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那天,他溜到衛生所偷拿了一把止痛片藏在兜裏正要走開時被我抓住,他無心聽我講解止痛片吃多了會成癮,止痛片吃多了對人體危害嚴重、吃止痛片等於慢性自殺的醫學道理。他偷拿不成轉過來討好我,左一聲“軍姐”,又一聲“軍姐”,最終目的是不但要把偷到手的止痛片拿走還想擴大戰果再多要一些。他已默默地視止痛片為青春賭注,生命賭注,風華賭注,好像一粒粒雪白的藥片流動著深藏的故事和無盡的執著。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要那麼多的止痛片作何用途。

換取牧民的鹿角,我還懷疑……我滯下臉,像個找礦教授,對他刨根問底。當他無奈地娓娓道出每天靠吃六片止痛片來維持正常生活時,我的心顫栗了,準備好的所有刺他的話全變成了啞炮。

我第一次失職了,使這個小偷帶著“髒物”在我的默許下逃之夭夭。之後的某一天,在我閑下無事不由自主地走進他的宿舍時,他給講了一些自己的事。我聽得很認真。

多少年來唐古拉山兵站的戰士沒有一個人考上軍校,他們身上不同程度地表現出高寒缺氧帶來的各種高山疾病,他頭痛,並且痛的很曆害,學習時頭痛的更是滿地打滾兒,他無法長時間看書熟記那些拗口的公式、定理、名詞。山那邊的鄉親說他笨,當倒爺的哥們兒恥笑他根本不是學習的料。可他不信這個邪,他要用自己的生命賭一次,向世人證實是他的腦袋不夠意思,還是老天爺不夠意思?從此他每天靠吃止痛藥片堅持文化學習。他說他要在唐古拉山站起來。雖然站起來仍然沒有唐古拉山高,但畢竟是挺起了胸膛。

麵對眼前以生命作賭注的賭徒,我的心兒被他的一席話打動。我又一次違反規定超劑量給了他一些止痛藥。他拿著藥片喜愛得滿臉溢笑,又叫了我一聲“軍姐”。我告訴他,我們都是同誌。我覺得同誌這個稱呼在這裏最聖潔。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時光匆匆而去,無論我的情趣是否凝固是否跳躍,多少對保留著懷舊的思緒。我確實不會記憶那個山和山上的那個時刻想站起來的小兵。突然有一天,一封帶有雪山腳印的信封飄到我眼前。看到信中他的錄取通知書、病情診斷書和一疊揉皺了的小空藥袋,我知道他很難站起來了。他終於成功了,但他的路已經走到了頭。

高原一年四季刮大風,呼嘯的狂風將他的臉一夜之間造成半邊麵神經麻痹,嘴角斜掛在顴骨上。為了不耽誤考軍校,他拖延了治療,病情加重,以至發展成重症肌無力。

心兒像被刀尖剜一樣生痛,收信人恨不能變成一個逆於天命偶露崢嶸的勇士,把人世間的蒼涼悲歡徹底消滅;恨不能用蛺蝶翻飛的手變幻出巧克力樣的氧塊溫柔滋潤高原戰士的軀體;恨不能插上雙翅挾一股粗礪的潮風把暴虐罪孽的黃沙統統淨化……

想象中,月光照不到他,太陽也暖不著他。他的臉包裹在鋼盔色勾出的輪廓裏,然而,他的生命線條每一根都在迸發出剛直、永恒的輝煌光環。我從他身上理解了藏家世代的膜拜和沉浮。

時至今目,以至將來,我無論是在豪門華都還是在桃源鶴穀,他那賭徒光華在我心中依舊豐茂潤澤,永葆常青。

“拿藥哎!”一張處方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