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截住放一炮:“既然重視群眾意見,實行廣泛民主,那就讓大夥選了誰就讓誰來幹不就得了?”
老溫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真讓大夥選,你敢保證能選準?肯定選不準,因為這裏麵還有個群眾素質問題。”
小張急了:“那你說叫咱們拿意見還起啥作用?”
老溫說說:“當然有作用嘍,這說明工作開展得很好,群眾積極性很高,民主氣氛很濃。這對新班子的產生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
習健吾樂了:“還是你‘刁德一’會分析,說到底我們的意見還是有用處的。既然咱們的認識統一了,我看咱們就別再打迂回仗了,就快拉人選吧。”
小張繃緊了嘴,一對滾珠般的眼球像突然生了鏽,凝視著老溫那副玳瑁框邊眼鏡後麵的兩個明明滅滅的小光點,他叫“刁德一”這番“陰陽八卦”說給弄糊塗了。
習健吾卻很興奮,急著問:“老溫,你快提名吧,先幹一把手,一把手選準了,副手好配搭。”
老溫笑笑,卻沒笑響:“我說夥計你別急,你等我把話說完。”習健吾說:“你夥計說得不少啦,你夥計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你夥計就別過於裝飾自己了,還是進入正題開始研究吧。”
老溫臉子一吊,掛出三分嚴肅:“老習你非要我直說出來嗎?那我就直說了吧,我棄權,我不參加這種研究,我對這事沒有興趣。”
習健吾的臉也拉長了:“咦,你老溫這是怎麼啦?你老溫外道了不是?當縮頭鱉了不是?這麼多年咱們擰在一塊當好‘小媳婦’,榮辱與共,肝膽相照,從沒見你寒過臉,搖過頭,打過退堂鼓,今兒是怎麼回事?咦,咦!……”
小張似乎從迷茫朦朧中清醒過來,表態說:“溫副處長棄權,我也棄權。”
習健吾為自己的孤立感到難受,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最信任的同僚和部下竟采取不友好的態度拒絕與他合作,這就太使他傷心,太叫他失望了。
老溫見他這般難堪的樣子,心裏也怪不是個滋味。老習這個人最可貴之處,就是辦事認真為人實在,不摻假不使水份。可是太認真太實在了反倒不好,鄭板橋那句“難得糊塗”不知被多少朝臣們掛於書齋臥室,熟爛於胸。何謂“難得”?還不是難於權勢和人際間的利害關係?於是他由衷地說:“老習呀,我看這事就到此為止吧,咱們誰也不能幹。”
小張也跟著敲邊鼓:“對,咱們不能幹這種事,這壓根就不是咱們幹的事。”
習健吾沉默不語,臉子一直拉得很長,像根絲瓜。
老溫見他還沒轉過來彎,就開導說:“這事不是不能幹,可是幹了會給我們帶來數不清的麻煩和糾纏。現在的信息靈通得很,沒有不公開的秘密。隻要我們搞的人選遞上去,就會很快傳出來,上上下下都知道有這麼三個人在組閣,其產生的影響和後果你想去吧……”
習健吾輕蔑地罵了句:“他媽拉個巴子,會有這麼嚴重?”小張說:“當然嚴重了!恐怕連知情人也會指著鼻子嘲笑我們太不自重不自量不知天高地厚了,把我們的一片赤膽忠心當驢肝馬肺。而那些持不同政見者會指控我們有野心,要搶班奪權。”老溫扶了一下眼鏡,繼續往下分析:“至於影響和後果,不外乎以下幾種情景:首先是老班子會認為我們拆他們的台,告他們的狀,耿耿於懷與我們。其次是新班子上台,一旦不是我們搞的人選,就會認為我們不信任他們,反對他們,這就一開始先給你打上一個壞印象,以後就慢慢收拾你,給你穿小鞋、紮小辮、坐著不是站著歪,水深火熱啊你就受吧。再就是彼此間都很不錯的,因為我們沒有推選他,或因為他沒有被配上,他也會看我們不順眼,認為我們不是玩藝兒,最後就連一般的‘小雞小狗’們也會對我們表示異議,說我們用心不良,鬧分裂拉小幫派。你說說,這到頭來我們落得了什麼?
聽了老溫這番話,習健吾頓感像大夢一場醒了,表情是激動的,內心是痛苦的。老溫你這家夥真他媽的是家夥!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事情確實不管這麼去幹。可是怎麼向餘部長向組織上交待呢?這麼多年組織上輕易不這麼重婆地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咱們去幹,隻交給了這麼一次難道就這麼放下不管了嗎?唉,就為了一個並沒有權威性不起多大作用的名單,怎麼就這麼難這麼苦這麼受罪呢!
