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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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一部小說,標題叫《陽光下的影子》。

動這個念頭是偶然的。那天,我照常收到許多信件和包裹,因手頭的事兒忙,就把這些東西隨手推在靠牆一邊的辦公桌上。下午快下班的時候,開始打掃戰場,從一疊信件中,我發現了一封我特別感興趣的信件。那信是一位在全軍全國很有名氣的軍旅作家郵來的。來不及用剪刀剪信口子了,手拿住一角就撕。信封撕得一點都不美觀,順手就把它甩進了廢紙簍。拿出信封裏的書一看,一股興奮湧上心頭。

書名叫《地平線》,裝潢很別致。封麵的黑色占了四分之三,餘下的那部分淺藍色中還有兩個是腳印又非腳印的白色圖案。這種圖案很能讓人進入遐想。那一片黑色的麵積上,有三行精美的文字,呈血紅色。

欣賞一番後,便同平常一樣,打開了封麵。讓我驚訝的不是那扉頁上熱悉的筆跡,而是藍墨水鋼筆寫出的那行文字:

“喬西,創作絕對是一種幸福的享受。”

整個晚上我都在一種極度興奮中度過的。臨近黎明的時候,腦海中形成一種念頭:我要寫小說,一定要寫小說。

真開始寫小說了。

開頭寫的很順手,我心想,小說原本如此,太容易了。

可是,這股愜意閃過後,筆頭底下怎麼也擠不出來一個字。呆坐冥思,毫無進展。

我開始苦惱了。

想不到如今會這樣一去不回頭,

過去的海誓山盟難道你忘記;

陣陣相思寂寞在心頭,

我要告訴你,

我愛你不要把我忘記,

我無限相思記在胸懷裏。

……

李海玉的歌並沒有解除我的苦惱,相反,心情和思緒更糟。甚至想到,女人真是禍水,她們得到別人的一點恩惠或好處就想到報答,有時懵懵懂懂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可悲!

我把音響關了。

淚水從她心底湧上來,使她那靈巧的舌頭無所作為。

她叫慧,十裏八村的人都知道。高中畢業連考兩次,都名落孫山,隻好在家磨年輪,消沉到了極點。快二十歲了,在這一帶已屬於老姑娘。爹娘比慧還著急,花去很多的精力和物資,譬如媒婆來了,爹娘總是要稱肉打酒來招待;大叔大嬸來探問,慧有了婆家了吧?爹娘便又拿出花生糖果塞人家的嘴。

慧並非嫁不出去。

在與她年齡上下相差不大的姑娘中,慧婷婷嫋娜,天生麗質,豔秀漂亮。在學校的時候,她就是縣二中的校花,並能在大場麵上落落大方,頗得師長們的好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慧在全縣中學生歌詠比賽中獲得季軍,這是他們二中在這領土領域獲得的最高榮譽。

此後,慧便是學校裏的名人,每逢大活動,她都要一展歌喉,令老師和同學們陶醉。

多彩的年齡給慧帶來的並不是歡樂。當女碩士、女博士的夢想已成了泡影。慧想,還是環境改造人,人改造不了環境。

嫁吧。望著整日愁雲密布的爹娘,特別是二嫂那話中帶話的什麼:“我們家的仔雞賣不出去,當初就不該孵出來,免得浪費這麼多的穀子和米飯。”想到這些,慧就有了這個想法。

慧再也不想那個夢了,踏踏實實等待出嫁。爹娘高興了,緊鑼密鼓地物色著女婿。

慧和軍見麵了。軍很滿意慧,從身段到臉蛋,從言談到舉止,軍覺得比他們那位大學畢業的連副太太毫不遜色。當然,慧也滿意軍,那身的確良軍裝把軍襯得更加英俊瀟灑。特別是軍的坐姿很挺拔很有男子的風度,總之,那坐姿就是一處風景,一種美的解釋,很能拴住慧的眼神。

初春的太陽暖綿綿的。屋簷下那些垂吊著的晶瑩透徹的冰淩吸著太陽的熱能,像朝陽浴出大海,滴嗒、滴嗒、滴嗒……一群山村的孩子,仰著頭,張著嘴,爭著多接一些。

“天殺的,那些冰水有毒,吃了要死的。”

