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山衝的樓房利用率不高,大都樓上作倉庫放些糧食秋雜物,樓下才是住人和吃飯的地方。他們不喜歡爬上爬下的,一天到晚在田裏地裏山裏爬上爬下爬膩了。他們世世代代與土相依為命,特別欣賞土的氣息,嗔著土的氣息勞作有勁,聞著土的氣息睡覺踏實,盡管有時也做惡夢從懸崖上往下跌,但隻要是摔在地上絕對沒事,他們知道手往床下一撐就是地了,摔不死的。
雨特別大,已不是斯斯文文了,而是老天爺在往地上潑。看著看著水就擠滿了水溝,擠滿了這條長長的山衝,慢慢地漫入那排拋弧狀的房子。
百年不遇啊,百年不遇啊。老人們在感歎,小孩們幫著大人拿些木板桌凳磚頭堵在門口不讓水進來。
被褥床單衣服都被搬上樓。
水還是進屋來了不管貧的富的平房樓房它都一視同仁。
慧慘了,沒有樓房,往後山搬,雨鬼大,出不了門。此時,她想到了軍,巴不得軍就在眼前。
大自然中哪兒有鬼?我躺在床上想。但小時候確實被鬼故事嚇住過。
故事就像一團泥,誰都可以拿點土放點水攪一攪,爾後根據自己的愛好憎惡或某種目的某種想象去捏,同樣的土和水可以捏出成千上萬互不相同大小不一的故事,同樣的故事讓不同的人去捏可以捏出形形色色的好故事。當然,有時候不經意地把土和水和在一起後又經意地捏出了些,盡管這些有棱無棱有角無角是扁不扁是圓不圓,但畢竟捏出來了,好孬這麼回事,還能咋樣。進一步講,有時隻有土,有時隻有水,但你不能說他們不會有故事,抑或有一天土遇上水或水碰到了土,故事不就生出來了嗎?
我躺在床上想,該入冬了吧。
慧和強的故事是偶然的,但土不尕硬說是必然的。
軍這位三連連座,仕途亨通,部隊精簡整編後他調到另一個部隊當副營長去了。
那裏的環境更艱苦,用軍給慧的話講,他們是深山的和尚,看見隻母狗也會樂一陣子的。這話沒水份,他們的營區周圍幾百公裏無人煙,一年四季冰天雪地,據一份調查資料講,他們在那裏走路相當於內地人挑五十公斤的東西在走。可想而知,盡管官升了,其實對慧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她們娘倆隨軍不能隨隊。軍在信中講,他們那裏被科學家稱為生命禁區。但禁區不禁,國土不能不管,所以必須要有他們這些穿軍裝的人去。一茬又一茬的。老副營長因在禁區工作時間太長,患有多種高山性疾病,但到底死於何種疾病沒法知道,因為老副營長離開禁區奔醫院的途中就咽了氣。通信員講老副營長僅僅是患了點感冒;營長講老副營長太貪杯促進了肝硬化;營部軍醫講是酒精惡化了老副營長的肝病,感冒引起了肺水腫,因禁區缺氧得不到有效控製和治療,致使老副營長英年早逝。不管何種死因,反正老副營長是死了,死時剛過而立之年。臨終時遺言竟是“叫我那一口子早點找個男人吧,不要再兩地分居下去了。”
我跟土不尕講,老副營長挺悲的,聽了喉嚨發梗,再講眼淚都掉下來了。講別的吧,反正老副營長與慧沒關係。
其實,慧和軍是很恩愛的。我很讚同土不尕的觀點。
慧和軍的婚禮同所有軍人在部隊舉行婚禮差不多少,要說不同可能就是他們婚禮一是沒挑選日期,新婚之夜新娘從床上爬起來到三鬥桌上找到台曆問新郎今天星期幾了才知道是陽曆六月八日,新娘特高興特激動,說六月六六順八八大這日子好記又吉利,對吧,便又迅速伏到新郎身上用嘴含住新郎的雙唇,不想讓新郎回答而耽擱這良辰美景的時光。二是婚禮的場地在營房外這沒什麼奇怪的,但營房外是大雪紛飛,潔白的大地雖然沒有爆竹聲叫美,紛紛飄落的碎紅紙屑卻給這片白色的大地妝扮得分外豔麗多姿。同時,戰友們向新娘新郎扔雪球恐怕是中外婚禮上少有的風景了,尤其是在這六月。
