被狗屎糊住了?”她看出我是黑蛋雇傭來打工的,一般雇傭的人是不管這些閑事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情況不同,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我心裏還指望著在這裏多幹一些日子。
“你胡說八道,把你的牙敲掉!”
她威脅著我,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裏。在她看來,雖然她也是鄉下人,但她是生意人,而我卻是給生意人打工的,當然低她一等。
她衝我發脾氣,黑蛋更不幹了,他知道我是替他說話的,覺得不能讓我受了委屈。黑蛋是個很講義氣的人,這一點我很尊敬他。因此,半年後當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時,我就像死了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痛哭一場,並險些為他送了自己的命。
“不賣了不賣了,幹啥?他是你訓的?”黑蛋憤怒地走到東風卡車上,把已經裝上車的幾捆黃芪掀下來。
一個鄉下男人跑過去,試圖阻止黑蛋,卻被黑蛋的胳膊一甩就打倒了。那男人矮小瘦弱,就像一根雞毛飄忽忽地倒在地上。他羞愧地爬起來,飄忽著朝黑蛋身上撲,其他的人也立即圍過去,那氣勢似乎要大動幹戈。我的血“蹭”地竄上了腦門,在我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是很容易衝動的,而且不計較後果。我衝上去,把幾個鄉下男人推開,沒想到這一推把本來已經很火爆的氣氛點燃了,幾個鄉下男人以為我開始動手了,於是掄起拳頭劈頭蓋臉打過來,而那個女人竟抄起身邊的一根木棍,舉在手裏。
吵嚷聲驚動了樓上的白貓,她站在二樓欄杆邊朝下看,焦急地喊叫:“打人了,打人啦!”
黑蛋被白貓這麼一喊,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站在一邊像根電線杆一樣豎著,臉色憤怒而惶恐。看熱鬧的人已經圍了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上來勸架,他們一般地要等到這場戲到了高潮的時候再出場,顯然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他們都站在那裏緊張而興奮地觀望。
到了這種時候,你說我還怕什麼?我沒有一絲慌張,像我這種舅舅不親姥姥不愛的人,根本不怕死的。我迎著女人的木棒子衝過去,我的本意是要奪下女人手裏的木棒,別讓她在那裏耀武揚威,女人以為我要攻擊她,於是毫不猶豫的落下了木棒,我慌亂中抬胳膊去抵擋,就聽到“咯嚓”一聲,木棒斷成了兩截。我得感謝這個鄉下女人,是她合理的配合成全了我,那胳膊粗的木棒硬是被我的胳膊擊擋成兩截,你說讓不讓人害怕?我都感到不可思議,但是事情就是發生了,我的胳膊隻覺得一陣麻痛,像被燙傷似的,一截木棒就落地了,而我的胳膊依舊舉著,似乎等待她再來一下。
女人當時就愣了一下,去瞅手裏拿著的半截木棒,斷裂處的木頭茬子白乎乎的。看熱鬧的人也發出了驚叫,後來我的聲名就是被這些人傳出去的,我真要感謝鄉下女人和這些看熱鬧的人。黑蛋已經從恐懼中緩過勁來,他顯得早有預料的樣子說:“你們也不看看我雇傭來的是什麼人,真是瞎胡鬧!”
這時候,黑蛋徹底相信我身懷絕技了,他到死都沒有弄清我究竟有多少造化。
那些鄉下人都是有過很多經曆的人,能伸能屈能硬能軟,看到這個局麵,一個男人就對黑蛋說:“你看你看,玩笑著玩笑著,怎麼就當真動手了呢?趕快過秤、過秤,早晨的時間能經得起磨蹭?”
