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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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奶奶天天去江邊看花。
江邊的花兒開得很旺,是那種失去含蓄失去規格的旺。花奶奶能聽見花開的聲音,是那種很透很明的陽光淅淅瀝瀝的聲音,後來,花奶奶覺得那聲音愈發大起來,大得有些肆無忌憚,而且生出許多的極銳利的觸角。於是,花奶奶感覺到那聲音正在殘酷地劃破自己的心。於是,花奶奶又聽到花開的聲音變成一種血流的動靜。
遠處勞動的號子悠揚得如滾動的刺蝟,直刺得天上泊著的雲朵淌出赤紅的血。花奶奶曉得:不會太久那兒就要長出一塊很高的石碑。碑上會刻滿許多像花兒一樣的年齡,還有許許多多的花奶奶記得爛熟的名字。死去的隻是那頁被硝煙熏得很黑很燙的日子,那可人的年齡芬芳的名字甚至那個流了很多血的故事都鮮活地亮在花奶奶的眼前。
那一年花奶奶十七歲。抗日戰爭開始。
十七歲的花奶奶活脫脫一棵瘋長的樹,每一根枝椏上都盛開著有些逼人眼目的花。十七歲的花奶奶成了人尖尖兒,就連花奶奶愛伸出舌頭舔嘴唇的毛病也被漢子們大度地接受了。漢子們癡迷地確信:花奶奶最是迷人之處就是伸出舌尖添嘴唇,這一細得不能再細的動作的的確確讓漢子們沉醉得心猿意馬。於是,女子們也都不服氣地伸出舌尖舔嘴唇,一副憨態可掏的嘴臉折磨得漢子們死去活來。
十七歲的花奶奶就成了一朵最勾人的花兒。
十七歲的花奶奶覺得那一天是頂不幸的一天。花奶奶的奶奶興致極高地誦著那沒完沒了的古經。花奶奶極喜歡那些纏纏綿綿的古經,暗地裏不曉得落了多少傷感的淚兒。那天,花奶奶卻靜不下心聽那古經,總感覺要發生什麼。
東街藥鋪裏掌櫃的吳蝦子外甥女來了。那女子是從極遙遠的城裏來的,給小街帶來了許多新鮮。淺薄的女子們像一群蒼蠅逐在城裏來的女子後麵,詫異外麵的世界是怎樣的山水,竟養出了這等出落的妹子。漢子們也英武地把很燙的眼目死死貼在那女子身上,心裏早已是一鍋混沌沸開的粥,麵目卻依然塗著一層很冷的平靜。花奶奶沒去逐那份熱鬧,花奶奶不是一般的女子,花奶奶是小街最漂亮的花兒。那天晚上,花奶奶隻要一合眼,就有一位仙女般的妹子衣袂飄飄地在花奶奶眼前曼舞,不停地用兩盅怎麼也喝不完的濃酒般的眼目挑釁著花奶奶。好像在說:你比我漂亮嗎?!花奶奶睡不著就在心裏數數,順著數倒著數還是不能入夢。於是,花奶奶就罵自己沒出息,一點成色也沒有,甚至後來花奶奶就真的咬自個嘴唇,於是就有很鹹很澀的血混入夜色。
翌日。花奶奶的心裏依然很亂。花奶就悄悄來到江邊,很涼的風兒拂在花奶奶臉上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就是在那叢開得很旺的花邊,花奶奶見到了那女子。
那女子其實並不漂亮,但很動人。
那女子不緊不慢地向花奶奶這邊走來,花奶奶感覺走動著的那女子彌漫在一團很濃很淺的迷霧中,那霧擠壓成一種很強的氣流,逼得花奶奶漸漸矮小起來。花奶奶很想極快地遁去,但終究沒有挪步,竟是為什麼,花奶奶自個也不曉得。花奶奶朦朧地感到那女子的迷人之處不但自個身上斷斷不會有,小街的所有女子都不會有,甚至連小街祖祖輩輩的女子都不會有的。
花奶奶著迷地向往外麵的世界了。
