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這些實誠的老頭和攤派主人們一樣,是十足的戀物癖患者。喜歡一切陳舊的瓷器,汙漬斑斑的古畫,發黃斷裂的書籍,它們無不像一段曲折的故事,深深吸引著我。甚至,一顆逾越三百年歲月的樹木,都能讓我駐足半日,仰麵朝天,興奮異常。
收藏夾們沒有這樣不計真假的心境。我個人覺得,比起那些隻愛物,不計來曆,不問名稱的無名小卒來說,他們的心境,還不夠純粹,還不夠脫俗,還不夠致知格物。
曾問過許多攤派主人,你想用這些贗品來發財嗎?沒有一人回答我想。他們明知道做這樣的事是絕對不可能讓生活富足,衣食無憂的,可還是在照樣繼續著。他們有著結實的膀子,寬闊的肩膀,他們完全可以去尋求一份薪金頗豐的工作,脫離此刻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但他們不,他們似乎願意和這些沾有曆史風塵的事物在一起。
他們的眼中沒有沒有真與假,沒有對與錯,沒有欺騙和誠摯。他們於朗朗青光下陳售自己的愛好,來填補另一部分人的愛好中的空白。以此維持生計。他們的淡定與從容,豁達與無謂,早已遠遠超過了無數收藏家心中的淵源曆史。
負了半生又何妨
時常聽聞朋友這樣在信件中向我抱怨:“倘若,我人生的前二十年,不是彷徨在玩樂與嬉戲之間的話,那麼,現在的我,一定是……如果,當初我用盡百分百的努力對她,那麼,現在不說白頭偕老,也定不會……當年,假使我勇敢一點,投資那家公司的話,那麼,現在僅靠分紅,我每年都可以……”
沒有哪一個人的人生是在回憶中絕對圓滿的。即便,他曾經爭分奪秒地學習,為所在的科技領域,乃至世界作出巨大貢獻,在他的心間,也一定是有著莫大悔憾的。牛頓因為鑽研科學,無暇顧及愛情,雖成為了物理巨人,但卻從此與真愛失之交臂,導致終生未娶;哥白尼因不顧權勢,力舉真理,撰寫出版《天體運行論》,導致一小時之後的悲劇發生,讓他從此與同居了十年的女友安娜瞬間永別;馬克吐溫一生酷愛投資,幾乎耗其所有在尋找合適的項目之上,但均以屢屢失敗而告終。最後,一個陌生人找到他,向他介紹自己的新發明——電話。他看了半晌之後說,這樣的狗屁東西,能賣出去才怪!這個向他擺弄新發明的人,名叫貝爾。現在,全世界沒有哪一個城市哪一個地區沒有電話。他這一輩子,投資無數,但最該投資的一次,他卻錯過了……
比起他們的大智大勇,我們的確是渺如塵埃,我們沒有執著的態度,沒有那麼忠誠的信仰,甚至,沒有純潔的心靈,但無可非議,我們與他們一樣,有著對人生的深深的抱怨。於是,有了後來的如果,倘若,假使,等等。
“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這是孔子在《論語*季氏》中提出的人生三戒。也是由此點明,人之一生,所要麵臨的種種誘惑。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於是,年少春心芳動之時,我們將所有的心緒都付諸於懵懂的情愫之上,追逐打鬧,山盟海誓,不計光陰飛逝,牛馬平川。但如是轟轟烈烈的戀情,大都以悄無聲息的夭折而告終。於是,與當時所愛之人,所慕之士,從此遲遲天涯,形同陌路。很多年後,我們會想,會說,倘若當初的一些話。
中年之時,我們已有家室,柴米油鹽,瑣碎小事,無不需要逐一檢點過問,細細盤算。於是,開始慢慢丟小少年的強烈自尊和倔強,對旁人對三下四,在街頭為三鬥米爭吵,麵紅耳赤,好不在乎。甚至,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功小利,與多年的朋友就此反目,在不舉杯相語。很多年後,此友先逝,恍然痛楚絕望,心中懊惱,有了如果當年的諸類言辭。
半生就這麼過去了。悄無聲息,又在記憶力訇然大響。我們總有許多許多事不曾做好,許多許多夢想不曾實現,許多許多諾言已經拋之腦後。可人生如同棋盤上的小卒,如不向前,又能怎樣?於是,不管先前如何,也隻得硬著頭皮,順著光陰向前一步步偈偈狂奔。
偶然,回頭想想,會感動於當年青澀的模樣,混亂的足跡,無畏的狀言。終於在心間豁然開朗。那麼長的曆史,那麼多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要真沒了這些如果,倘若,假使,我們的人生,怕是早已無可期盼。
總是要在許多無趣的路上,去尋找有趣的風景的。可這無趣的路啊,往往很長,一走,大都是半生年歲。這半生年歲啊,錯也錯了,愛也愛了,恨也恨愛了,罵也罵了。如是,負了又何妨?
