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奶奶的頭很沉很重,花奶奶覺得這樣下去自己興許會瘋的。
街人風傳:吳天的隊伍摸進了日本鬼子的炮樓,貼了很多的標語。看來,日本鬼子的末日快到了。一連幾天,日本鬼子的炮樓裏都貼了許多標語,標語上說的話兒都挺振奮人心的,隻是日本鬼子見了心裏很慌。花奶奶覺得:吳天的隊伍該來了!日本鬼子太張狂了。不曉得什麼原因,花奶奶心裏特想吳天。她常常從夢裏哭著喊著吳天醒來,窗外依然是冰涼的新月流露出很淺很冷的月色。花奶奶感覺自己愛得很苦,從沒有親手撫摸過那顆火紅的太陽,可花奶奶又感覺自己愛得很甜,像山一樣堅決地戀著吳天,從沒牽掛過第二個人。花奶奶在感覺很甜的時候,察覺那顆太陽又離自己近了一點。她快夠著那顆太陽了,令人如醉如癡的日子不遠了。
好像是一個下午,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下午,一切都不錯得讓人說不出什麼。一個很漂亮的賣花姑娘輕輕叩響了花奶奶的門,把一束開得很好的菊花和一封菊色的信給了花奶奶。於是,那個下午就永遠地記在了花奶奶的心靈深處。
信是白雲寫的,花也是白雲送的。
白雲的命太苦,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應該歌唱歡笑的時候,卻撞見了可怕的戰爭,飛機鐵蹄瓦礫鮮血堆滿她溫馨的夢。在一次日軍飛機空襲中,爸爸媽媽還有活潑可愛的小弟倒在了血泊之中。白雲流浪街頭,白雲真的成了一朵無家可歸飄忽不定的雲。不久,白雲又染上了可怕的麻瘋病。白雲曉得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她反倒不哭了,隻是癡癡地毫無意義地瞧著遠方。後來,她想到了死。當她久久地佇立水邊想往下跳的時候,眼前浮現出媽媽彌留之際的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媽媽說,一定要把爸爸媽媽還有弟弟送回江那邊的小街,永遠地睡在故鄉的那塊土地上。白雲沒有立即去死,她把轟炸後幸存的全部家私送到當鋪換了些錢,雇了兩個船夫,把爸爸媽媽弟弟的靈柩運到了小街。白雲第一次來到小街,覺得真像世外桃園,風景美得像畫兒一般,難怪這塊土地養出了像爸爸媽媽那樣瀟灑漂亮的人兒。白雲想到不久自己也將安眠在這片像媽媽懷抱一樣溫柔靜謐的土地上,唇邊開出了欣慰的花朵。
白雲在平靜地等著那一天,她甚至詫異自己能有如此的平靜,像等待生日那樣等著死亡的如期到來。白雲清晰地聽到了一種聲音:類似於山穀裏敲鼓的節奏,一聲比一聲快,一浪比一浪急,最後那聲音竟像鬱鬱的鬆針一樣生出許許多多銳利的觸角,冰涼地紮在白雲的臉上。白雲伸手狠狠地在臉上抹了抹,那聲音竟執著地戀在臉上不肯散去。白雲斷定那聲音肯定是死亡的腳步,正殘酷地向她逼來。白雲靜靜地聽著那聲音,有時覺得那聲音極優美,像自己的心跳一樣優美,又像月光透出的如水的溫柔,於是,白雲悄悄地坐立於很涼很寂的夜裏,任那聲音美麗地漫過自己的膝蓋。
吳天像一顆滾燙的太陽紅在白雲的很黑很冷的天空。白雲內心世界的那扇門其實早已死死地關住了,沒有一絲縫隙連風兒也鑽不進去。沒想到吳天奇跡般地啟開了那扇門扉,吳天就那麼瀟灑地充滿誘惑地立在白雲的心靈深處。在厚厚的枯枝敗葉之上又有許許多多嫩黃的生命綻出新芽。白雲再也聽不到那如潮湧來的天國的聲音,樹上的鳥兒又像先前一樣很脆很圓地鳴囀,天上的雲兒還是先前那麼嫩那麼柔,連悄無聲息的月光也有了極抒情的動靜。白雲還是第一次半推半就地讓一個男孩子英武地走進自己珍藏了許多年的草地。雖然吳天溫柔的腳步在那片很嫩的草叢上有一種顫悠悠麻酥酥的感覺,但白雲還是極複雜地哭了。白雲沒有叫自己哭卻極暢快地哭了,白雲感覺哭得很坦白,是有生以來哭得最精彩的一次。白雲終於曉得:月光為什麼那麼牽人魂兒,興許那淅淅瀝瀝的月光就是月亮初戀上太陽時流下的。白雲極暢快地哭過以後,就讓那男孩纏綿地留在自己的那片草地上。
