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樓梯口時正巧通過玻璃窗看見一輛清潔車堅強有力的鏟子正舉起一隻垃圾桶往自個背兜裏倒。我就折了回來。進屋我說:這麼著吧,楊敏你好事做到底,代我請回客,去買兩西瓜給大家潤潤喉就當沒這事。沒準我還得感謝楊敏呢,萬一我真為去兌這五百塊錢再出了車禍,那不是不值麼,沒事,堤內損失堤外補,說不定過兩天我還得一先進呢,楊敏你去吧。楊敏萬分感激地出去買西瓜。其餘的人像小孩踩破了汽球似地感到掃興,就各自散開各幹各的事。
老何說不上抱歉還是安慰地衝我笑笑,我也衝他笑笑。老李又恢複了令人敬畏的冷漠不再理我,我就不再敢看他,坐到我位子上開始備課。我對麵的老王伸過一支原珠筆敲敲我的玻璃板小聲說:小葉你不知道,這兩天要討論楊敏的組織問題。主任說的,所以她特積極,要擱平時她才不會倒紙簍呢,說實話她可真不如你,你帶的學生去競賽她就會耍花槍!我說:算了老王,楊敏不是買西瓜去了嗎,你也別不樂意了,我不可能天天扔獎卷,要天天有人倒紙簍還是好事。老王說你倒想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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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敏把西瓜買了回來,大家沒有如我猜測的不合作,而是表現出令人欣慰的熱情,把西瓜分而食之,都說:不錯不錯,就是有個別籽沒熟,白的。吃完後各幹各的事。無話。
九點半鍾報紙信件送了來,大家開始讀信看報,邊看報邊就報載內容發表看法和引伸議論說:現在報紙越來越沒有看頭了,所謂新聞都是老套路就像時裝名模到哪兒都走一字步,沒看頭,沒看頭。那還好些,最可氣的是它給你胡說呀,前次我看一條新聞,說國外培養出一個新物種叫牛西紅柿嗬,說得這個神哎,說牛西紅柿兼具牛的美好心靈西紅柿的嬌媚容貌,真當新聞說給了家人,家人又說給了朋友,我估計全中國有百分之七八十人都知道牛西紅柿,可你們猜怎麼著,前幾天報上又說牛西紅柿是人家外國過愚人節開的玩笑胡扯的,根本沒那回事,你瞧咱們就拿著棒槌當針了。還給人使勁瞎推廣,多冒呀,這編輯一點頭腦都沒有,這牛跟西紅柿怎麼雜交麼?技術上有問題嘛?噢,對不起,對不起,個別未婚同誌別介意。
大家捧著報紙像婆婆捧著兒媳婦給做的飯邊吃邊數落著,全然是一副恨其不行怒其不爭的神情。
我向來不看閑書、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廣播,所以從來不介入此類談話。我收到一封大學同學的信。美國來的。我的同學說加利福尼亞的陽光真好,她給了我一個10位數字的電話號碼。說我沒事可以給她打電話,但不要忘了中美兩國有13個小時的時差。我就開始想,此刻我的同學在加利福尼亞幹什麼呢?我想不出。以前我想知道她幹什麼隻需要推開我宿舍的門再推開她宿舍的門,走過去撩起她的墳帳就行了。不像現在隔著10位數字的電話號碼和13個小時的時差,想到這兒我心裏像有一條毛蟲在蠕動怪兮兮的。他們還在談報紙。
我愣了會兒神後,又接著看信。我的同學說她現在離婚了一個人過,她說離婚也就離婚了,離了婚倒清靜,跟洋鬼子實在過不到一塊去。離婚時她得了一筆錢,現在就靠這筆錢在家養著,她說有時挺想我們,挺羨慕我們的,說國內就是生活苦點,但心裏特踏實,走到哪兒都是主人,就是窮也是主人,不過她還不打算回國,她說:我怎麼回去呀。我又開始替她難過。大學時我倆特要好,我一度曾極力搓合跟我哥哥成事。最後沒成,我哥考到美國讀博士,我的同學嫁了一個留學生,也到美國去了。我看那個說漢字的洋鬼子比我哥差遠了。那人特呆,而且還花。鬼知道當時我的同學被什麼給迷住了。我提筆給她回信說:離了就離了吧,也別想不通了,其實大家活得都不怎麼樣,我剛丟了一張五百塊的獎票呢,自己拯救自己吧,我說人間沒有玉皇,自個就是玉皇,我說不過你沒什麼事或是有什麼事可以給我哥打電話。我把我哥的電話號碼給了她。心想,沒準他們在大洋彼岸能演出點節目呢,管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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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信我準備去給學生補習。我雖然一點也不喜歡數學,但是平心而論,對學生還真是蠻負責。人家爹媽押寶似地把孩子交給我,我不給人家個交待對不起自己。自從我帶班,我的學生平均分數一直是教研室最高的。學生說跟我特談得來,所以也就愛上我的課。我說敢情你們是愛屋及烏呀。真夠慘的,我還以為你們挺崇拜我呢。
老王提議說,你們說報紙不好就不要看了,來下跳棋吧,有人附議說:對,別看報了,下圍棋吧,又有人說,別下圍棋了,太動腦了,下五子棋吧,好那就下五子棋吧。老王來,我陪你下跳棋,快點。工間操快完了,別著急,反正後兩節沒課多玩一會兒。小葉你去上課麼?給他們加的課呀,不錯不錯,你去吧!