你最擅長什麼
和幾位文友一起接受一家當地媒體采訪的時候,主持人提出了這麼一個有趣的問題:“你最擅長什麼?”
我受邀第一個回答。我冥思片刻,將自己平生所學所會的東西,通通在大腦裏羅列了一遍,細心權衡,左右對比,到底哪一個我更擅長?或者,我最在行?最終,我回答她:“寫作和演講。因為就文字來說......”
接著,是我對文字和演講的一些個人見解。我滔滔不絕地訴說,力圖將自己肚裏的東西在最短的時間裏傾吐完畢,讓周旁朋友盡可能明白我的實力,理解我為何要說我最擅長的是寫作和演講。
主持人微笑地拿著話筒,挨個這麼傳遞過去,逐一問答。
文友們總是要盡可能地將自己擅長的領域闡述清楚。似乎,對於旁人來說,這是一種最基本的尊重,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合理手段。我們總是要讓別人明白,自己為何要說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是種植,理論,建築,抑或其他。
我們已經超出了規定的采訪時間。起初主持人說過,每個人回答問題的時間盡可能保持在五分鍾以內,以便將節目做得簡潔盡美。可按現在的情勢來看,每個人所說的話,似乎都不是在回答問題了,而是在做一場小型的演講賽,或者辯論會。
每個人回答問題時,出於禮節和尊重,我們都必須要保持微笑,保持一種溫文平和的態度。即便我們內心已經充滿了浮躁,已經充滿了不耐煩。
輪到倒數第二個朋友時,與我近坐的幾位皆禁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盡可能地保持安靜,掩飾住內心的煩悶情緒。畢竟,在他們講述同類話語的時候,別人總是保持一種謙卑而又柔和的態度的。
我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偶然,有朋友說完了,鬆開話筒了,那麼我便可以僵硬地伸出手掌,奮力地鼓上幾下,疏通一下凝滯的血脈,權當活動筋骨。
輪到最後的一位的時候,我們的底線似乎開始瀕臨坍塌的邊緣。我們既希望他能說得快些,又希望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不要倉惶外露。於是,做好充足的準備,將先前所有壓抑的情緒再次攔截在表情之外,故作安然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他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們以為,他會因為最後一位的緣故,準備得異常充分,即便唾沫橫飛地說上那麼很長一段時間,仍是會覺得意猶未盡。殊不知,他僅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最擅長傾聽。”
接著,他將話筒遞還給了主持人。主持人忍不住驚愕地反問他:“您已經回答完畢?”他微笑著點點頭。瞬時,稀疏的掌聲開始變得越發響亮而又濃密。
對於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自我推銷的機會。才華,是需要展示的。麵對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他似乎沒有懂得把握。也許,沒有人會記住他,也沒有明白,他到底擅長的是什麼。可我清楚,他絕對有著一顆與眾不同的,玲瓏和善的心靈。
當外界環境陷入最浮躁的那一刻,他沒有選擇偽善的隨波逐流,僅是那麼不動聲色地,打開了一對蘊存寬容的耳朵。
如果生命隻剩下一天時間
如果生命僅剩一天時間,我想用四個小時來看看你,我的母親。當你給予我生命,並扶著我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時,你或許從來不曾想過,我會先你而去。此刻,你定然麵容悲淒,熱淚滂沱。我真不想看到你這般模樣。歲月的刀筆已經將你刻畫得瘦骨嶙峋,而今,又要你來經受失子的創痛。我真想和你說句對不起。之前那麼長的人生裏,我都不曾好好地坐下來,仔仔細細地端詳過你。今天,就讓我有六分之一的時間,目不轉睛地看著你。隻有這樣,我愧疚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釋然,而你,也才不會恍然陷入無限的悲切中去。
接著,我要牽著你的手,去看看家裏的每間屋子。回家的小路啊,何時變得那麼短暫而又美麗異常?屋外,那條陪伴了你我多年的老狗,一如既往地在對著來路歡吠。屋外的樹木永青,駐紮著許多不知姓名的自然來客。我看著這顆茁壯的小樹,心裏忽然溢滿了生命的哀婉。原來,人總是活不過一顆樹的。我真後悔,當初那麼多個夜晚,沒有踏著小路回家,與在燈下久候的你們,好好地說會兒話。現在,我決定將六分之一的時間留給你,我的家。
母親,請牽著我,在出屋的路上,替我指明方向。可能你現在已經步履蹣跚,但我仍舊不能沒有你。我需要你的幫助,就像當初你將我抱在懷中,不論風雷霹靂,霓虹電閃都不肯鬆開一樣。我要你逐一逐一地再為我說一遍,那些在無數個月夜裏,你對我說過的故事。我想把六分之一的時間留給你的聲音。放心,我一定會仔細地聆聽,再不會去打斷你,或者嚷嚷著對你抱怨:“這些故事我已經聽過很多遍!”此刻,我已經懂得,即便生活日日重複,也鏤刻了許多風煙裏的幸福。我要看著你嗡動著嘴唇,輕輕地念叨著我的乳名。
我隻剩下一半的時間了。這最後一半時間,我決定離開你,我的母親。我想單獨走完最後的路,更不想讓你看到我離去時的淚光。你無須對我保持目送,那樣隻會讓你我更加傷感。我已經告訴過你,我長大了。於是,我必須得把六分之一的時間,分配給長大之後的事兒。當然,第一件,我要去看看她,那個讓我在歡笑悲喜中不斷徘徊的女子。我要感謝她,賜予我勇敢,堅強,自信,力量......