沒多久,那種聲音又很涼地如潮湧來。在白雲極舒坦著的時候,在吳天說著叫人心跳的話兒的時候。在白雲癡眼瞧著吳天極瀟灑的臉兒的時候,那聲音很凶地激起一個又一個可怕的浪頭。白雲不再像先前那樣平靜,不再感覺那聲音優美。她不願就這樣匆匆離開這個世界,她不相信有了太陽的生命會很快死去。可那聲音竟在陽光裏愈發大起來,有時居然大到要淹沒太陽。白雲感覺心裏的一種東西在可怕地崩潰,沒有一絲挽救的希望。長得很旺的新芽在那聲音中絕望地搖曳,很快又要枯萎下去。白雲覺得照著這個勢頭下去,那顆很紅的太陽興許也會很慘地消失,吳天也會死在那可怕的聲音裏。於是,白雲想趕走那顆太陽,趕走吳天。可是,那顆太陽卻興致正濃,好像有燒不完的戀情。吳天也依然徜徉在那片草地上,全然不顧已經漫過膝蓋的可怕的聲音。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白雲痛痛快快地洗了澡,衣服寬鬆地罩在身上,頭發也烏黑地瀉在肩上。吳天進來了,就坐在白雲對麵的椅子上。白雲不停地把那氣勢逼人的頭發一會兒甩到左肩,一會兒又甩到右肩。那玉白的脖子把吳天的眼目火辣地牽了過來。吳天被白雲軟軟的魅力緊緊壓迫,平生第一次有了那種抑鬱的浮躁,好像要拚命撕碎什麼才能痛快得淋漓盡致,白雲見吳天英武地把目光遞過來,隻覺得他的眼目活得驚人,有了別一樣的話兒。白雲想起了有著肥美水草的塘邊,一個小男孩撅著屁股,做出即將朝下跳的姿勢;想起了蒼翠欲滴的密林裏,一雙清新的目光正悄悄逼向枝頭一隻美麗歌唱的知了;想起一個還不太高的小男孩淘氣地跳著,努力摘著熟得壓彎枝頭的石榴。白雲的身子漸漸顫栗,吳天也不穩重地抖顫起來。夜靜得極挑逗激情,誰也不再說話,隻有眼目相互纏綿著。窗外的月光依然溫柔,小蟲的叫聲把夜的靜掏得很空。吳天的臉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吳天虎虎地立起了身,輕輕攬住了很柔小的白雲。在看著她的眼目時還把頭低下去。那晃得很歡的舌尖兒幾乎觸到白雲櫻桃一樣的唇。白雲被吳天的勇敢征服了,幸福地等著美妙的時候,白雲的眼目輕輕合上了。吳天沒有吻白雲,而是把她溫柔地放平在床上,白雲就如一朵等待開瓣等待雨露的花苞開在那裏。吳天的心情有些衝動,動作笨拙得失去了規格。白雲卻倏地睜開了眼目,擋住了吳天滿是汗的手,翻身而起遁到一邊傷心地哭了。
吳天木然地栽在那裏,如一具失去血肉的空殼。白雲依然在慟哭,吳天垂著頭悄然推門出去。
窗外的月光愈發潮濕,像眼淚一樣濕而重。那個月夜也就濕重起來。
白雲恨日本鬼子,恨不能像吳天一樣參加新四軍,親手用槍打死那些長得很醜很醜的日本鬼子,為爸爸媽媽弟弟報仇,也為很慘地死去的吳蝦子報仇。那天,那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帶著幾個日本兵來找白雲。白雲很坦然地跟他們進了炮樓,她已暗暗下定決心,把那可怕的麻瘋病染給該死的日本鬼子。
白雲還偷偷寫了許多紙條,貼在炮樓裏,紙條上寫的都是讓日本鬼子性命難保的話。日本鬼子心驚膽戰,以為是新四軍幹的。尤其是那位日本軍官嚇得不敢睡覺,神經衰弱得厲害。白雲進炮樓後,日本鬼子亂得像一鍋煮開的粥。
花奶奶看完白雲的信的時候,天已經快晚了。花奶奶是哭著看完白雲信的,她把白雲送的一束菊花養在桌子上,菊花燦爛地笑在那裏,好像白雲在笑。
花奶奶覺得事情很出乎意料,天已經很黑了,就和著衣服倒在床上迷糊地睡去。