一位老奶奶在喊,孩子們好像沒聽到,一個個仍然在你推我、我推他,爭著接從屋簷冰淩上掉下來的像媽媽的奶汁一樣的春水。

受戰友土不尕講慧的故事的啟發,我的小說又接著在寫。寫著寫著,我又想到了慧……

慧和軍談了三年才結婚。

慧作為晚婚青年的典型,縣報和縣廣播站進行了專題報道。慧所在鄉政府還發出通知,號召全鄉青年向慧學習,把計劃生育工作推向一個新階段。慧對此談不上激動,但也不是一點波浪都沒有。這三年過得很快,她覺得比落榜後的那兩年時間要短得多得多。盡管自那次和軍見麵後他們一直沒有再見麵了,但是時間這條小溪流過她的心扉時,經常濺起幸福的浪花,讓慧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浪花中陶醉。

慧已不恨二嫂了。她感謝二嫂給自己送來的這位白馬王子。

軍是二嫂弟弟的戰友,那年軍和二嫂弟弟探親回家,二嫂抓住線索,便給慧和軍牽上了。軍果然是出息的人,好消息經常不斷。他和慧見麵的那年,是當汽車兵的第三個年頭。歸隊後,軍參加了一次緊急運送軍用物資的任務,原計劃隻要兩個月的,後因遇到大雪封山,延長了三個多月。近半年中,軍用手挖雪開道,用自己的皮大衣裹住水箱防止凍裂,寧啃野菜和冰塊,也不吃車上的罐頭,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榮立了三等功。次年,優秀班長的軍作為幹部苗子被保送到教導隊深造八個月,回部隊後就當上了排長。那時,正值南疆有戰事,軍奉命前往執行任務,一去又是一年。回到老部隊,軍就是三連連座了。所以,慧覺得等軍是值得的,也是驕傲的。二嫂盡管幾次催促她把婚事辦了算了,但因軍的工作忙不能趕回來,也隻好這樣。

時間是一種酶,把慧和軍的愛情釀造的很醇很香,倆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他們規定周六是寫信日,不管是否收到對方的信,都要遵守諾言。到現在,慧收到軍的信有一百五十八封另加八張彩照四張黑白照,軍收到慧的信有一百五十六封另加六張彩照,其中有四張彩照被軍的汗潰改變了顏色,軍擔心慧知道後要生氣的,但有一點軍可以保證,慧給他的每一封信,他至少細嚼過三次以上。即便有時一次收到慧二十多封信,也沒馬虎過,首先是拿到哪封就看哪封。都粗粗看一遍後,再按時間順序,一封一封地認真讀,有的句子還會得到他的熱吻。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慧平生第一次出縣界、省界,到她日夜思念的心上人那裏去完婚。這是軍的意思,慧也很高興:聽你的。

盡管路途很艱苦,坐了汽車換火車,火車換了三次又乘汽車,到軍的連隊,慧掰著指頭數,整整十二天,腳背已在鞋外麵挺得胖胖的。軍見慧這樣子,心疼地說:“慧,後悔還來得及噢!”慧見上軍,早已把旅途的艱辛和疲倦拋到九霄雲外,甜甜地反問:“你後悔了?”說完便倒在軍的懷中。慧感到軍的懷裏有清爽的風,有誘人的瀑布,還有蔚藍色的海洋……

慧閉上了眼睛,笑得燦爛輝煌。

轉眼到了秋天,屋簷下被冰水滴出的凹地已長滿了小草。入夜,螢火蟲便在草尖上一亮一亮。這時,山村的孩子每人拿著一個原裝青黴素的小瓶子,瓶子裏裝著發亮的螢火蟲,比誰捉得都多。有時為了數準確爭第一名,就打開瓶子蓋認真地數,還沒數清楚,裏麵的螢火蟲又飛出來了。

