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弟們沒一個孬種
晚飯後，何天華帶我去了一頂大帳篷內，裏麵有十幾位民警，剛吃完飯。何天華說：“北京來了一位作家，要采訪你們。”半天沒有一個人說話，隻聽到外麵嘩嘩的雨聲。
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脫了鞋坐到地鋪上，半躺著看著他們說這兒有我的地方吧？今晚我就在這裏擠擠了。”
一位民警正在看兒子的照片。何天華忙湊上去說你兒子的？我看看。”
他隻翻了幾頁就突然把相冊摔在棉被上說：“我日他媽呀，我老婆有好幾本相冊，連一本也沒搶出來，一點東西沒留給我，一點點兒都沒有！”
他仰頭躺在地鋪上，枕著雙手看帳篷頂，不說話了。帳篷內靜得有些壓抑。
最後，何天華站起來對拿相冊的民警說：“李寧，你跟作家擺擺，我回去了，你們別都啞巴著，說話！”
何天華走出帳篷後，我從李寧手裏拿過相冊翻閱著說：“你兒子，好可愛。”
李寧歎息一聲死了。父親母親都死了。”
我把一隻手搭在他後背上，使勁兒摁了摁，半個身子靠在他肩上。他大概感覺到了我的善意和安慰，覺得不說點什麼就對不住我，於是就說：“很多記者采訪我，我都拒絕了，地震那天我在醫院救人，有一家電視台的記者追著我拍攝，我氣憤地說，請你閃開，別影響我救人。不過我看你這人紮實得很，能跟我們睡一起，紮實得很，我就跟你擺幾句。”
李寧的父親是醫生，全家住在醫院宿舍樓。地震的當天中午，李寧兩點08分離開家，其實往常都是兩點半才上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突然提前離開家。出門的時候，3歲半的兒子在臥室睡覺，他過去親了親兒子的屁股，哥哥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父親在屋裏睡覺，母親在廚房忙碌，他擔心關門驚醒了哥哥，就把房門虛掩上。
李寧走到了大街上，遇到了同事羅誌勇，兩個人勾肩搭背剛走了幾步，就感覺腳下晃動，接著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周圍的樓房像一個個喝醉酒的醉漢，搖晃著倒下去。就在他們意識到地震的時候，兩個人竟然被拋起來摔在地上，李寧的一隻胳膊骨折。他和羅誌勇摟抱著一起蹲在地上，看著四周山崩地裂的景象，腦子裏一片空白。
“地下就像有一條大蟒蛇在拱動，我眼見馬路被拱起來，天空被塵土遮蓋了，三五步外什麼也看不到。”李寧說。
大地慢慢平靜下來，塵土漸漸淡去，李寧和羅誌勇站起身，眼前的北川城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一切的景物全變了，尤其是老城區，幾乎被夷為平地。
李寧的家在縣城醫院，就是在老城區的位置，那裏山體滑坡，大半個老城被傾瀉下來的泥石掩埋了，人武部、縣醫院、看守所、拘留所的辦公室和宿舍、檢察院司法局宿舍、曲山派出所、地稅局、新華書店、文化館、文教局、民政局、幼兒園、郵政局等單位，都遭到毀滅性破壞。人武部參加培訓的100多名民兵，隻有30人被救出，縣醫院死傷多半，曲山派出所9名民警當場犧牲，隻有一人在外執勤幸免於難。停放在派出所院內的一輛警車，被滾落的泥石推出100多米遠，甩在了大街上。有一棟樓房被山上衝下來的巨石攔腰斬斷，上半截樓體被平行衝擊出60多米，仍舊直立著陸。
李寧從地上站起來後，第一反應並不是跑回家搶救父母和兒子，而是盡快趕回單位。此時餘震不斷，到處是奔跑呼喊的聲音。大街上滿是滾落的石頭，有些石頭比一間房子還大，短短的一條大街上，被石頭砸死了上百人，砸得像爛西瓜，到處是殘肢斷臂，到處是血肉模糊的屍體。李寧和羅誌勇邊走邊救人，招呼群眾朝北川大酒店轉移，那裏地勢開闊，相對安全一些。
北川大酒店也坍塌了，生還者不足百人，一些死裏逃生的人都聚集在大酒店門前。李寧和羅誌勇在人群中看到了交警大隊大隊長何斌和民警趙忠華，就像找到組織一樣跑過去。何斌告訴他們，縣委縣政府的樓房都塌了，跟誰都聯係不上了，趕快組織群眾朝城外轉移，城內太危險了。
李寧和幾位民警一邊在廢墟上展開救援，一邊組織群眾轉移。他們救出30多名重傷員，並把500多名群眾轉移到了縣城外的任家坪收費站。這裏地勢平緩開闊，再往前走就是擂鼓鎮了。他們把群眾安置好後，聽說北川中學垮塌了，立即趕到北川中學救人。
此時的北川中學，哭喊聲翻江倒海。在幾棟完全倒塌的教學樓廢墟上，學生家長和附近群眾用手拚命地扒開碎石塊，搶救那些還活著的學生。交警出身的李寧，一看學校操場上躺著那麼多傷員，立即站在馬路口疏導交通，攔截車輛把傷員送往綿陽醫院。
當晚大雨滂沱，救援工作不得不停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李寧就趕到縣城醫院的廢墟上救人。醫院的家屬區距離這裏隻有200米，他偶爾朝那邊張望一眼，惦記著那裏的兒子和父母。
縣醫院有七八棟樓房全被山體滑坡的泥石掩埋了，李寧的妻子母權榮也在其中。母權榮當時在三樓，剛給一位婦女上了避孕環，地震就發生了，她立即組織病人下樓，自己還沒來得及跑，樓房坍塌了，她從三樓掉到了一樓，被厚重的樓板壓在下麵。好在樓板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空間，她幸存下來了。同時壓在下麵的還有兩名醫生。