慧見過六月雪,那是在縣中醫院的百草園裏,她的一位高中同學在那裏當藥師,順便帶她到這園子裏轉悠轉悠。一邊慢慢地走,一邊將這些花草名稱告訴她。大多數也都認得,但用處如此之多,她這次算是長見識了。有些認識的,她聽了也記不住,而那個叫六月雪的卻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並不是這六月雪有什麼比其它中草藥有明顯的特殊,而是它的名字。她好奇地問,六月天哪有雪。她同學說,這不是嗎。接著就講了這麼個故事。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姑娘的母親得了一種怪病,需要一種有六個角的小白花做引子,可踏遍名山大川,都未尋找到。姑娘不甘心,仍然年複一年地尋。這樣一來,錯過了出嫁的黃金年齡,但她不在乎,一心隻為了把母親的病治好。姑娘的孝心感動了鄰村的一位小夥子。小夥子從此每天向上天祈禱,把他自己變成這樣一株草藥,不要讓姑娘受苦受罪了。小夥子實現了自己的心願,不久便死了。後來在他的墳墓上長出了一棵樹,莖杆細,葉子小,花雪白。姑娘聽說這裏有她需要的藥引子後,連忙起來采擷。她母親喝了用這種引子熬的藥後,病便治好了。姑娘開始還為踏破天荒無處覓,尋來全不費功夫而高興,可知道事情的緣由後就病倒了,沒過九九八十一天便隨那小夥子去了。她母親很傷心,白發人送黑發人啊!為了不使小夥子寂寞,也為了不讓女兒孤單,這位母親把女兒葬在小夥子身邊。第二年,姑娘的墳上也長出了與旁邊小夥子墳上一樣的樹草,並且兩棵挨得很近,好像是同一個根頸上長出來的,為了紀念他們,後來大家就叫這種東西為六月雪,慧現在看到六月天的雪,心有別樣的感覺。
時間老人把日曆頁碼多翻了,一晃就是一個月。慧很留戀這段日子。
軍送慧回到山衝,一排拋弧狀的房子盡收眼底。慧以前也常來,但從沒有今天這麼親切過,她覺得這“人”字型外部結構的房子很適合中華民族的心裏特征。住人的嘛,就應該像人樣,裏外一致表裏一致名副其實,心裏踏實不著慌。再看那條水溝,靜靜地伏在山衝的腳跟,像一個溫順的小女孩纏在少婦的乳峰間,給人一種溫馨和家的感覺。
在快要過水溝的時候,慧鬆開了軍的胳膊。軍走在前頭,慧緊跟著軍的腳跟在後麵小跑,慢慢地就有了距離。
風特別爽,鄉間的田埂路綿綿的像走在綠色的地毯上那樣輕快,兩旁的禾苗長得青油油的,在風的愛撫下如大海蕩起層層波濤,令人遐想連篇。慧和軍像美麗的海鷗幸福地翱翔在大海的上空,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快,快跟上。”軍回頭對慧說。
“跟行軍似的。”慧嘟囔著嘴,說完像燕子一樣飛到了軍的身邊。
“傻笑什麼。”
“笑你。”
“我有什麼好笑的。”
“不告訴你。就是不告訴你嘛。”
慧真正成為了軍的家人,快要邁進軍家門坎時暗想,以前邁過多次都沒有這次有意義,但軍此時沒顧上多想一想,他腦海浮現的是父母親那張苦楝樹似的臉和弓一樣的身子骨。
創作是一種幸福的享受嗎?