我要對她編造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讓她既能在時光中將我忘卻,又能安然地繼續此刻的生活。我要對著流雲奔跑,用六分之一的時間。流雲下,有我不曾看過的花兒,以及卵石上的潺潺溪流。我在城市與喧囂中鬥了那麼多年,真沒想到,最後頓悟,竟然是在生命的盡頭。那些曾幫助過我的人,我真心地為你們祈禱,願你們健康,平安,幸福,且快樂。
最後的六分之一的時間,我決定把它交給自己。我要用力地回想,我之前曾犯下的一切過錯,以及所有模糊掉的美麗時光。然後,寫一首詩,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和這首詩歌一樣漫長。然後,工整地謄抄下來,將它轉交給一位好心人,讓他幫我送達到每個身有殘疾的孩子的手上,並教會他們,如何在艱難有限的人生裏,走出無怨無悔的輝煌。
享有你的現有
我們似乎永遠缺乏一種最為簡單能力——享有我們的現有。
人生是一個不斷獲取的過程。孩童時期,我們獲取了知識;少年時期,我們獲取了友誼;青年時期我們獲取了愛情;中年時期我們獲取了財富;老年時期,我們獲取了完滿……
但我們從來都不曾覺得滿足。5歲之時,能滿足我們的,興許隻是一輛價值10元人民幣的玩具車,可許多年後,即便有一輛真正的轎車,我們都不會覺得滿足。有人曾說,孩子比我們又著更為高深的哲學。實質不然。隻是有限的認識和能力,束縛住孩子的欲望罷了。
事實已經證明,當孩子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玩具車之後,他又在心裏有了其他的更為奢華的夢想。同理,成年的我們也是一樣。對薪金,對職位,對愛情,似乎都在抱著一種近乎苛刻的,精益求精的思想。
我們永遠覺得自己的薪水不夠開枝散葉,職位不夠呼風喚雨,愛情不夠甜蜜美滿,生活不夠一帆風順。對於曾經迷戀過的生活,我們早已拋諸腦後。正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們終究忘了,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是何模樣。
那個為求一份工作而在城市裏顛沛流離的大學生,已經離我們太遠太遠;那個在公司最底層整日忍氣吞聲的試用員工,也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不清;那個讓我們牽腸掛肚茶飯不思的心上人,在得到之後的幾許歲月中,也已經變得狼狽不堪……
我們就在這樣周而複始的獲取和拋舍中緩緩度日。時光不會放過每一個人,因此,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畏懼時光。不管痛苦,快樂,還是悲淒迷惘,都會被時光一筆帶過。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用剩下的氣力,去爭取遠方更為美好的東西。
遠方永遠沒有盡頭。我們每天有做不完的事,說不完的話,想不完的問題。這些事情,言語和問題,又讓我們開闊了眼界,繁衍了新的欲望。
我們沒有想過閉上眼睛,好好地享受目前所爭取來的一切。不論是愛情,家庭,權利還是事業,都該是一種讓人愉悅的光環。可為何,我們會在這樣的愉悅的光環中,變得越來越狼狽,越來越麵目猙獰?
很久之前,聽過一個故事。一個農婦上街買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撥開人群,擠了進去。她開始小心翼翼地挑揀,一枚一枚地翻找過去。偶然,看到一枚很大的雞蛋,她總是猶豫,她想,下麵一定有更大的雞蛋。她就這樣不斷地尋找,尋找,最後回頭時,才發現籮筐裏的雞蛋,已經被別人挑揀完。
我們再沒勇氣譏笑這個農婦的愚蠢。因為她是那麼真實地折射出了內心愈漸貪婪的我們。到底何時,我們才能擁有這種簡單的智慧,安然享受此刻的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