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三奶奶。”
“都中午了,到我家吃飯吧。”
“不了不了早飯還剩了好多不吃就餿了。”
強每次幫慧幹完活總是著急地要走。那次,他們在對麵山上種黃豆,再遲幾天種豆就過季節了。突然黑壓壓的一片雲壓移過來,還帶來幾聲悶雷。“要下雨了,趕快回吧。”慧說。“就這麼一丁點了種完算了。”強說。
剛好種完,工具還沒得及收拾就下起傾盆大雨。
雨下得很急,看勢頭一時三刻完不了。
慧和強跑到一個原先看西瓜的棚子裏,衣服全濕了。慧先低下頭,雙手拿著頭發慢慢地從腦頂往下擠,地上即時濕漉漉的一片。慧重複著做了兩次,仰起頭把發甩到腦後,雙手又將臉上的雨水抹掉,漫不經心地說:“雨太猛了。”“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強附和地說。
雨下得沒完沒了,在這樣的季節很少見。慧和強默默地站在瓜棚裏。瓜棚是用四根大竹子撐起的,頂上放著厚厚的一層稻草,四周沒圍,跟亭子沒區別。種西瓜的時令沒到,瓜棚裏沒有床也沒有凳,慧和強隻好站著。因雨大加上棚子四周沒圍,慧和強靠得很近,強能聽清慧的呼吸聲,盡管雨聲那麼大,他還是覺得出來。
強聽到慧說話後便慢慢轉過身子,慧頭上的那股熱氣直往強跟前冒,強覺得這股熱氣很特別很有特異功能,他聞到後渾身發酥,站立不穩,好像生鐵掉進磁場,想離開又離不開。
“雨太大了,灰都衝掉了,白種了。”
“天晴了我再幫三奶奶來種。”
“不好意思。你看,去年前年幫工的錢你硬不要,不好再麻煩你了。”
“閑著也是閑著幹點活日子還打發得快一些。”
我狂妄時,常常覺得自己很虛弱;我冷靜時,總是感到心裏很充實。
我把那位很有影響的軍旅作家的《地平線》一書的封麵上的這行血紅色的文字寫在我的小說裏。
冬天的一個下午,太陽探出了頭,天氣暖暖和和,放學回來的孩子們書包放到家裏便出來玩耍了。忽然他們笑了,原來有一個孩子在踩另一個孩子的影子,那個自己影子被別人踩的孩子一點都沒發覺,那個踩別人影子的孩子很開心,變著花樣在影子上踩來踩去,洋洋得意,不時做出怪樣子,於是大家笑了。這一笑,影子被踩的孩子知道了,他跑到那孩子的後麵以牙還牙,狠勁地踩,並向影子啐痰,還說叫你踩,叫你踩。
不知咋的,孩子們一哄而起,踩起別人影子來了。
歡笑聲,咒罵聲,冬天的下午鬧得熱氣騰騰,太陽不知不覺就不見了。
那場擠滿了山衝的大雨是洪水。洪水漫過門坎,光顧這排拋弧狀的房子。
“三奶奶快把被子和值錢的搬得動的東西挪我那裏去。”強淋得像落湯雞,急急地對慧說完後便抱起她床上的被子往山腰上奔。慧不知強什麼時候從後門進來的,麵對無情的洪水正在發楞時被強的話叫清醒了,於是,才去將櫃子裏的衣物用裝織袋裝,剛裝好強下來了。強二話沒說扛起就往回跑。
“不能呆在這裏了三奶奶,洪水這麼大房子有塌下來的危險,走吧。”強催慧快往山腰跑,慧這時不知道咋的,竟一點兒也不慌也不怕,環顧一下房間後,先把掛在廳屋裏的公公婆婆的像取下來,又從大立櫃抽屜旁邊的匣子裏拿出軍寫給她的信和那張放成八寸的結婚照(軍送慧回來時在縣照像館補拍的)裝進陪嫁時的那隻紅色皮箱裏,強伸過手來幫助提,慧說自己提得起來謝謝強了。
種豆時的這場雨顯然沒有那場洪水大,但是下得確實不算小。
這時,慧發現強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往外挪了大半步。強瞧著慧的側影思想異常活躍。慧的衣服濕了緊貼著身子更顯出立體感,那凸起的乳峰豐滿的小腹十分誘人,一種年長日久的東西在強心裏隱隱發燙,遠遠地超出了注視秋天曬穀坪上堆放的那一座座穀堆時的愜逸和幸福,不僅萌生出撫摸的念頭還有占有的欲望。強為有這種衝動而自責,把目光上移。這一移使強更驚訝,濕漉漉的半張臉竟是那樣的豔麗多彩,光滑滑的富有彈性的臉部肌肉令強眼光發暈,黑亮黑亮的秀發把一隻小巧玲瓏耳朵半掩著而生出幾分朦朧,眼角處幾道淺淺的皺紋在雨水的滋潤下化作一隻花蝴蝶楚楚動人。強的目光緊緊地纏著這些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地方想入非非騷動不已。
“看什麼!”慧低著頭說。
“沒,沒看,什麼。”強言不由衷。
“雨都濺到你身上了站中間點吧。”強接著又說。
“三奶奶真好看。”強失口說出了聲。
嘩,瓜棚東邊角上的稻草被雨水衝下來了,泥水濺滿了慧和強,慧嚇得往強身上躲。強不知是為保護慧還是怕失去天賜給他的這次良機而順勢把慧樓在懷裏。
兩人緊緊摟著……
慧的臉蛋已是一朵燦爛的桃花。
雨終於停了。
天邊掛起了一道彩虹。強今生今世活到如今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男子漢,真正體驗到女人給男人帶來的快感。
