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濕了我的藍裙子,所以我的腳步踉蹌在一條河流的石橋上,我注視著逝者如斯的河水,我的感覺告訴我有人也像我注視河水一樣注視著我,而且是兩個人。

培,把你長青藤般的手臂伸給我,並給我以長青藤般的勇氣和力量。於是培走過來,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的心和腳下像水波一樣在微微顫抖。後來,在我上軍校後的第一個寒假,我去了培的家裏。我問他,那個雨天你為什麼不吻我或表示出一點兒親熱,為什麼隻是握握我的手,你知道,在那種心境下我很想的。而且你明明知道那個男人也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培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讓人感動的東西,他很認真地說我不能也不會,包括現在,我會等你長大一點兒之後。培大我五歲,如果我以後遇到的男性都能像培這樣的話,那麼我此刻的心緒也不會低落得對著洶湧的河水和迎麵開來的列車出神,純潔和美麗不是也不應該是一種罪過。

我知道我隻能走,我不能在醫院裏再停留。

班長又交給我一封信,這種信不用貼郵票也沒有寫地址,寬寬的信封上隻瀟灑地寫著我的名字。宿舍裏的8個女兵都很清楚是誰寫來的,而且也知道我對這種信鄙夷的態度,但是每次來信時她們年輕的臉上都要不約而同地表現出一種類似當代新詩的表情。

隻有這封信唯一例外地被我打開了,我知道會有什麼:一張照片和一張底片,真難為他了,下那麼大的雨,而我和培竟然是分外的清晰和美麗。這個男性的出現早已使我對人生感到黯然,可我有對他唯一的一點好感,這張“雨中即景”是我和培唯一的一張合影,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讓我感覺到了溫暖和力量,誰也不去在意天氣,誰也不去在意時間,我們的心裏都隻希望這雨能無盡的綿延。

本來以為指導員也應該和我一樣收到這張照片,實際上那個男人並沒有這樣做,可能在靜心等待我悔過自新,回頭是岸。

父親忽然來電話要我回家一趟,於是我放下電話就開始醞釀悲痛欲絕的情緒,見到指導員時已經是淚水橫流了。等我坐在家裏的長沙發上,充分調動起耳朵和鼻子掌握廚房裏的開飯情況時,父親說你打人了?我說差不多吧。丫頭你還挺厲害。你又不是對我不了解。那個男孩子要複員回家了?可能在9月份。你上軍校吧。別開玩笑了,我拍案而起,你打死我。對於半年多的當兵曆程已經讓我感到厭倦,雖然我明明知道我並非厭倦軍隊本身。父親冷冷地說了一句你也許隻有這條路可走了。不!!衝口而出的氣流撞擊在媽媽手裏的果盤上,震落了五顆飽滿豐盈的紅草莓,它們在地板上翻滾跳躍,最終在我腳下定格成一個非常規則的五星形狀。

其實,對於人生,我根本不善於調整焦距,以致於一切模糊。當挫折襲來,我也隻能在心底幻想轟轟烈烈的起義,不知道是因為太過於專心亦或是準備不足,在僵局對峙之前,首先就放棄了城堡,預先擬好遺恨,然後遠走,悔恨總是出現在我逃離之後。

我隻當過8個月的兵就匆匆逃進軍校,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原因。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都會說培是個好兵,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最初的戀人。時至今日,我也敢斷定以後,再不會有誰能像他一樣讓我在第一次相遇時就把一生交付予他。還是在我來醫院服兵役的前一個月,培和指導員一起去給在高幹病房裏休養的老爺爺和奶奶們買了一車的貴重藥品,回來的路上,指導員的煙癮犯了,於是點著了一支萬寶路,也點著了整車的藥品,堂堂的少校軍官竟然癱倒在車廂裏,培一把將他推下車,並獨自撲滅了火,當時圍觀的交通警和過路行人都以為電影廠在拍《007在中國》,培比詹姆斯邦德要英俊瀟灑,並且身高一米八九。藥品損失了一半,而培也居然把那輛燒得麵目全非的汽車開回了醫院,回來後,指導員除了交出存折、賣了音響和彩電之外,政治上並沒有受到影響,於是對培感激不盡,視之為兄弟。最近指導員又準備提升為政治處副主任,將成為那個中年男性的頂頭上司。