聽了老溫這番話,小張也如醍醐灌頂般地明悟了。他看著老溫那清臒而平靜的麵孔,仿佛看到了一種境界,一片菩提淨土。平日還自我感覺良好,總認為自己很成熟很老練呢,成熟個屁!老練個屁!與老溫相比,你差遠了,人家是道高法深的老和尚,你是剛入寺門的小尼姑。老溫曾說過,人這種動物高貴就高貴在有感情,可人往往被感情所害,因為這個世界時常並不需要感情,隻需要工具。你一直認為老溫這話是一種帶有苦味的笑不出來的幽默,卻沒有細細品嚐出真實的味道,這回總算領教了。以後再不能拿美妙時光當兒戲,要好好修行,逐步提高,使自己更加成熟起來。
其實,老溫說了這番話之後,心裏並不好受。不說吧,對不住戰友;說了吧,又傷害了戰友。感情的屏幕上就劃出了道道悲哀的傷痕,兩個本來都很真誠樸實的心靈,讓自己這番話給弄髒了許多汙染了許多,我老溫充當的是個什麼角色?難道真是“刁德一”?難道我不希望大家都敞亮心胸說實話以誠相待對黨對事業負責嗎?古人還有“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襟懷呢,難道我們這些馬克思主義的信徒,革命軍中的馬前卒們還不如古代的兵俑?但社會畢竟越來越複雜了,人類的童年是征服自然,人類的成年是克服社會,麵對複雜而龐大的社會人們越來越窮於應付。生活太艱難了,正因為艱難才要求人不能太過於真實才能生存,這就是我們麵對的現實啊!……這時老溫的心情比在坐的兩位還要沉重,還要痛苦。
三個人都沉默不語,都一個勁兒地抽煙。三顆煙頭明明滅滅像三顆星座遙相呼應,三條青煙曲曲彎彎嫋嫋浮升混合一體,客廳裏雲遮霧罩整個看上去像一個解不開化不透的迷團。
許久,還是習健吾先開了口你們說,我如何向餘部長彙報?”
老溫苦笑笑:“彙報啥?沒啥彙報。”
小張也苦笑笑:“你隻要不去就免了。”
習健吾說:“我不找他,他要是找我呢?”
老溫說:“你真認為餘部長會找你?不會,他不會來找你的。”習健吾說:“他可是等著我回話哩。”
老溫說:“你不去,他就不會等了。”
小張說:“萬一他找你,你就說還沒考慮好,相信組織就完了。”老溫說:“老習你放心,我敢肯定他不會再找你。”
“肯定?”
“肯定!”
話說到這種地步也就無話可說了,習健吾拉長的臉型慢慢恢複原狀,表情也隨之複於平靜。人選的事麼就讓它半途而廢就讓它夭折就讓它流產吧,隻當沒這回事隻當不知道隻當什麼也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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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溫的判斷是對的,最終全讓他言中了,餘(副)部長沒有再找習健吾。
並不是餘(副)部長不想找,而是沒有再找的必要。餘(副)部長做慣了人的工作,對人最有研究,什麼事情都能預想得到。他非常理解下屬的心理,人選問題是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人對敏感的問題也就非常敏感,這麼一敏感,人也就敏感地避開敏感問題繞過去了。餘(副)部長一想就想到了這種結局,這正在他的預料之中,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可習健吾並沒有想到餘(副)部長會這麼想,總覺得餘(副)部長一定要找他,他就一遍又一遍在肚裏打腹稿:如果找我我就說我對這個問題還沒考慮成熟完全相信組織決定無論讓誰當政我都服從領導勤奮工作克己奉公當好小媳婦……打定了主意,心裏反倒有點不踏實,總怕見到了餘(副部長,總怕餘(副)長來找他。去上班時就低著頭抄小道或沿路邊走,休息號一響就躲進門診部理療室烤電,當年基地創業時落下的腰疼病給他找到了這麼一個極好的去處,也為他找到了一種推倭的借口。
這天剛走近辦公樓門口,迎麵見餘(副)部長走過來,他躲避不及,恨不能一腳把地跺出個洞紮下去,心裏惶惶的,以為餘(副)部長正是專門找他的,急忙把那腹稿翻騰了一遍,又鎮定一下神兒,迎了上去。誰知餘(副)部長隻和他笑笑點點頭、寒暄了幾句就輕易地讓他順利過去了。從餘(副)部長那和藹親切的表情上看,壓根就沒有想到曾與他談過話,就像沒有與他談過話一樣。這才真正使他相信,餘(副)部長不會再找他了。於是把心填進肚裏,卻又覺得肚裏很空,像一粒石子沉到井裏,有種失落感。畢竟餘(副)部長找你談過話——接見了你——給了你在領導心目中的位置和價值,並且又這麼信任你,交給你這麼重要的任務,可是……可是你卻沒有完成,你連一張小紙條也交不出來,太對不起領導了,可也隻好對不起了。
工作組繼續在W基地調查研究,醞釀構思著基地新領導班子的底稿。顯得很寧靜很有吸引力的招待所裏,仍不斷有人去或被人喚去與領導談話,仍不斷有各式小車駛進駛出。
半個月之後,工作組召開全體黨員幹部大會,總結了這次工作的可喜收獲和經驗。會議結束,工作組就很圓滿地撤走了。基地上上下下的官兵們像期盼一個豐收季節一樣期盼著新領導班子的任命。
人們無意中發現,業務處處長習健吾似乎在一夜間突然變老了,躬腰塌背,眼圈發烏,白發愈見其多,麵容樵悴而恍惚。有人驚訝地問,處長你這是怎麼啦?他搗搗腰搪塞道,唉,腰疼,害得睡不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