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溫和的聲音把我從幻覺的旋渦中拽出來,他說:“新同誌到一個新單位,就是要有一個適應過程,有時這個過程還不短。我們要虛心向老同誌學習,有時他們還真有可學的知識。社會是複雜的,裏麵不光有數學,有文學,還有許多看不見、摸不透的東西,一加一有時可不等於二。怎麼樣小葉,聽糊塗了吧!沒什麼,我們隻是隨便聊聊,你還是個很不錯的同誌,我坐在辦公室也難免孤陋寡聞掛一漏萬,有不確切地方你再提啊!

我站起來,使勁兒點點頭說:“主任,您說得全對。”哪裏。主任送到門口時隨便又說了一句:聽說你中了五百塊獎票!是。楊敏倒垃圾把獎票倒了?我馬上說:這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係主任。我在精疲力盡餘勇僅存之時,仍然沒有忘記許下的諾言。主任笑著拍拍我的後腦勺,說了一句特奇怪的話,他說:“小葉,你還挺聰明。”

屋裏的人都在我重新回到辦公室時,停下手中的事觀察我的表情,仿佛我真的剛從公審大會上給押回來似的,他們搞不清我判了幾年。我帶著一臉沉重悶頭批學生的作業。楊敏有些坐不住說:“小妹,把你的計算器借我用用,我的不知放哪兒了。”你過來拿吧,楊敏在接過計算器的同時,很巧妙地像開列選擇答案似地先衝我眉目一閃,接著又換作一副愁容。最後臉上綻開笑意,似乎在問我是哪一種結果。我無精打采地衝她笑笑,她釋然一笑,一語雙關地說:“謝謝啦。”轉身回到自己位上。鬼曉得楊敏謝什麼,她根本沒弄懂我為什麼笑。我笑我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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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前一小時開例會。主任按照慣例先總結布置了幾件無關大局的小事,然後轉入正題說:“我想有必要重申一下勞動紀律,我們雖說是教學單位,但仍要提醒上班時間個別同誌不要幹私事。”主任環視一周。奇怪的是,大家隨主任的目光掃到我這兒就停下不走了,好像我臉上有某個暗號恰好和主任剛講的事情吻合似的。我有如針芒在背,坐臥不安,臉龐在大家審視批評憐憫嘲弄的目光刺激下,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紅了起來。我低頭凝視著足尖,其實隻是目光停止於足尖卻並未聚焦於足尖。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隻盯著我看。我從來不具備準確判斷他人行為的能力,隻心想:今天有點背時,看來一會兒回家時還得小心點別出車禍。

主任似乎沒有注意到,除我以外眾人流露出的微妙情緒,他繼續說:“工間操時適當休息,不要看報紙、下跳棋、下五子棋、一下下到快下班。我們好歹是文職軍人,不是公園裏納涼的老頭。”聽主任這麼一說,大家又把目光從我身上轉移開,互相對射,麵麵相覷,像歐洲中世紀的騎士,溫文爾雅正襟端坐中以目光為利劍做著無聲的角鬥。我有一絲十分庸俗的竊喜掠過心頭,像大熱天衝了個涼水澡似地渾身爽快起來。我像進了藝術家畫廊挨個慢慢品味每個人的麵孔,直到最後所有的人都放棄戰鬥,誰也不看誰都去看天花板時,我正好看到主任。主任恰巧也看了我一眼,他繼續說:“我們要求進步的同誌要重在平時,不要搞突擊,搞一時英雄主義。”當我意識到主任的話外音,並想把目光盡快從主任臉上逃走時,我發現為時已晚了,我感覺楊敏向我投來憤恨的、責備的、不肯饒恕的目光。她一定注意到了,我和主任無意識的對視以及我莫名其妙毫無理由的心虛。我心想:“完定了,楊敏準得冤枉我了。我特了解她。沒治了。一點治也沒有。我感覺特悲哀。像地震時仍被關在動物園裏的猴子一樣感到絕望。

最後主任說:“我們教室要推薦一位學校優秀教師請大家提名。”這時眾人的舌頭才像燒開的水裏的麵魚一樣,活潑起來。有人開始移動椅子,倒水、喝茶、打飽嗝。有人說:老王吧,老王是老黨員,原則性強。老李吧,老李學術嚴謹。張偉吧,小夥子人不錯。別選我,我不是屬豬的,不想出那名。這叫什麼話,那老何吧,老何雖然不帶課,但給我們做了不少後勤工作,默默無聞、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就是選老何罷。一陣熱鬧過後主任說:“我提名葉教員。葉教員才來不久,但工作認真熱情,授課有方,學生反映好,成績好,我們選優秀教師,就要以教學效果為主要標準,大家說呢。”大家稍做驚訝後說:行,好,就她吧,沒意見,哎,這又不是選國家主席,愛選誰就選誰,反正我不想當,太累。突如奇來的變化使我不知所措,我因為受之有愧而忐忑不安,心想:主任呀,你這不是在害我麼!我正張口要說:不。主任就又那麼看了我一眼,我就像給人施了定身術似的發不出聲來。但心裏特明白。我心裏說:主任我真服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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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敏真的不理我了。她像一頭氣乎乎的山羊,摔門而去。老何依舊準備到菜市場,買些菜帶回家。老王說:“小葉還不下班嗎。”我說:“我等會再走,天太熱。”老王說:“那我們先走了,你也別刻苦了,差不多就行了。”老王的話聽起來怪怪的。我也懶得琢磨。我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就像一名演員在幕落人去後坐在空蕩蕩的戲院裏,感到一陣無法逃避的疲倦。這一整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太離譜了,像天方夜譚裏胡編的一樣。我想要是寫成小說準成功,可是我早決定不寫小說了,我就開始給我哥哥寫信,寫著寫著卡殼了。我就拿圓珠筆敲敲腦袋,這是我多年養成的壞習慣。敲著敲著,我一下把圓珠筆彈到暖氣片和牆的夾縫裏去了。我搬開椅子弓身爬到桌下麵,移開紙簍伸手把圓珠筆掏出來,在此同時,我忽然注意到暖氣片下麵還有一個十分可疑的紙團。我用圓珠筆把紙團撥過來,站起身後把紙團展開看了一眼,不由得驚叫了一聲。那張紙片的下端印了一行號碼:10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