或許是從江邊的那次邂逅開始,花奶奶跟那女子成了好朋友。那女子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白雲。花奶奶見天跟白雲一塊兒出出進進,好像兩朵極燦爛的並蒂蓮花。漸漸地,花奶奶覺得自己其實不是花兒,而是那種襯托花兒的綠葉。花奶奶愛笑,是那種笑得很開很脆的笑。白雲不笑,白雲總愛蹙著眉抿著嘴憂憂鬱鬱淒淒切切地瞧著人。小街的人都說白雲成熟,漢子們還說見了白雲的那雙眼睛心兒都快碎了。花奶奶覺得白雲很有心計,跟別人不一樣。於是,花奶奶也學著白雲的樣子不笑,竭力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形容。可花奶奶學不會,一副呆板木然的嘴臉。光景一長,花奶奶居然病了。郎中說,花奶奶是抑鬱而病的。後來,花奶奶索性還是笑了,隻是沒有先前笑得好看了。
其實花奶奶最大的心病街人誰也不曉得,連花奶奶自己也不能完全說得清楚。東街藥鋪裏掌櫃的吳蝦子的兒子吳天去年才從城裏讀完書回來,精明透頂的一老一少把個小藥鋪的日子折騰得紅紅火火。白雲沒來的時候,花奶奶根本沒把吳天往心裏揣。白雲來到小街後,見天跟吳天纏在一起,表哥表妹的喊得麻酥酥的甜。花奶奶看著白雲跟吳天的溫度越來越燙,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花奶奶開始正眼分析吳天了,花奶奶覺得從前自己粗心透了,吳天的長相挺有味道的。吳天的瘦跟吳蝦子的瘦不是一回事,吳蝦子的瘦是那種風幹的一點水分一點內容都沒有的瘦,是空洞的痩枯燥的瘦單調的瘦,瘦得可怕。而吳天的瘦是那種瓷實的痩,是飽滿的瘦韻味的痩豐厚的瘦,瘦得可愛。尤其是吳天的穿衣在小街很有一種特別哩!一個男孩子,居然穿了件紅得很俏的褂子,奔放得像團地上的太陽。小街的漢子誰敢穿。花奶奶分不清吳天的穿衣是對還是錯,可花奶奶佩服吳天的膽量。
花奶奶的心不知不覺地讓吳天給偷走了。花奶奶悄悄地有了許許多多的感覺,那些感覺是花奶奶從沒有過的。花奶奶見天到江邊看瘋長的野花,花奶奶覺得能像花兒一樣活著是一件極幸福的事兒。雖說隻能盛開一次,雖說很快就要凋謝,可花兒瀟灑夠了風流夠了。花奶奶看花看得多了,就真的在夢裏變成了一朵花,是那種見天向太陽笑著的花兒。花奶奶拚命地開著笑著。她癡迷地喜歡太陽,雖然太陽遠遠地亮在天上離她很遠很遠,可花奶奶還是熱烈地喜歡。喜歡就是喜歡,花奶奶顧不了是遠是近。花奶奶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濃濃地抹在臉上告訴太陽,那東西就金黃地輝煌在陽光裏,花奶奶還有許許多多害羞的相思悄悄地在心裏長著,長成像眼淚一樣渾圓的東西。太陽很狂地紅在天上,把很多的光情水一樣撒在滿世界裏。花奶奶雖然也沐到了太陽的純情,可花奶奶覺得太少太少了,更叫花奶奶傷心的事兒是太陽還不曉得花奶奶的名字。於是,花奶奶感覺太陽離自己越發遠了,可太陽係在花奶奶心上的那根像皮筋卻牽得更緊了,那顫悠悠地張力讓花奶奶如癡如醉。有時,花奶奶意識到自己很傻,木木地立在那裏,執著地等著一個也許不存在的消息,眼目裏淌的是很濃很濃的光景。後來,花奶奶夢見自己一天比一天枯萎,太陽依然年輕漂亮地瘋在天上。再後來,花奶奶夢見自己再也立不住了,沒有一絲力氣舉頭看天上的那顆太陽,花奶奶剩下的隻是藏在心裏的一把很熟很香的相思。於是,滿世界都在出售花奶奶的相思,一把一把的,很好看地躺在太陽下。人們很脆很響地品嚐著花奶奶的相思,傳奇地說著一個癡心女子戀著太陽的故事。花奶奶無聲地哭了,卻沒淌出淚來,花奶奶的淚兒全用完了,花奶奶不曉得沒有眼淚的哭是不是哭?!