李寧邊救人邊呼喊妻子的名字，母權榮竟然在樓板下麵聽到了，答應了。李寧當時欣喜萬分，跳在樓板縫隙上跟妻子對話。
母權榮首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兒子，問李寧：“兒子好嗎？”
盡管李寧還不知道兒子的死活，卻大聲對她說：“兒子沒事，你要挺住，我找人救你們。”
由於沒有大型機器，沉重的樓板無法撬開。此時有兩支專業救援隊伍已經開進北川，李寧跑過去向他們求援，遺憾的是這兩支隊伍都稱自己沒接到命令，在原地休息而不肯參與救援。李寧告訴我他們的單位和負責人的名字，我這裏無法把他們寫出來，但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後來，李寧是在幾個民兵的協助下，費力地撬開一塊塊厚重的水泥板，直到晚上8點多鍾，才救出了裏麵的3名幸存者。
也就在這時候，李寧得知他的兒子和父母全部遇難了。
李寧說我們家的那棟家屬樓還沒有完全倒塌，我老遠就可以看到我們家的門還開著，那是我出門的時候虛掩上的。”
母權榮頭部受傷，被送往綿陽某醫院治療時，按規定災區的傷員是不能收費的，但該醫院卻收了她1000元，然後給她的頭部縫了10多針，連麻藥都沒有打。母權榮眼裏冒著淚水，問醫生為什麼不打麻藥，醫生說麻藥用完了，你就忍著吧。
李寧對我講述到這裏，氣憤地說：“那些人的良心讓狗吃了！”
北川縣城地震後的前三天，部隊沒有開進來，原因是縣城到任家坪這段道路被山體滑坡的石塊堵塞了。北川人別無選擇，隻能靠自救。
14日中午，李寧在廢墟上搜尋存活人員的時候，發現一具民警的屍體，從衣兜找出警官證一看，民警叫李宇航。李寧一愣，這不是李局長的兒子嗎？
李宇航是曲山派出所的民警，父親李躍進是北川縣公安局副局長。地震發生的時候，他在派出所值班室內，派出所的樓房被山體滑坡的巨石擊中後，巨大的衝力把李宇航拋了出去，落在距離派出所原來位置的五六十米之外。
李寧來不及掩埋李宇航的屍體，把他的胸牌和警號摘下來，準備交給李躍進局長。當天下午，李寧就在三道拐的地方遇到了副局長李躍進。“李局長，我看到你兒子宇航了。”李躍進一愣，忙問在哪裏。李寧把李宇航的遺物交給了李躍進，他很快明白了，渾身顫抖了一下。
李寧說嫂子好吧？”
李躍進無力地搖搖頭，一句話不說就朝城內走去。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直到15號上午，李躍進才見到了兒子李宇航。
“宇航，你是一位好警察，永遠是我的驕傲……”這位堅強的漢子滿眼淚水，輕輕整理了一下李宇航滿是塵土的警服。他也來不及掩埋兒子。為了別人在掩埋兒子屍體的時候容易辨認登記，李躍進掏出筆，在兒子李宇航的襯衣左胸上，寫下了兒子的警號——033138。
除兒子遇難外，李躍進的母親、妻子都被廢墟掩埋了，至今仍杳無音訊。
後來李躍進回憶說太慘了，活了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巨大的災難……”
地震發生的時候，李躍進駕車行駛至北川大酒店門前寬闊路段，突然感覺到汽車劇烈搖晃，他剛開始以為是車子輪胎出了問題。大地震的時候，很多正在開車的人，都有這種誤判。後來，汽車搖擺越來越厲害，身邊的房子和高壓線紛紛倒塌了，整個縣城煙霧迷漫，李躍進才意識到北川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特大地震。他連忙跳下車，對街道上驚慌亂跑的人群喊道：“我是警察，大家不要亂，趕快都到大酒店前麵的開闊地。”
在李躍進的大聲疾呼下，群眾有秩序地集中到了北川城內唯一的空曠地帶。20多分鍾後，李躍進遠遠望去，通往老縣城的公路已經被山上滾落下的大量巨石阻斷。他不顧餘震的危險，翻過倒塌的樓房，趕到了縣公安局。公安局的樓房也嚴重損壞，20多位民警幸運地從辦公樓轉移到了街道上。李躍進與其他縣公安局領導，立即組織警力趕到縣公安局旁邊的曲山小學，在亂石堆中將幸存的10多名孩子成功轉移到空曠地帶。
麵對北川縣城成片倒塌的房屋，李躍進明白自己的家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了。但此時作為一名警察，他必須跟群眾在一起，跟戰友們並肩戰鬥。地震造成水、電、氣、通信全部中斷，縣城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被垮塌的山體阻斷，他顧不得自己的小家了。
這場地震，讓李躍進成了徹底的無產者，他除去身上穿著的一套警服外，一無所有了，就連親人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大家擔心他承受不住打擊，安慰他要挺住，他咬著牙說：“我生在北川，長在北川，我深愛著這片土地，群眾需要我們疏導，救援隊伍需要我們做向導，災區的秩序需要我們維持，我沒有時間悲傷，地震可以摧毀我們北川公安局的樓房，決摧不毀咱們北川警察的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