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畢竟是第一天上班,心情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所以春光也應該格外明媚,雖然我感受到了那種隱隱流動的栗色氛圍,可我依然很鎮靜地走進一位首長的辦公室去拿文件,等我轉身要離開時,發現房間裏所有人的目光還聚集在我身上,我知道我的軍容風紀無可挑剔,於是坦然地問:為什麼?眾人一起笑起來,春天一樣美麗的小姑娘,一位首長拍拍我的肩說。然後就有一個男人出現在房門口,房間裏的人包括拍過我肩的首長都突然之間不再笑也不再說話,隻有這個男性,一個已經不很年輕的男性的目光肆無忌憚地遊移在我身上。當然我和讀者一樣,對這個人的出現而使眾弦皆寂感到疑惑也僅是疑惑而已,並沒有想到他會給我整個一生帶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如果我能明白到這一點時,我就不會對他淡然一笑來顯示父親對我良好的家教,就是這樣表示禮貌的一笑竟成為我傾心於他的一個證據和表示,所以他才對我窮追不舍並使我最終身敗名裂。

13歲那年8月,在父親為我買好了一套栗色家俱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所重點高中發來的通知書,而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其實這所高中就是我讀小學和初中的學校,之所以這樣強調是為了給父親施加壓力,於是他同意在家裏我和好朋友搞一次聚會。就在大家盡情吃喝、笑鬧之際,一個叫庚的男孩子用從未有過的鄭重告訴我:從今以後不要輕易對異性笑。為什麼?你現在不用知道。如果我笑了怎麼?那他就會欺侮你。那又怎麼辦?那我隻好去學法律保護你。後來在高考結束那年的11月份,我去了河北的一個總後教導大隊接受三個月的新兵訓練時,他已經在離我服兵役的醫院三站地的大學裏讀起了法律專業。

在我聽到培的一根手指,具體說是左手的無名指斷裂的聲音,並坐了15個小時的特快回到北京的黃昏,庚在站台上等我,像當年一樣他牽著我的手走出車站,在地鐵上我這才告訴他一年前我沒有有意識地對一個男人笑,而這個男人頑固不化地認為我的笑就是奉獻給他的,而且最終也要完完全全地屬於他。在醫院裏,他用了最高雅最羅曼蒂克的手段追求我,你知道他並不是個白癡,繪畫和攝影在軍內也小有名氣,也同時施展最卑劣的手段逼我就範。雖然我去讀了軍校,但他依然通過各種渠道雙管齊下,按一定的時間規律交替地把革命進行下去,進行到底,直到我嫁給他,他憑什麼這樣囂張和無所顧忌?也許和他的一個女性親屬有關,那是個既權且貴的人,一個叫索爾茲伯裏的美國人在一本書中提到過她,盡管在1934年她還隻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你記得我們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嗎?庚問,你還記不記得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孩子?她很漂亮像個洋娃娃是不是?你的記憶力真好,她確實很漂亮,尤其她的耳朵,很玲瓏,而且白晳得近乎透明。可就在第一堂課上,她哭了。那是為什麼?我驚詫地問庚。難道你忘了,教師的話她一句也聽不見,她是個聾子。

春節剛過,夜晚的京城流淌著一種淒清的溫情。

我薄嫩的手掌腫得很厲害,而且一直到今天還隱隱作痛,導致我做什麼事情比如此刻拿起筆來想記下這段經曆時,還覺得很不舒服,很別扭。這是我第一次揮手打人的結果,在很小的時候我對遊俠劍客的欽佩和仰慕雖然一點兒也不亞於今天佩服中國的第一號農民領袖,但這確實是我第一次初試身手,而且打的是一個男人。

也就在我揮手打人的前兩分鍾,我才突然明白了正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造成了我第一天踏上醫院辦公樓前的台階時的那種氛圍,而且他又跟在我身後上了四樓,像安全局的偵探一樣訓練有素,我懷疑他真的曾經有過間諜生涯,至少也應該是偵察兵或特務連出身,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裏他無孔不入、神出鬼沒以每天10次以上的頻率進入我的視線,並報以我嫵媚的微笑和甜美的言辭,來表達他的深情。我這才發現他不僅舉止灑脫,有股子藝術家的氣質,而且他的五官也沒有一點兒規範,很自由地隨意生長,尤其他的嘴最具特色,上唇的左半部分向上爭取,下唇的右半部分向下掙紮,像兩個賭氣的情人,居然還能拉在一條對角線上。在聽了一位首長關於什麼春天什麼美麗的誇獎之後,他及時地出現在我麵前,故做偶然之間的浪漫邂遇,一切都是他預先謀劃好的,但在當時我還很愚笨,根本不可能想到還要發生以後的一切。

自從培說了這樣一句讓所有的女孩子都神魂顛倒的話後,我就覺得希望在上升,迷離和落寂的日子也將終結。雖然在那個黃昏之後,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他當時正在另一所部隊大院裏複習功課,準備夏天報考軍校,培穿上軍官服一定比在西點軍校就讀時的美國將軍麥克阿瑟更英氣逼人,即使隔著一萬年的距離,我也能感受到那股英武之氣。再次見到培就是在那個午夜,在那個中年男性悻悻地離開之後,培說我真怕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必須留下來。

就在那個中年男性無孔不入,神出鬼沒以每天10次以上頻率出現在我麵前,並報以我嫵媚的微笑的四個星期後。我說我的父母不會接受你。可是婚姻愛情是我們兩個人長相廝守。你的年齡比我大一倍。孫中山和宋慶齡、徐悲鴻和廖靜文……他們不是常人,我打斷他繼續列舉下去。可我也不一定成不了偉人,我已經有一個很好的家庭。對於有幾分誌氣的人我向來刮目相看,可是他實在沒有讓人想看第二眼的情緒,不僅僅因為我是個徹底的難美主義者。我是個兵,而你卻是幹部。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去讀軍校。謝謝,上軍校和我對你一樣毫無興趣。不,愛是不允許掩飾的,你的一笑已經泄露了內心的秘密。然後他一臉迷醉的表情湊到我麵前,顫顫抖抖地把手伸過來,我大驚失色既震怒又恐慌抽出手來揚上了他的臉,“啪”的一聲過後我薄嫩的手掌頓時紅了,然後是又痛又癢的很難受的感覺。我知道你愛我,所以才這樣打我,愛多深恨多切。他跪倒在地,並且仍然報以我嫵媚的微笑,像癱在地下的一隻狗。

走過淋漓的街道,我的腳步踉蹌,雨越下越大。那個男人擎著一級青腫的臉,像是擎著一麵旗幟到處招搖,仿佛他的臉上並沒有記錄恥辱,而是印有英國女王輝煌的一吻。輿論紛起,我理所當然地成為眾矢之的,周圍都是棕黑色的眼睛,沉鬱的栗色氛圍擠壓我,勒索我,磨盤下新鮮麥粒所能感受到的那種感覺纏繞著我。如果這場鬧劇能像一粒浪花彙入時間的河流也就罷了,可是因為那個中年男性有意識的曲解、渲染和心懷叵測的推波助瀾,我注定會成為波峰上的白帆,將長久、不間斷地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輿論的衝擊,直到被傾斜被沉沒。

最奇怪的是沒有人問起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也沒有人走來願意聽我的解釋,雖然某些個昏暗的黃昏懦弱的我也在等待,也很希望和別人談點什麼。但當一個過路的老人告訴了我那個男人的家庭背景之後,我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相信我的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