花奶奶就從夢裏哭著醒來。
花奶奶做過夢後再看吳天,吳天就真的紅成一顆瘦太陽。花奶奶離不開吳天就像離不開太陽一樣,隻要能在一天中看上一眼吳天,那個日子就會晴朗得很透明,即使天上在極抒情地淌著細雨。如果有一天見不著吳天,花奶奶的日子就會陰沉地涼下來,臉上凍著一層厚重的陰雲。
花奶奶成了纏著太陽的月亮。
花奶奶極不情願當月亮。月亮的日子清苦著哩!遠遠地纏綿著太陽一圈圈地走一天天地過,沒有頭也沒有尾。可人家白雲名字取得巧著哩!是白雲就能極撒嬌地飄向太陽,在太陽的懷裏一展自己軟得快要出水的溫柔。可月亮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就不見了蹤影,在另一個世界裏點亮對太陽的鍾情。興許這也是命,不然那女子偏偏就撈著了那般中聽又用著可心的名兒。花奶奶悄悄地落了許多淚兒後又感覺心裏有點恨,恨什麼呢?!恨誰呢?!花奶奶不曉得,於是,花奶奶無端地把手中的一片綠葉撕得粉碎。
十七歲的花奶奶在思路第一次幸福而又痛苦地亂了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偏離自己的軌道,努力向太陽奔去。她要太陽知道因為她的生命裏不能缺少太陽,要讓太陽知道她再不能孤寂地守著那天邊無際的黑夜。花奶奶曉得吳天的心裏隻能揣得下白雲,而白雲也默默地戀著吳天。花奶奶沒有想給吳天跟白雲的事兒添亂,花奶奶也清楚在吳天的眼裏自己依然是個愛傻笑的小姑娘,不會再有更多枝枝節節的牽掛。可花奶奶還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兒,她從沒想過自己的事兒是對還是錯,她隻曉得深深地愛著吳天。
花奶奶是個頂靈氣的女子,上學的時候,她的功課比男孩子還要出色哩!隻可惜是個女孩子,不然一直念下去念到很遠很遠的世界裏也沒準兒。花奶奶一到東街的藥鋪裏,就鑽到吳天的屋裏聽大碼頭的稀奇古怪的事兒,吳天的一張癟嘴還挺能編,喝下去的墨水能倒得出來。聽他講書上的古經,花奶奶覺得先前的日子過得懵懂得一塌糊塗。花奶奶就坐在那張小茶幾邊,雙手托著腮,眼目活得像要說話,吳天的形象就在花奶奶純得挺棒的眼裏很旺地高大起來。剛開始,花奶奶還極講究地先在白雲的屋裏纏綿一下,然後才很優美地扭動著腰飄進了吳天的屋裏。後來,花奶奶感覺事兒有些畫蛇添足,並鬼精地偷工減料起來,頂多跟白雲打個招呼就罷,有時索性極直率地插到吳天的屋裏。花奶奶從吳天的嘴裏討得許多很有情趣的古經,花奶奶就四處講給街人聽,十七歲的花奶奶肚裏沉不下事。街人怔怔地聽完花奶奶販賣那些雲山霧海一樣的古經,倏地覺得花奶奶不像先前那樣淺而輕了,花奶奶在街人的眼裏有了許多分量,也自覺地添了幾分輕狂。把吳天的名兒見天掛在嘴上,好像她真的摘下了那顆燒得很熟的太陽。街人也私下風傳花奶奶跟吳天的挺有意趣的事兒,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鮮活。還說花奶奶麵目木訥,其實城府很深把城裏來的白雲妹子撂倒了,有的甚至憑白無故地為白雲妹子感到不安,說白雲妹子輸得太冤了,八成是花奶奶甩出了什麼毒辣的絕招。
花奶奶起先覺得臉兒有些燒,燒得像要化開一層什麼很脆很亮的東西。心裏也是那種坎坎坷坷挺怪的味道。花奶奶低著頭,挺懼怕跟街人的眼目相遇,先前的潑辣勁兒沒了一點蹤影。花奶奶曉得吳天的心兒早讓白雲偷走了,很難從白雲那兒搶走那顆心,即使是看上一眼摸上一把也比入天還難。花奶奶纏在吳天的屋裏,白雲平靜得很。那種從容那種大度是花奶奶意想不到的。花奶奶開始有點自卑,是那種措手不及的自卑。花奶奶的臉兒很紅地燒了幾天後,慢慢冷了下來。花奶奶低著的頭也漸漸地抬了起來。街人的閑言碎語不再讓花奶奶憂鬱,花奶奶覺得街人遠遠沒有說夠。很多的事兒其實剛開始也就是一點兒蛛絲馬跡,有的甚至連影子也沒有,可街人你一言我一語間竟奇跡般地把事兒說活了,比真的還要活蹦亂跳。花奶奶在悄悄等著什麼,等著清清新新明明亮亮的一個從未有過的日子發生。
吳天沉不住了,心裏很亂很浮躁。吳天對花奶奶說,你還是少來藥鋪,別人在哂舌根哩!花奶奶梗著脖子問:你怵了?!吳天極潦草地說,我不怕哩!可你還是個黃花女子。花奶奶把小辮兒思向腦後英武地說:你不怕就成,我才不怵他們哩!
