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出的那天什麼也沒有發生。
白雲依然那般從容平靜,更令花奶奶不安的是,白雲的從容平靜裏又添了新的內容:淺笑。白雲剛來的時候沒有這樣的笑,於是花奶奶覺得那笑跟自己有關。花奶奶長到十七歲還從沒有見過那種笑。粗心的人是斷斷覺察不到那種笑的,隻有像花奶奶一樣心細的人才能從白雲憂憂鬱鬱的臉上找出那種笑來。花奶奶覺得那笑不甜不苦若隱若現是一朵沒有名字卻很有魅力的花兒。有時,白雲抿著嘴什麼也不說側臉看著花奶奶,臉上就依稀閃爍著那種笑。花奶奶覺得受不了那種笑,那笑興許悄悄地溢出一種暗香,讓花奶奶渾身酥軟一點力氣也沒有,花奶奶預感這樣下去,她會風化在那種厚密的暗香裏。
花奶奶吃驚白雲這樣小小一把年紀會有那樣內容極豐富的笑。而且笑得極適度極講究,笑得那樣坦誠於世無爭。花奶奶從白雲的眼裏看出,吳天其實在白雲的心裏並沒有山一樣的重量。花奶奶從白雲的笑裏甚至聽到一種聲音:你想要吳天嗎?!拿去好了!
花奶奶木了大半截身子。花奶奶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力,花奶奶重新從吳天的身上尋覓著魅力。可吳天在花奶奶的眼裏依然是一顆燒得很紅的太陽,花奶奶害怕吳天的那雙眼睛,花奶奶感覺她焚燒在那雙眼睛裏。
花奶奶不再計較吳天究竟是不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她要吳天,沒有任何理由。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執著地要一樣東西,也不管那東西是好是壞。
在江邊遊泳是一件極開心的事兒。
十七歲的花奶奶換上了泳衣,像一個削了皮的蘋果亭亭玉立在那裏。泳衣是白雲的,花奶奶從沒穿過這樣的衣服。花奶奶有了許多羞澀,眼目慌亂地看著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漸漸地,花奶奶覺得吳天的眼目很直地燙在自己的身上。花奶奶興奮起來。花奶奶想:自己的身段一定很迷人,於是,用一個極優美的動作躍入水裏,花奶奶像青蛙一樣瀟灑地遊了幾十米,回頭招呼岸上癡迷的吳天,吳天像從夢裏醒來一樣,極不講究地粗魯地撲入水裏。花奶奶和吳天在水裏捉著迷藏打著水仗,像兩個極調皮的頑童。吳天喊白雲快點下水,白雲卻穿著很好看的裙子撐一把小花傘坐在岸上,沒有要下水的意思。花奶奶想:白雲的身子一定很難看,胸前的排骨像搓衣板一樣,不然她怎麼不肯下水。花奶開心地遊了起來,故意撒嬌說腿抽筋,讓吳天抱她上岸。白雲平靜地坐在岸上,從容地看著他們。花奶奶躺在岸上,像一朵盛開得極好的白蓮花。
花奶奶很抒情地看著江邊開得很旺的花兒,極想唱一支舒心的曲子。正要張口唱歌兒卻凍在唇邊。花奶奶看見白雲臉上的那種笑了,於是,花奶奶一下子枯萎了。枯萎的花奶奶沒有就勢一直蔫下去,而是頑強地怒放起來。花奶奶喊頭疼讓吳天送她回去,吳天為難地看著白雲。白雲極關心地說:讓吳天快點送你回去休息吧,我在江邊再多呆會兒。於是,吳天攙起花奶奶,花奶奶就把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酥軟在吳天的身上,一隻手還死死箍住吳天的腰。花奶奶挑釁地看著白雲。白雲的臉上依然很睛朗,那種笑淺淺地開著放著。
