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唐首才和王萬安已經極度疲憊了,鮮血和汗水打濕了他們的警服。好在北川縣拘留所所長羅長均和當天輪休的看守所民警尚玉寶及時趕過來,幾個人經過商議,攔下了一輛貨車,準備把17名在押人員轉移到70公裏外的綿陽市看守所。
就在這時,北川縣公安局常務副局長佘大慶和一名派出所民警跑過來,他們是到外地執行任務剛剛返回路過此地。佘副局長了解情況後,決定自己親自開車,護送這些在押人員轉移到綿陽市看守所。
由於山體滑坡,道路損壞嚴重,他們一路上頗費周折,終於在13日淩晨,將17名營救出的在押人員安全送達目的地。
17名在押人員獲救了,而唐首才的妻子和女兒雙雙遇難。他的女兒在地震的前一天大學畢業回到家裏,沒想到就遭遇大難。
唐首才說我原想等值完班回家休息的時候,好好為女兒大學畢業慶祝一下,好好跟她聊聊天,可現在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給我介紹情況的民警們說到這裏,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帳篷內又沉默了,“嘩嘩”的雨聲灌滿了帳篷。
坐在我身邊的刑警王海川,終於忍受不住這種壓抑,再次打破了沉默說:“我給你說一個人,你要是有機會可以采訪,他叫王明,北川一位普通百姓,地震那天,他一直跟隨在我身後,跟我一起在廢墟上救人,雙手磨爛了也不肯休息一會兒,特別讓我感動。”
我立即纏住王海川不放,順著梯子上樓,問他你當時在哪裏救人?”
他說我們家在老縣城財政局那裏,我剛開車要去上班,就地震了,眼看麵前的醫院倒塌了,來不及回家看看,急忙跑到醫院倒塌的廢墟上救人。我和醫院副院長,還有醫院的一位司機,加上我剛說的王明,組成了一個救人小分隊,從廢墟中救出13位傷員,安全轉移了上百名群眾。”
後來我才知道,北川縣城的廢墟裏,也掩埋著王海川的母親。大地震後他一直沒有回家,在廢墟上組織群眾救人。他們是把13名重傷員一個個背在肩上,從後山爬出去的,他的膝蓋都磨爛了。
有一位女子趴在王海川身上,輕輕對他說:“警察兄弟,謝謝你啦,放下我吧,我不行了,去救別人吧。”
王海川鼓勵她說:“挺住,咱們馬上就出去了。”
剛說完,王海川就感覺後背一陣濕熱,原來女人大小便失禁了,緊接著她的身體就軟了。王海川把她放在地上,看著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王海川歎息一聲,從路邊揪了幾把青草覆蓋在她身上,撒腿就向後跑。後麵還有很多等待救援的生命。
途中,王海川遇到一位隻有八九歲的小女孩,走得很吃力。他問女孩小妹妹,怎麼就你一個人?”
女孩說叔叔,我找不到爸爸媽媽了。我的腿很疼。”
說著,她捋起左腿給王海川看。她的腿上有幾道劃破的口子,卻並不嚴重。王海川問她另一條腿受傷了沒有,她搖搖頭說右腿沒事。”
王海川伸手捋起她的右腿褲管,一下子驚呆了,女孩的右腿已經骨折,白花花的骨頭碴子露在外麵。其實女孩子已經被疼痛麻木了,她竟然感覺不出哪兒最疼了。
他急忙給女孩放下褲子,擔心女孩子發現後產生恐懼,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氣。他說小妹妹,你沒事,你很堅強,相信你一定能夠走出去!”
我說你們救人的時候,沒把一些感人的場麵拍下來?錄像或者照片?”
王海川瞪眼看我那時候誰還顧得上拍照?那麼多人躺在你腳下哭泣呼救,你還能拍照?有那工夫,能多救一條人命!那時候一分一秒都很寶貴,都關係一個人的生死,那時候要是舉著照相機拍攝,老百姓肯定拿磚頭從背後拍死你!不但我沒有拍攝照片,你問問他們,哪一個拍過照片?”
其實我不用問也知道。這一路的采訪,從受災群眾嘴裏得知,所有的災區,第一時間趕到廢墟瓦礫上救人的,都是當地警察。遺憾的是,我采訪了那麼多警察,竟然沒有得到一張他們在第一時間拍攝的現場照片。他們很多人手裏有照相機,甚至攝像機,但都拋在一邊去救人了。警察的本能就是救人。他們說,我們不救人誰救?那些埋在廢墟下麵的群眾,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是我們朝夕相處的親人,大難之時我們不站出來,以後誰還聽我們警察的?
坐在我對麵的刑警王海濤插嘴說這次地震,就是因為我們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救人,群眾都看在眼裏,對我們就特別信任,地方政府很多棘手的問題,到最後都交給我們警察處理,我們出麵給群眾作解釋工作,他們都聽招呼。這讓我們非常感動。”
王海濤給我舉了個例子。地震時他正在救人,有一位中年男人跑到他身邊,把一輛價值60多萬的豐田車交給他說:“警察兄弟,幫我看管一下,我走了。”
中年男人丟下車鑰匙,就帶著受傷的家人朝城外轉移了。王海濤把中年男人的車開到安全地方存放起來,十幾天後,他在綿陽把車鑰匙和車內的一個提包交給了中年男人。當中年男人打開包的時候,王海濤才知道那裏麵有10萬塊現金,還有許多重要物品。
王海濤說:“這次大災難,我們警察雖然流了很多鮮血和淚水,但我們兄弟們獲得了群眾最大的信任,值得了!”