吳天的嘴禿了。眼目極複雜地貼在花奶奶很單很純的臉上。
花奶奶的心裏有一種臨近勝利的愜意。照著這樣的勢頭,光景就越發好起來。花奶奶很想唱一支很抒情的歌兒。
花奶奶約吳天去江邊看日出,吳天說不想去。花奶奶說:“你不去我去讓野男人勾走!徑直去了頭也不回。
看日出的時候,花奶奶早早地去了,吳天也真的去了。雖然那時依然星不滿天,新月蒼白地掛在樹梢上,花奶奶覺得一顆熱烈的太陽一步步向自己走來。花奶奶說:“你還是怕我讓野男人勾走了?!吳天說:我是怕你著涼了,吳天把一件衣服遞給花奶奶。花奶奶覺得吳天的話太沒成色了,不痛不癢不鹹不淡的跟沒說一樣。其實,花奶奶早就為吳天設計好了答話。吳天卻沒依著花奶奶的思路來。吳天的魂兒心兒都還丟在白雲的手裏,沒心沒魂的男人其實隻剩一具冰涼的空殼哩!想他說出什麼溫度的可心話兒是做夢哩!花奶奶的淚兒在眼圈裏打轉,花奶奶沒讓淚兒河般流出來,花奶奶不想讓吳天看出自己在淌淚。花奶奶把衣服捏在手裏,花奶奶不想穿上那漠然的衣服。其實,花奶奶的身子很涼很涼。是那種從心裏逼著涼出來的。花奶奶想如果吳天不來,她就一直在江邊立著凍下去,即使凍成一塊死去的石頭也決不挪動半步。如果吳天來了,花奶奶推測吳天會把她一下攬入懷裏。那時,花奶奶興許燙得化在吳天的懷裏。可吳天卻給花奶奶拿來了一件衣服,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花奶奶恨那衣服,花奶奶覺得那衣服就像一個令人討厭的男人,吳天不要花奶奶卻把另一個男人給了花奶奶。花奶奶斷斷不能接受的,花奶奶隻愛吳天一個。於是,花奶奶狠狠地掐著衣服,那衣服默默地窒息在花奶奶手裏,花奶奶想:那衣服不久就要悲壯地死去。花奶奶感覺心裏有一種東西在湧動,頭也漸漸地暈得很沉很沉。花奶奶想早點回去,可太陽依然不肯出來,滿天的星星亮得很有生氣。吳天在說著什麼花奶奶不曉得,花奶奶執拗地依著自己的思路朝下走。星星漸漸遁去最後的輝煌,天上開始有如血的顏色,太陽可能很快就要升起。吳天用石塊在江水裏打著漂兒。花奶奶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像一棵樹傾斜得露出了全部的根。那太陽依然把序幕渲染得很慷慨激昂,穩重得像滿肚子溝壑的老者。花奶奶輕輕地對吳天說:回去吧!今天的太陽可能不會出來了。吳天微笑著點點頭。花奶奶和吳天起身回去的時候,太陽英武地升起來了。吳天歡呼著把自己激動成一顆鮮紅的太陽,花奶奶卻笑得很涼,像一彎滴盡最後一點鮮血的新月,苗苗條條清清瘦瘦地蒼白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