花奶奶很溫柔地走了。開始,花奶奶是無中生有喊頭疼,想趁勢覓出一根藤來順著爬上去,摘下那朵讓花奶奶枯萎的微笑,把那笑撕得粉碎。可白雲沒有讓花奶奶找出那根藤,白雲用那笑再一次把花奶奶擊敗得很軟很柔。花奶奶覺得自己的旗幟徹底地倒在泥泓裏,不可能再英武地飄在風裏了。花奶奶已經辨不清白雲究竟是滿腹溝壑還是一肚子糖殼。這樣的對手其實是戰無不勝的,花奶奶在對手麵前已經成了一個清澈見底的透明人。
那是一個很純的月夜。從江邊賞月回來,花奶奶的手就一路挽著吳天的手兒,頭也柔軟無力地側倚在吳天的身上。吳天剪不斷話頭地說著月亮的許多故事。白雲就極優美地走在一邊。岔路口,花奶奶對吳天說,去我家的院裏堆寶塔吃月餅吧!花奶奶緊挽著吳天向一邊小路走去,白雲就極自然地拐上了另一條回藥鋪的路上。吳天讓花奶奶拽了幾步路,用力從花奶奶那兒抽出手,對花奶奶說,不行!我還要回去給白雲過生日哩!吳天追上了白雲,用手輕輕攬住白雲,回過頭來送給花奶奶兩朵笑來,吳天的那朵,盛開得很優美,花奶奶無數次見過那笑;隻是白雲的那朵,依然一如先前那樣開得怪怪的。花奶奶使勁閉上眼目,花奶奶不敢看那笑。
吳天和白雲揚揚手走了,淡淡的月光下隻有花奶奶立在那兒。滿世界的事物就像已經點燃的一張紙,轉眼成了一縷煙雲遁去,留下的是一碰就碎的黑灰。以後的光景裏,花奶奶隻要撞著傷心落淚的事兒就會想起這個很冷很瘦的月夜。
花奶奶回到家裏就病了。媽媽請來了郎中,花奶奶就木然地伸出手臂讓號脈。郎中開了許多方子,花奶奶依然懨懨地虛弱著。花奶奶覺得自己的臉兒在慢慢凹陷下去,整個身子像一朵枯萎的花兒一天比一天慘。花奶奶慢慢踱到鏡子麵前,癡迷地瞧著,她覺得自己很醜很怪,倏地有了死的感覺。花奶奶一下子砸碎了眼前的鏡子,用碎鏡片劃著自己的手臂。劃來劃去,花奶奶還是沒有死。花奶奶冷靜下來,默默地掃去碎鏡片……
吳天走了,是為白雲走的。
太陽剛睜開惺忪的眼目的時候,花奶奶就聽見外麵滿世界都在說吳天不見了蹤影。花奶奶木然地坐在梳妝台邊,愣愣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吳天真的走了,難怪昨夜的夢好涼好涼。吳天為什麼要走呢?!花奶奶很懵懂。後來,街人說:吳天跟白雲求婚白雲不應吳天就英武地走了。花奶奶不信。花奶奶自信地確認:滿世界裏隻有她真的愛吳天。
日本鬼子來了。是一支騎馬的隊伍,沒開一槍就占領了這條小街。遠天,一輪吐血的夕陽極其悲壯地把最後的輝煌塗抹在江麵上,於是,滿世界都是一片金黃赤紅。
小街的上空飄揚著一麵狗皮膏藥樣的旗幟。剌刀尖兒閃著逼人的寒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兒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聽不懂的話。於是,兵們從馬上跳下,把大把大把的花花綠綠的糖塊撒向呆立的人群。街人癡眼瞧著好像從天上掉下的一群怪人。
吳蝦子被綁在江邊的一棵歪脖子樹上,衣服被扒隻剩下一條褲衩,粗大的繩索很緊地勒進吳蝦子的筋骨裏。
街人聚集在很遠的地方,幾個日本兵用明晃晃的刺刀擋住了湧動的人群。日本軍官拄著一把指揮刀,眼目很小很圓很紅地逼著吳蝦子,一陣鳥語般的嘰哩咕嚕。一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湊到吳蝦子麵前吆喝:蝦子!說出你兒子他們隊伍的住處就饒了你的老命。吳蝦子的一雙眼眸大如很紅的炭火,那炭火像填滿仇恨的子彈。隨時都有可能迸射出來。那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愣住了。吳蝦子將極濃膩且帶有鮮血的痰吐在他臉上。