從這幾天的創作來看,簡直令我無法享受這種幸福。當我的小說斷斷續續在寫時,我從未輕鬆過,心裏總是沉甸甸的,不是為作品的框架傷神費腦,就是為作品中的主人公擔驚受怕,默默地承受著心靈的哭泣。
慧婆家的這個衝在農田承包責任製之前按編製體製叫作生產隊,之後叫生產小組,但大家不習慣叫生產小組不是因為體製不合理而是這種機構自它成立之日那段時間開過幾次為分責任田開了幾次熱熱鬧鬧討價還價爭三推四紮紮實實認認真真的群眾大會後就再也沒有開起過群眾大會,生產小組在群眾中因沒能強化而對此淡漠了,喊衝喊順了口,耳也聽順了,大家就還管這個山衝叫衝了。
強是這個衝的,但不是這個衝的大家族中的一員。他是這個衝的獨一無二的外姓人。他父親解放前跟著他奶奶討飯討到這個衝時,碰上這個衝解放就留下來並分得了田土。他父親娶了他母親六年生了五個孩子,第七年母親得病死了,家裏就散了架。三年自然災害後隻剩下老三和老五,其他的不是餓死就是病死了。強是老五,老三是強的姐姐。姐姐十六歲出嫁後的那年冬天,赤腳醫師說他父親患了肺結核了,父親便死了。這時,強就成為單身漢了,幸是苦大出身他並不感到苦。
初春的一個傍晚時分,太陽早早拉上簾子,給這山衝罩上了一層神兮兮的色彩。慧望著自家的責任田發愣,怎麼辦?今年這一家四口的田土怎麼翻耕啊!
回到家,慧懶得動手做飯,用開水衝碗中午的剩米飯,再夾點醃菜,囫圇著應付了晚飯。洗完臉洗完腳燈都沒拉就躺到床上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不知過了多久慧睜開眼睛感到窗外很亮。是月光嗎,不是。初春的月藏得很深,像閨女害羞一樣怕在人前露臉兒。是夜光,難得有這麼亮的夜光,雖然不能和月光媲美,但這夜光的朦朧卻極富有詩意。
慧想起了前天晚上給軍的信中的詩:
心長滿青苔
渴望在此滑倒
日子扯著風在走
你在信裏發呆
夜幕降臨
淚水把夜泡得太長太澀
慧和軍的愛情結晶兩周歲了,早幾天慧把孩子送回了娘家。娘家距這裏有二百多裏地,回去一趟兩頭趕黑。慧的四畝八分田和十五畝土,是公公婆婆和她娘倆的責任田土。現在耕作這十九畝八分田土的隻能靠她一個人了。公公身體本來就虛弱,天氣變冷他的風濕性關節炎就犯,痛得不能下地行走。但他是一家之主,四季時令,作物耕播收割,一清兩楚,有時身體好點還能犁耙水響,不需請人幹這最需技術最耗體力的農活兒。婆婆病多,一年到頭離不開藥缸子,軍寄回來的錢幾乎全被藥缸子熬掉了,但她能看管著家,還能和你嘮叨嘮叨。為了把公婆照料好,慧瘦了一圈又一圈,也不敢要孩子。婆婆死後,公公像丟了魂似的,不再識農時。半年後,公公便趕婆婆去了。
結婚七八年了,慧一直覺得累,但隻要想到,如果一個人一輩子不累就會被早早折磨死的。她記得縣二中的那位高度近視的政治教師講,人是生產力的主要因素,一定程度上講人就是生產力。力,靠人去開發,閑在那裏創造不了社會財富,越去使用它開發它越能給社會創造財富。所以,人類發展進步實質上是生產力不斷挖掘提高的結果。
當然,累也是有個限度的。每當慧累得直不起腰的時候,強就會出現在慧的眼前,默默地幫助她。
強住在慧屋後的山腰上,強有兩間二層樓瓦屋,強的手很巧,不是因為他是篾匠,主要是他勤快,手閑不住,強管慧叫三奶奶,三奶奶剛開始時臉紅過,以後慢慢習慣了。強實際比慧大整整一輪,因強的那個曾跟著強的奶奶討過飯的父親管軍的父親叫五爺,所以強就叫慧三奶奶了,強打單身可能跟他沒念過書有關,但從他聰明的程度來看這不應是主要的原因,強看上去不像是個農民,他的頭發很整齊永遠是三七分,但:雖又絕不是城裏人,他的衣著過於呆板經常把下巴底下的那粒扣子扣得牢牢的,就是七月雙搶打穀子也不曾鬆開過。強的個子沒有半點:寸飯遺傳的痕跡,甚至覺得他們家祖先肯定富貴,要不然他哪有這麼高的個子在人群中像電線杆似的,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