喔,飛了,飛了……

孩子們喊著鬧著戲著,繼續捕捉螢火蟲。

對於山村來說,秋天的夜是最熱鬧的。孩子在一邊嬉戲,大人們在一邊瞎扯亂彈,除了談誰家收成多少誰家孩子如何出息誰六十大壽風光耀眼誰外去打工肯定睡過窯子誰病魔纏著不放恐怕過不了中秋等等一些沒完沒了沒有多大意思的話題外,大都說鬼,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滿腦子裏裝著鬼故事。有一次道士給七爺做道堂時請他當黃泉大道的將軍,要他為七爺前去的路上掃除妖魔,他不信道士的話,道士就叫他到道士跟前來,如果不信的話,道士說隻要道士用手在他額頭從上向下刮三下,把陽火刮下去後他就能從道士的袖洞裏見七爺在黃泉路上被那些老妖魔欺負。他將信將疑,在大家的激將下壯著膽在道士袖洞口像孩子看萬花洞一樣地瞧了一會兒,便大聲叫喚,幾個人扶他到屋裏後,他腦門上滲出一層細汗,稍等了一會兒,他堅持要去當他的將軍,但道士和村人們都阻止了他。七爺的道堂做完了,他在家整整躺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後還是請那道士來,做了一場法事,道士從他額頭上向上刮了三下把陽火提上來,他才又振作起精神。為他作弄這件事的人隻有那幾個說鬼老手,他們都說他當年多麼英雄,好多人嚇的別說到道士袖洞口去看看,就連晚上上茅屋拉屎都要人陪。當然,這是隨便撿起一個晚上的一小段故事。年輕的媳婦小夥子愛聽,聽了又害怕,越害怕越有人講鬼。講的玄乎嚇人,原本稀稀散散坐著的,到後來漸漸圍攏了。那些到處捉螢火蟲的孩子也嚇得躲在大人們的懷裏,眼睛睜得圓亮圓亮,大氣都不敢出,以致於那些螢火蟲眨著眼睛笑他們膽小鬼。可誰是膽大鬼呢,它們被孩子們提住放進小瓶裏不是也拚命往外飛嗎?有能耐就呆在那裏,不要裝死。

“老鬼子,明天還得趕早起來治蟲啦。”

“曉得了。”

“曉得了,曉得了,喊十遍百遍都不動一動,被鬼戲住了吧。”人群散去,已是三四更。

我的小說就這麼斷斷續續地寫著。我想陽光下應該是美好的,怎麼寫到黑夜去了呢。黑夜裏有影子嗎?黑夜的影子可怕嗎?

我拉息了床頭燈。

大雨,可怕的大雨。

門前邊七八百米處的那條小水溝,看著看著就淹沒了。

慧的家準確地說是軍的家慧的婆家,因為這個家的實際家長是慧而不是軍。慧的家是一座明三(間)暗五(間)的人字型瓦房,整個一排房子沿著山坡站著。這排房屋原來共有十八座明三暗五房,住著二十七戶人家,後陸續有十七座房在原地改成了二層磚瓦樓,隻有慧家的房子夾在中間,好像一個矮子挑著幾梱油菜杆,不但極不協調,還有使人感到矮子承受不了什麼似的感覺。要替他捏一把汗。

沿著山坡成拋弧狀站著的一排房屋後邊也就是說山腰間還零零星星砌了一些樓房,從水溝對麵山上看這麵,很是氣派,絕不亞於在浦東看浦西的外灘時的那種感覺。這個山衝的人驕傲和自豪當然是這群建築物派生出來的,雖然這些二層樓的房子在四鄰八鄉算不上最好最氣派最漂亮,但有一點是其他村望而興歎的,就是那一排拋弧狀站著的樓群,它們不僅外部的裝修是一樣的,而且還一般高地立著,這在鄉村來說確是件不很容易辦成的事。房子先先後後起來,按這裏的習俗應該東邊房子高於西邊房子,後砌的要高於先砌的,這樣,後砌的才能壓過先砌的風水,東邊的才能頂住西邊的旺勢。所以,房子聚在一起時也跟人在一起時一樣,有個比法有個說法了,也常常就為這些習俗鬧得鄰裏不安兄弟不親幹群不和甚至傷財亡命。在這一點上,鄉親們對這個山衝是敬佩的羨慕的抑或還有點嫉妒,因為他們常在外衝人麵前炫耀,說房子跟人一樣,多了不怕,就怕調整不好,立在那參差不齊高矮不一,看了讓人別扭不舒服,這無疑是他們在吹噓自己,說白了就是講你們看看我們那裏的房子,一般高一般齊漂漂亮亮整整齊齊像城裏一樣。那說話的口氣神態好像他們已高人一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