日本軍官揮起戰刀,一排士兵的槍舉起。許許多多黑洞洞的槍口瞄準吳蝦子。吳蝦子睜開眼目意味深長地望了望江那邊。花奶奶曉得:吳蝦子一定在默默地跟吳天告別哩!日本軍官的戰刀急速地動了一下,一陣槍響,吳蝦子的胸前開出了許許多多很鮮紅的花朵。吳蝦子依然是那個姿勢,隻是唇邊似乎多了一絲笑意,花奶奶想那也是一朵花,一朵開得最燦爛的花。
日本鬼子在那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帶領下,氣急敗壞地走了。街人說,吳天沒有走得很遠,就在江那邊的山裏。吳天在幹一件很大很了不起的事,那事兒說複雜很複雜一天二天說不透,說簡單很簡單就是要消滅像日本鬼子和那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那樣的人。花奶奶為曾深深愛過吳天感到很甜很蜜。雖然吳天沒有回報她的愛,可花奶奶覺得值!隻要自己沒有愛錯,這就足夠了。街人說,吳天昨夜偷偷回到了小街,還帶了一個跟吳天一樣年輕一樣漂亮的新四軍。吳天是來找藥的,新四軍有許許多多的傷員流了很多很多鮮血需要大量大量的藥材。吳蝦子把藥鋪裏的所有大大小小櫃子箱子抽屜全都打開,讓吳天和那個新四軍挑選。吳蝦子還給了吳天許多祖傳秘方一塊帶到隊伍上去。
街人風傳著吳天和吳蝦子的事兒。花奶奶不曉得街人怎麼那樣清楚事情的始終,甚至連一些細節街人都熟悉得像自己掌心裏的紋路一樣。
花奶奶想到了白雲。街人的傳說裏怎麼沒有白雲。吳天回來的時候,白雲一定曉得。街人興許是覺得白雲不愛吳天而吳天又當了新四軍,所以不把吳天跟白雲攪在一起。
那天晚上,花奶奶夢見吳天了。
開始是一顆鮮紅的太陽從江邊很遠很遠的地方走來。花奶奶第一次瞧見太陽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滿世界隻有花奶奶一個,太陽無疑是花奶奶的。花奶奶哭了,她不曉得在自己就要得到太陽的時候怎麼哭了,而且哭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傷心。太陽在離花奶奶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花奶奶覺得那太陽變成了吳天。還是那麼瘦,精瘦精瘦的,隻是穿了一身軍服反倒顯得比先前成熟了。
自從那個月夜之後,花奶奶再沒見過吳天。她的心裏就像一支竹笛看起來極空,其實蓄了一肚子的顫音。
白雲進了日本鬼子的炮樓。
那天,那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領了幾個日本兵把白雲帶進了圩埂邊的炮樓裏。
街人說:白雲的樣子很坦然,沒有一絲驚恐和痛苦,有人甚至說那天的白雲梳洗打扮得最漂亮。
小街的漢子們被日本鬼子的張狂惹得熱血沸騰,一個如盛開的山花般的女子竟落入日本鬼子的手裏,侮咱小街的漢子軟哩!年輕心盛的漢子們自動列成一排,數了數竟有二十多個。幾個稍會拳腳的早梗著脖子站了出來,準備趁天黑的時候摸進炮樓救出白雲。
花奶奶親自做了許許多多的好酒好菜,讓那七八個漢子一頓飽吃飽喝。花奶奶淚兒漣漣地囑咐他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回來。漢子們可不像花奶奶那麼傷感,幾盅酒下肚,膽子大得驚人,全沒把小日本鬼子放在眼裏。有幾個居然吹牛說,有朝一日咱打敗了日本鬼子,也叫那狗日的送一個日本女子來當老婆。眾人瓷瓷實實地笑了一回。花奶奶沒笑出來,她在心裏為白雲捏一把汗哩!