王海濤跟王海川一字之差。我好奇地問:“你跟王海川是親兄弟吧?”
王海濤說:“原來不是,地震後是了,我們這些人都是親兄弟。”
不知不覺已經11點多了,我知道他們難得有休息時間,明天還有很多事情等待他們去做,我不能再打攪他們了。
正如王海川說的那樣,刑警隊在地震中一死一傷,剩下的兄弟都在堅持戰鬥,沒有一個孬種。刑警鄧加強,地震時正好跟副大隊長石雷在外地緝拿犯罪嫌疑人,得知自己的父母、妹妹等6位親人遇難後,強忍悲痛,堅持將犯罪嫌疑人抓獲歸案;法醫曾兵的腿砸斷了,依舊拄著拐棍在廢墟上搶救傷員……
“我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好好活著。”王海川說。
白天,他們相互之間故意開玩笑,把他們昔日的笑容送給身邊每一個人,去感染大家激勵大家。隻是晚上幾個人回到帳篷內,就開始想念家人,想到傷心處,幾個兄弟就抱在一起大哭一場。
外麵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我說:“咱們睡覺吧,我睡哪個位置?”
王海川說你跟我走吧,那邊還有一頂帳篷,就我一個人,我打呼嚕,你受得住嗎?”
我笑了,點點頭。
果然,王海川的呼嚕打得有些水平,我其實是害怕打呼嚕的,就想搶在他打呼嚕之前睡過去,可這家夥剛躺下,呼嚕聲就起來了。沒辦法,我就隻好聽著外麵的雨聲,想一些采訪的事情,想很多人的傷悲和淚水,直到天亮時分,才勉強迷糊了一會兒。
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輕輕地起身,擔心驚醒了王海川,一個人走出帳篷。
對麵的一塊空地上,隆隆的推土機開始平整土地了,準備在那裏建造臨時板房。北川重災區是我的家鄉山東省對口支援,我走上去跟一位工人攀談了幾句。他叫孔繁亭,濟南三建的職工,家住曲阜。聽說我是他的老鄉,他顯得有些激動。他告訴我,來北川之前,已經離開家三個月了,接到開往北川的命令後就趕來了,在這裏至少要呆兩個月。“老婆不知道這邊的情況,在家替我擔心,害怕我在這裏出什麼事,其實沒事,很安全。”他說,“不過就是條件太艱苦,吃飯、洗澡、上廁所,都不方便。”
他說的問題是災區普遍遇到的。我跑了很多個受災群眾帳篷安置點采訪,感覺最大的問題是廁所和洗澡。受災群眾點的廁所,是在地上深挖了一個很大的坑,上麵橫著搭上一排排木板,或者竹子條,每兩排中間的縫隙一尺寬,人走在上麵像走獨木橋,稍不留神就容易掉進大坑內。而大坑下麵,是千萬不能低頭看的,那是一個大糞池子。我每次上廁所都要惡心嘔吐一次,可白天沒辦法,必須進去。晚上起來就不講究了,荒郊野地隨便小解,要是進廁所,準要掉進去。男人這樣可以,女人就麻煩了,她們夜裏也要去走那些竹排獨木橋。很多災民安置點麵積很大,從裏麵的帳篷去廁所,要走十幾分鍾。
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一大困難,就是洗澡。男人們身上癢了,實在忍不住就在陽光下光了膀子擦一下,女人就沒辦法了。帳篷裏都是很多人聚在一起,找不到避人的地方。我在一處帳篷安置點,就看到一個女子在水龍頭前洗澡,她穿了短褲和背心,最後衣服都被弄濕了,實在令人同情。
北川擂鼓鎮附近的地勢,少有平坦之處,想找到一塊搭建簡易房的地方,實在太難了。我看到安縣那邊搭建簡易房,在平坦的土地上鋪上一層瓷磚就可以了,但北川這邊就麻煩了,濟南第3建築公司選擇的一塊空地,是高低不平的荒地,昨晚一場雨,很多地方已經成了水坑。他們費了很大力氣,平整出一塊場地,在上麵澆灌了厚厚的水泥地麵,然後才搭建簡易房,非常辛苦。
老鄉孔繁亭說上邊要求我們25號前必須讓受災群眾住進臨時簡易房,壓力太大了。”
當地人評價我們山東老鄉說這些山東大個子,幹事情就是實在,我們以後也要學習人家這種認真勁兒。”
後來我在擂鼓鎮那邊的北川受災群眾帳篷安置點采訪,發現很多青壯年都閑置在帳篷內,每天除去等著吃飯,別的事情什麼也不做。當時我就想,如果當地政府把這些青壯年組織起來,去平整土地,我們那些山東老鄉要省去多少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