就在那個晚上,花奶奶和著衣服沉沉睡去不久,小街上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槍聲持續了很久,最後以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歸於平靜。吳天的隊伍真的打過江來了,日本鬼子的馬隊全都坐了土飛機逍遙於去天國的路上。那天晚上是個極燦爛的晚上,炸炮樓的火光永遠地亮在小街人的心裏。
白雲死在炮樓,死得連屍首也找不著。街人都說:白雲死得合情合理,隻有這樣才能幹淨一點。在街人的心目裏,白雲醜得跟那個很猥瑣的中國男人一樣。
炮樓是吳天炸的,他成了很惹人眼目的英雄。胸前佩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去作報告。那六個連夜逃跑的漢子也投了新四軍,跟吳天一起回來參加了這場戰鬥。吳天曉得了白雲的事兒,他恨白雲,恨她換上和服纏綿在日本軍官身邊時的醜惡嘴臉。可吳天依然忘不了先前的白雲,忘不了那永遠成了記憶的很漂亮的小女孩。吳天常常躑躅於江邊,想些枝枝節節的往事。
花奶奶忘不了白雲,經常在夢裏看見白雲那充滿魅力的笑;有時也夢見白雲失去了全部的豔麗,鼻子鮮紅,眼目枯澀,那烏黑的頭發也似乎稀薄枯黃了。白雲就這樣很慘地向花奶奶走來,淌著辛酸的淚。
花奶奶就驚叫著從夢裏醒來。
吳天跟花奶奶結婚了,花奶奶也就真地躺在了太陽的懷裏。花奶奶無數次鼓足勇氣想把白雲的那封信交給吳天,可花奶奶還是無數次噙淚打消了這種念頭。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失去太陽,比任何時候都害怕沒有太陽的很冷的日子。得到了太陽而又失去太陽比單純地得不到太陽更痛苦。花奶奶怕得驚人,真的!
平靜如水的日子漸漸淡忘了白雲在吳天心裏的影子。隻是偶爾從睡夢裏醒來,聽到吳天喃喃地喊著白雲的名字,花奶奶才緊緊地伏在吳天的懷裏,溫柔地抹去他眼角的淚水。花奶奶把自己很燙的淚水滴落在吳天的臉上,打濕了吳天的夢。
吳天依然沒有醒來。
花奶奶很甜地懷孕,很甜地為吳天生了兒子,很甜地聽兒子喊媽媽,又很甜地為兒子操辦婚事,很甜地聽孫子喊奶奶……
花奶奶有許許多多很甜很甜的事兒。隻是有一件事折磨得花奶奶很苦很苦:當兒子背著書包放學回家,給她說一個中國女孩子進了日本鬼子的炮樓當了漢奸的故事時;當小孫女纏著花奶奶問那個嫁給日本軍官當小老婆的白雲姑娘是誰時,花奶奶哭了,她曉得老師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地教育著孩子們,白雲也將很醜很醜地長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裏。
太陽好與不好的日子,花奶奶吃過飯,一句話也不說,就到江邊去了。她把采來的一束菊花放在一邊,往江那邊望過去,江裏的水叫太陽一照,反射著耀眼的光,刺得人眼花。花奶奶把眼目收回來。她好像又看見白雲從遠處水天相接地方走來,手裏舉著那顆燒得很旺的太陽。
花奶奶固執得要命,每天到江邊去看花。那奔騰不息的江水,長年不住地淌,永遠喊的是一種聲音,執著的聲音,百折不回的聲音。站在江邊的花奶奶,也就站成一座無聲無息的紀念碑。
花奶奶漸漸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像西天的夕陽,光澤越來越淡了。她很有可能就要去見白雲了。昨天,縣裏來了很多的小車,還有很多的幹部模樣的人,把漂亮的皮鞋印烙滿花奶奶的小院子。花奶奶說了,把白雲的一切都說了,還捧出了白雲的那封信。信已經很黃,可字卻一個個依然鮮活,像一個個沾滿露珠的星星。花奶奶哭了,聽的人也哭了,最木然的唯一沒有哭的就是吳天,他好像已經沒有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