課間的時候,我同宿舍的陳丹萍來找我,說另一個同學要結婚問我要不要給買禮物。我說那就買唄,結婚是人生大事,弄不好她這一輩子隻結這麼一次婚,該湊個份兒。問題是,這會兒結婚的著實多了點,比發工資勤多了,也不知道都談妥了沒有就一窩蜂。丹萍發愁說:買點什麼呀。我說:算了,別傷腦筋了,誰也不指望你送東西過日子,買點花梢的又耐用的、體積大的、便宜的、看上舒服就行。她就有一樣東西合適,我說。什麼?她說。碎布頭十塊錢能抱一大堆,又花梢、又耐用。保管她家三十年的拖布有了。我們笑。最後商定中午去買禮物。
下午一上班,老王說:“小葉,主任找你。”我說:“知道了。”就往外走。楊敏跟出來,拽住我說:“小妹,我有話跟你說。”我說:“別客氣,你說吧,你別拽我。”楊敏說:“小妹,我這人平時你也了解,人挺好,就是有時個性強點,你知道。”我說:“楊敏是個好同誌,怎麼有人誣告你是反革命嗎?”楊敏說:“不,不是。告訴你這事我隻跟你一人講,別人都不知道,你可別外傳。”我立即打住她的話說:“可別!你先想好了,要是絕密,可別跟我說,我這人最怕給人保密,那樣心裏特難受。就像喉嚨裏卡塊骨頭,上不去下不來的。要不你再考慮考慮,等我去完主任那兒咱們再說。”楊敏笑笑說:“告訴你也沒什麼,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了,這已經是基本上定了的事情。是這樣,組織上準備發展我入黨。”我說:“是麼?那你得請客。”楊敏說:“那沒問題,現在隻差些形式上的事了,如果主任問你對我的看法,小妹……”楊敏適時地停頓,給了我恍然大悟的機會,我拍拍楊敏說:“我還以為你要告訴我,你發現自個是火星人了呢,這事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你放心,你好了,我不也光榮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行了你回屋去吧,別叫人以為咱倆搞策反呢。”楊敏十分感動又十分不放心地一直目送我拐進主任辦公室。
}h3}六}/h3}
主任說:“小葉坐,別那麼拘束,平時你不是挺活躍的嘛。”我說:“那得分場合。”然後就坐在正對著主任的一張沙發上。主任說:“最近怎麼樣呀。”我說:“差不多還那樣。”忙什麼哪?沒忙什麼。聽說你有時寫寫小說?我一驚,好像沙發上坐出一根刺。我剛從基層部隊鍛煉回來是曾瘋寫過一陣兒小說,後來不久就“掛筆”了。主任忽又提起,準是今天給人奏了一本。我立即敏感起來。說那是老早前的事了,我早金盆洗手不幹了,今天工間操我是給同學寫封回信,根本沒寫小說。主任哈哈笑著說:“你看,你看,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我並沒有問你今天工間操幹什麼嘛,是不是?我頓感羞愧萬分暗罵自己真是沒水平了。主任說:“怎麼了,想什麼呢?”我說:“沒想什麼主任,剛才腦子裏進了點水短路了。”主任說:“什麼?”我說:“沒什麼,您說您的,我聆聽著呢。”我咬咬下嘴唇開始裝傻。主任說:“聽說你出公差的時候逛自由市場?”我說:“是我不對以後改,主任。”聽說你不愛讀書、不愛看報、不愛看電視、不愛聽新聞?那是我腦子笨記不住,看了也白看不如不看,我以後努力改。聽說你經常給學生補課?主任我以後要提高正課效率,不給學生增加負擔,我改。主任以手撫頸仰天大笑,把竹椅子也帶動得吱呀呀笑起來。他說:“小葉呀,小葉,我們是在談話,又不是開公審會,你怎麼改,改,改起來沒完了。我沒吭聲。一吭聲眼淚準掉下來。我罵自己,不許哭!眼淚就退了下去,但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麵龐浮了出來,模糊之中我分不清哪些曾經相識,那些不曾見過,哪些見過又忘了的。麵龐在我眼前旋轉飄忽,且笑且怒,我頭開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