黑蛋自然也不再追究了,他畢竟要賣自己的貨,於是也催促我趕快過秤,那女人就把半截木棒甩出很遠,把看熱鬧的人驚得四散。
經過這麼一個折騰,黑蛋心裏踏實了很多,那些鄉下人拉著貨走的時候,黑蛋特意提醒他們一個月後,準時把剩下的另一半貨款付清。
“你們不準時送來,我們隻好去家裏要了。”黑蛋笑著說。
“你怎麼也學得婆婆媽媽的?我們啥時候賴過賬?”一個鄉下男人說。
鄉下人走過後,下麵亂乎乎沒顧得上收拾,黑蛋就喊我上樓吃早飯,他像過節一樣高興,拿了啤酒讓我喝,大概想到大清早對我發的那通脾氣,便有些歉意,婉轉地解釋,說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買賣,最高興的是把手裏的貨賣了個好價錢。看樣子黑蛋並不是像他表現出的無所謂的心態,也是急於把手裏的貨拋出去,而且這次的交易一定比較滿意。這批貨是他去年冬天從內蒙古發回來的,一直放到現在就是為了等個好行市,把貨處理後周轉了資金,去做別的生意。
白貓也顯得很高興,畢竟是賣了貨,而且在剛才的那場糾紛中,我們揚眉吐氣了,因此她對我的溫度明顯上升。
“喝一點,喝一點,今天沒有啥事情,喝多了酒睡嘛。”她給我倒滿啤酒,又對黑蛋說,“那些人,真是欺軟怕硬,沒有秦林,今兒說不準出什麼事了。”
“主要是那女的,好像是他們幾個人的老板?”我問黑蛋。
“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幾個人根本不是一夥的,是一個村子的,他們一起把貨買回去再分配,那個女的幹這行當最早,經驗就多一些。”
“她想一棒子要了我的命。”我說。
黑蛋端起啤酒跟我碰杯,說:“阿林,你就在我這兒幹了,原來講好的工資是500,給你長到800,行吧?”
白貓也倒了一杯啤酒,一臉的愉悅感,輕輕一笑,迷人得很。“還800幹啥,幹脆湊個整數。”她說著把杯子舉了舉,要我一口把一杯酒喝幹,我無法推辭,照做了。“胳膊沒事了?”她看著我,很關切的樣子。我把胳膊露出來給她看,胳膊紅腫了一片,她問是不是需要用酒精擦一擦,我搖搖頭,她就眯縫著眼睛看著我,看我的臉,看我的嘴唇,看我的胸脯,像是回憶什麼似的。
我被她看得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黑蛋,黑蛋嘿嘿地笑,說:“我老婆被你迷住了,你那兩下子像電影鏡頭裏的動做,電影裏的動做都是假的,你是真功夫。”
黑蛋反複問我怎麼學的跟誰學的,學了多少年,我隻能說是祖傳。
“貨賣完了,今天沒有事情,你給我講講你幹爹為啥把未婚妻殺了?”白貓忽然想起這個問題,說,“怎麼殺的?”
黑蛋建議以後再講這件事情,他準備吃完飯帶我去打麻將,“你跟我去,你會打麻將吧?”黑蛋聽說我還不太會打麻將,很惋惜地搖頭,“要學要學,很好學,我是高手,有一天我不想跑生意了,就專門打麻將,足可以養家糊口。”
他說著的時候,白貓就用眼瞪他,說:“你天天晚上打麻將還沒打夠?現在白天也要打了,你以為那是啥正經事情。”
我告訴他們今天自己要去辦件事情,幫助一個朋友尋找父親,並趁機又向黑蛋提出預付一個月工資的事。黑蛋很痛快地答應了,當場點了一千塊給我,問我那個朋友怎麼和父親失散的。我當然不能完全告訴他真實情況,隱瞞了楊洋的身份和我跟楊洋的關係。
黑蛋覺得沒有多少希望,這個城市這麼大,即使登了報紙也沒有用,說:“她的父母不一定看報紙,她父母周圍的人不一定知道內情,我敢說,她父母不會告訴別人,說他們曾經有個女兒送給了人。”
白貓說:“她的父親不一定就在這個城市裏,很可能在下麵的哪一個縣城。”
我覺得黑蛋和白貓說得都有道理,不過我總得去做這件事情。
黑蛋吃完飯,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敞開的大陽台,擁擠在走廊和房間的門前,暖融融的。春天的太陽很容使人產生懶惰和困倦,黑蛋從飯桌站起來打了個嗬欠。昨天晚上打麻將很晚才回來,今天早晨被買貨的鄉下人早早地吵醒了,“你去滿世界找吧,我要睡一會兒了,你還不如跟我睡一會兒,晚上咱們打麻將去。”黑蛋站起來,去裏屋看看他的寶貝兒子,兒子早晨醒過一會兒,喝了一瓶奶,現在又睡著了,他就挨著兒子倒下去。
我還有半杯啤酒沒有喝完,黑蛋一走,我似乎也必須離開了,於是倉促地喝了啤酒,站起來。
“你可以給我講一會兒你幹爹的事再走,你說呢?”白貓看著我,似乎知道我肯定會滿足她的要求,坐在那裏拉出一副認真聽的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