開始我以為培是個農民子弟,為了兩三萬的人民幣而不惜生命,後來在我去見了培的父母之後,我才知道一個擁有本省最大的商業公司的經理的兒子完全可以揮霍成花花公子,即使他不想但也不能夠。培說我原來想用大筆的錢為你在這個世界上營造一片屬於我們的空間,好讓你再也不用忍受風和雨,我的家境真的是你要離開我的原因嗎?我沒有回答。

培說,我就要走了,可我不放心你,我對指導員說了我們的關係,我隻是想讓他在沒有我的日子裏幫幫你,可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對待我們。

那天中午,我從家裏回到醫院,正考慮著父親要我上軍校的意見。班長過來說指導員下令召見我,然後很得意地笑了笑。我打算送你一件禮物,指導員一直是這種樣子,幽默得很有水平,我馬上莫名其妙起來,隻好如實告訴他我的生日是在8月底。你以為我會像培一樣送你音樂盒和大睡兔嗎?指導員聲音尖厲起來。培?是那個男人說出來的嗎?我在心裏猜測著。也終於明白了指導員想要送給我的是一個處分,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戰士在服役期間不允許談戀愛。培說是我告訴指導員的,我隻是想讓他幫一幫你,幫一幫我們。這樣就促成了我的老謀深算的父親的計謀,我隻好沒有選擇餘地地上了北京城內的一所軍校,學著做一名白衣天使。就在我接受完了入學教育,正趴在草地上練習步槍射擊的規定動作時,培坐上特快離開了北京。

在那個乍暖還寒的初春,一切都開始豐盈著生命,從黃昏裏走來一束目光,那目光裏閃爍著我渴望已久,等待已久的東西。所以培,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你。

在我從培家所在的城市回到北京的黃昏,我高中的同學,一個叫庚的男孩子在站台上接我,並牽著我的手走出車站,上了地鐵。到西直門後要改乘375路公共汽車時,我突然說我想走回去,盡管庚擔心我會累壞身體可還是答應了我。大大小小的建築物上都掛滿了紅色的燈籠,渲染著節日的氣氛,街上到處張貼著各種字體的“歡度春節”的標語,白色的月亮浮在棕黃色的天幕上,四周是一片寒冷的溫情。路上很靜,雖然是萬家燈火,但每一扇門窗都緊緊地關閉著,看不到一個美麗的身影,聽不到一句動人的歌聲,於是我遏製不住地唱著一首長長的,沒有休止符的歌,誰能明白我的渴望,我的衝動,我的憧夢。在清清淡淡的風中,我看到了那隻白鳥,它正在一片五彩的霓虹中跳躍,並且對我靜靜地微笑,培,那是你昔日相見時的凝視和我們最終無法複原的相識。那隻羽毛純白很美的鳥,靜靜地跳躍,然後遠去,身影越來越小,甚至沒有留下一片羽毛。於是,一片濕潤的陰影開始覆蓋我的眼睛,又有誰把手臂揚起,伸成一隅天空來溫和我的頭頂。

牽著你的手,就像牽著一陣冥頑的風。庚輕輕地說,冥頑的不肯去林帶睡眠而在曠野上流動的風。林帶,林帶,那應該是白鳥棲息的地方,可為什麼,為什麼,那隻白鳥隻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不想安慰你,因為語言的空洞和蒼白,除了天空和土地,為人類生存做證的隻有時間。庚小心地理好我的長發,重新握住我的手,走過圓明園,前麵就是北京大學,那裏有庚放棄讀的國政係和他現在就讀的法律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