漢子們的行動在夜色裏悄悄展開。那個夜極溫柔也極浮躁,小街的很多人都沒去睡覺,聚在花奶奶家等著好的或不好的消息。男人們在極凶地抽著煙,忽明忽暗的煙火襯著男人們很燙的表情。女人們不倦地呷著很苦很苦的茶水,聽得見水兒從嗓子眼裏誇張地響過的動靜,花奶奶心不在焉地納著鞋墊,好幾次讓針紮破了指頭,花奶奶就很響地吮著指頭上湧出的鮮血,眼目很躁地望著窗外,花奶奶的目光讓外麵很厚很濕的夜色擋住了。於是,花奶奶無奈地收回眼目,繼續納著鞋墊。
好像過了很久,外麵響起了稀落的幾聲槍響。滿屋子的人都像彈簧似地蹦了起來。
八個漢子隻回來了六個。臉上全厚著一層憤懣。他們好不容易進了炮樓,找到了白雲,可白雲死活不願走。其實,如果白雲爽快地跟著漢子們逃跑,事情會很圓滿很精彩。漢子們的時間耽誤了,在撤退的時候一個日本兵發現了,打了兩槍,死了兩個很壯的漢子。
日本兵肯定很快就要追過來。六個漢子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又消失在夜色裏了。他們去江那邊找吳天了。
那個晚上,日本鬼子在小街上折騰了一宿。把一街的人趕在一個空場上,在一棵樹上,還是吳蝦子死的那棵樹上,吊著死去的兩個漢子的屍首。日本軍官像一條瘋了的野狗,用鞭子狠命地抽打著無聲的屍首。
花奶奶做夢也沒想到,白雲不願脫離虎口心甘情願等著日本鬼子把自己打死扔進又髒又臭的汙泥裏。街人說,白雲那天很平靜地進了炮樓,興許她心裏早就巴不得這一天早些到來哩!還有人說,那個日軍軍官第一次見到白雲的時候,白雲就愛上了那個日本鬼子,當時白雲的眼目裏有一種特別的光。花奶奶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眼前不斷地有很多畫麵向兩邊逸開。先是出現了熱鬧的婚禮場麵,白雲頭上蓋著一塊紅布,羞羞答答地上了一個花轎,花轎在幸福地搖晃著,嗩呐吹得滿天都是陽光,那個日本軍官斜背著一根大紅綢帶,胸前係著一朵很大很紅的花兒,極醜的麵目上綻滿許許多多開得極難看的笑。抬轎的吹嗩呐的挑婚禮嫁妝的都是極醜極醜的日本兵。日本兵不懂得唱中國的小曲,就粗魯地哼著很野的日本歌兒,掠飛了滿樹的雀兒。轎子抬到江邊的時候,就顫悠悠地歇住了,那個日本軍官急不可耐地扯開了轎簾揭開白雲頭上的紅布,日本軍官愣了。一個身穿和服的極醜極醜的日本女子打轎裏出來,一步步逼向日本兵。那日本軍官慌忙中拔出手槍,槍響了,日本兵的槍都響了,那極醜極醜的日本女子胸前開出了很多很多的花兒,那些花不斷地變大擠滿了那女子的身子,日本兵見那女子依然不倒,又很密地射擊,又一層鮮花很濃地開在那女子身上。那日本軍官察覺麵前的日本女子又倏地變成了漂漂亮亮的白雲姑娘。白雲姑娘栽在那裏,栽成了一棵樹一棵開滿花兒的樹。後來,花奶奶的眼前又出現了另外一個畫麵:白雲身穿一套日本鬼子的軍服,很凶地坐在一匹棗紅馬上,手上帶著很白很白的手套,腳上穿著很黑很黑的皮靴,腰間掛著一把血腥味很濃的戰刀。幾個日本兵抓來了遍體鱗傷的吳天,白雲就讓日本兵把吳天吊在江邊的那棵樹上,依然是吳蝦子死的那棵樹。白雲拿了一套日本軍官的衣服讓吳天換上,吳天死活不肯,一雙眸子極燙地燒著白雲。白雲美麗的臉兒在很快地扭曲著,由醜到凶由凶到醜。醜和凶布滿白雲的臉兒。白雲就把戰刀舉起,一排日本兵很準地瞄著吳天,白雲的戰刀很抖地揮了一下,槍響了,吳天的胸前也是很漂亮地開滿了花兒。白雲掛起韁繩,那匹棗紅馬快速地遠去。花奶奶清楚地看到白雲的臉上有淚。吳天在那棵樹上很美麗地死去,很快,吳天的形象倏地又變成吳蝦子很英武的嘴臉,不一會兒,吳蝦子的嘴臉又變成那兩個漢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