不知啥時我放起了李玲玉的歌:
想不到你竟會這樣狠心丟下我,
無限的痛苦埋在我的心窩裏,
陣陣相思堆積在心頭,
讓我慢慢告訴你,
我恨你我恨你拋棄我,
我滿懷的委屈在胸懷裏。
這歌的名字我記不起來,我隻覺得李玲玉把這相思無限恩愛無比的歌唱得很悲哀,聽到這種聲音我就沒有了創作靈感,甚至覺得這世界上原本是沒有悲哀的但經這麼一唱把滿世界都攪得悲兮兮哀兮兮的不是滋味了,甚至覺得有些東西原本是不怎麼悲哀的但經這麼一唱就把原本的東西唱得麵目全非唱得支離破碎唱得……反正不是原本了。
管它呢,還是寫我的小說吧。
人間萬象,其妙無窮。也許悲哀時正在孕育著歡樂,也許歡樂時悲哀已悄然而至……
假期批下來了,幹部股長告訴軍拿著部隊這封公函找縣裏,國務院規定對邊海防高原的確實隨軍不能隨隊的隨軍屬其戶口和工作由原籍所在政府解決。軍謝過幹部股長後立即買了回鄉的車票,急急地踏上了南下的歸途。
“也不發封電報,我到車站接你!”慧掩飾不住的驚喜。
“趕了十幾天,路上擠吧?”慧把洗臉水端給軍說。
“眼睛都凹下去了。比前年又瘦了一圈。臉上又脫皮了。”慧深情地望著軍狼吞虎咽的吃相,斷斷續續自言自語。
“噢,孩子昨天送他外婆家了,這幾天家裏要扮稻子了。他們有的扮完了,秧也插上了。”慧邊收拾著碗筷邊答軍的話。
太陽在他們說話時完全昃下去了。西邊血紅血紅。打稻機聲和咕咕唧唧的蛙聲把七月的山衝鬧得沸沸揚揚,生機盎然。
慧在軍寬闊的背上抹完香皂就要出房門,軍說幹什麼去,慧說外邊門沒關,軍說把裏屋門關了就行了,慧說看你急得,軍說老夫老妻的還用害羞,慧低下了頭,越發嫵媚和靈秀。
軍洗完澡,赤條條的就抱著慧狂吻。此時無聲勝有聲。
“上床吧。”軍說
“我洗一下。”慧說。
一陣疾風暴雨過後,軍很滿足地笑了,慧也很滿足地笑了,但慧臉上卻多一些歉疚,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
穀入了倉,種苗也由黃轉青。
“爸爸,你怎麼哭了。”孩子的小手在軍的眼角擦淚。
軍什麼都知道了。
早晨,天朦朦亮。軍跪在父母的墳前,泣不成聲,以淚洗麵,兄弟們長輩們的話在他腦海中一次又一次轟炸:
“一個女人家能給你撐起這個門麵就不錯了。多少次,我們看到她拖著病弱的身子在地裏幹活;多少回,我們看到她昏倒在田埂上,這些時間你哪去了,她沒埋怨你,你倒埋怨起她來了。”“慧容易嗎?不容易。要不是強經常過來幫忙,你家那十九畝八分田土能耕作過來?犁耙田的事慧幹得了嗎!家家都有責任田,時令不等人,忙起來了誰家都缺人手,強幾年來一直不聲不響地幫著你家幹,哪裏尋得到這樣好的長工。”
“慧是個孝順的兒媳婦,公公婆婆在世的時候從來沒有怠慢過,有好東西總要先給老人們吃,婆婆病了好幾年,就是兒子恐怕也經不起這麼久的折騰,但她始終如初,精心照料,把藥熬得好好的,婆婆怕苦,她一次稱白糖就是拾斤。”
“光知道怨恨人家,你想想看,慧一個人在家輕鬆嗎?那天晚上你小孩子發高燒,要不是強幫忙背著孩子趕醫院,待你現在回來有人喊你爹?”
“咳,官當大了,看不起農村媳婦,要做陳世美了,可你原先也是個農民,你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農民有什麼不好,沒有農民,你們哪裏有飯吃!”
“慧怕影響你的工作,你父母先後去世都是她一個人在家料理的啊,孩子,這樣的老婆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兄弟,秤杆離不了秤砣,總不能叫人家給你當寡婦吧,有本事把她們娘倆帶走。”
“其實,想寬了就那麼回事,不必當真。”
“告訴你,他也不是個東西,但你要是不要慧了,更不是個東西,我們這個家族也就容不下你了。”
爹——
娘——
吼聲驚天震地,山衝在顫抖。
慧淚水漣漣,摟著孩子遠遠地注視著墓碑前她心愛的丈夫。晨曦中,山衝的那條水溝已經幹涸,溝底的泥巴正在裂口,兩邊的雜草滿不在乎地瘋長。
那排拋弧狀的房子靜靜地立在他們身後。
“操,王八蛋。”土不尕破口大罵。
我的心很沉。覺得當兵的太可憐,付出的代價太多,不僅有肉體上的還有心靈上的。
我又想起了一些話:
誰叫我們是當兵的。
誰叫他們是軍人的妻子呢。
軍人就意味著犧牲。
軍人的職業就是奉獻。
我問土不尕,後麵軍怎麼辦。土不尕說還能怎麼辦。
我想軍也許想到了那些長眠在烽火燃過的土地裏的戰友們,包括慧二嫂的弟弟;也許軍想到了老副營長或別的什麼;也許還想到他們那個家族了;也許……
但我卻想到了原子彈爆炸的那個瞬間和那堆蘑菇雲。
土不尕混蛋,給我賣關子,攪得我的創作激情全跑光,那部小說也隻好暫時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