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說她還喜歡,且是帶著幾分崇敬去喜歡的,便是海了。那遼闊,那淡遠,都令人心折。而那雄壯的氣象,那平穩的風範,一直是她所神往的。
那時我們常坐在門前草坪上仰望夜空。那時星星在雪眼裏,是許多憂傷的石頭,它們會哭,也會流淚。在蜜糖中泡大的雪,甚至向往悲劇。恰似初解愁悶的少年心情。愁在哪裏?並不能找出個影兒。缺少著什麼?自己也不分明。蒙在那淡淡的影裏,不是愁悶,不是快活,清茶似的苦中帶些甜味。初戀的少女都如雪這般癡迷、惹人憐愛嗎?
一個又一個季節從我們指縫間滑過,春天到了。在那樣一個蒙蒙的雨季,我們的小城來了一位穿著海軍服的中尉女軍官。個兒高挑曲線優美,軍帽下是一條大小粗細恰到好處的黑辮,人麵桃花燦爛無比。她躲開人群和那些尾隨轎車,悄悄地跑學校,跑工廠,跑機關,為了接一個出色的女孩到部隊。就在她快要失望的時候,在人潮湧動的十字街頭,她和雪相遇了。雪那內在的秀雅、清純是她所欣賞的,而雪則羨慕她那英姿颯爽的美。她對雪說,山那邊有海,很美的海。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於是,向往大海的雪,終於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尋找她的美人魚了。那一刻,雪的心激動得撞得胸膛生痛,多少憧憬,多少希翼,投向神秘、陌生、浩瀚的大海。我的小女孩,你把這次離別當作一次旅行,隻是你不能預測這次旅行再也沒有停止,再也不能回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在自己的生命中,似乎很難有兩全的時候,不是選擇了這一樣,便是割舍了那一樣,總要一刀下去作個了斷。雪不忍心告訴我這消息,要捱到最後一刻,好把內心的歡樂和幸福盡量延長,哪怕是一分一秒。我把雪輕擁在懷中,聽雪講“古有花木蘭,今有娘子軍”的故事,雪夢囈般地背誦秦觀的《鵲橋仙》“……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滾燙的盟誓至今仍給痛苦別離的我以撫貼。
車站人頭攢動、喧鬧無比,卻不見雪。雪到兵站集合去了。離家前,雪緊緊地擁抱了父母和我,抱歉地說,上麵規定要統一行動。因為從此時起,雪就是一名新戰士了。軍隊有鐵的紀律,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望著綠色吉普載著雪遠去的背影,我想,雪會成為一名好兵的。
整理自己無緒的心情,和雪的父母趕到了火車站。一個黑色火車頭,喘息著停在那兒,噴著白霧。這些柔韌的鐵軌像琴弦一樣,很有秩序地排列交叉,我想著即將到來的離別,雪的眼淚。我的命運和這鐵軌一樣,茫然伸向天的盡頭,我泫然欲泣了。雪的父母也在一旁等待著女兒的出現,一邊不斷地悄悄抹淚。
終於,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喚,我看見雪出現在四節車廂的第三個窗口。雪換上了和大海有著同樣色彩的嶄新的藍軍裝,昔日飄逸的長發被剪得短短的、兩鬢的秀發被撩在耳後,無簷帽端端正正地扣在頭上,雖然還沒配上領章帽徽,但那帥氣的美已讓我和雪的父母讚歎不已,甚至忘記了悲傷。似乎雪生來就為了等待穿上這身軍裝。一瞬間,我的心裏有了一種隱隱的不安。
我不記得最後是怎麼告別的,我隻記得雪的眼淚,像露珠在草葉上,在葉心裏微顫。我覺得我的思想已遊離於我的思想之外,直到火車駛遠,我才爆發出一聲呐喊。但我的喊聲淹沒在火車頭洪大粗野的長吼裏。它的吼聲和粗濃的黑煙配合默契,輕輕一抹,就把站台上的一切形象和聲音統統抹掉了。
離開空空蕩蕩的站台,走在人海茫茫的街上,一思一念都是雪。
接下來的日子是漫長的等待和思念。既然我們毫無選擇地隻有相愛,那麼我們也就選擇了以人類最古老的方式來述說彼此的感情。我已是第十次在月光裏讀雪的信,散發著幽香的淡藍色信紙灑滿了韭菜花般的秀麗的文字,每個字都有雪特有的氣息,花的氣息。我一次又一次地凝視著雪的照片,我看見我的雪,她跟隨著我,再也不會分離。我的心不再淒涼,因為我沒有永遠失去雪的預感,那會兒我和幸福在一起,痛苦的離別成了幸福的陪襯。難道這不也是一種悠悠的情慨,一種深深的感懷嗎?歲月飄搖,風雲無定,願真情溫柔,滋潤你心,我心,點點滴滴,絲絲飄蕩,與人永相伴。
初戀,是早晨的霧,清新而又混沌,固執而又飄忽。雪的信中越來越多地寫到部隊的生活,立正、稍息、緊急集合、夜哨、單兵戰術、大比武,艱苦而有趣,這一切對雪來說都是全新的。雪說,當將軍和士兵站在一起訓練,坐在一起談論藝術、人生,當生活在同一地平線上長出理解和溝通,麵對搏擊風浪,固守寂寞而依然朝你微笑的水兵時,禁不住潸然淚下。雪那曾經記載淡淡思鄉之苦的日記本上一遍遍地寫著軍營充滿愛。雪像一隻快樂而不知疲倦的百靈鳥,穿梭於水兵和入海之間。雪說她永遠忘不了那次奉命去駐紮在某懸水孤島上的掃雷艦大隊參加巡回演講,這是雪第一次上海島。來接雪的是一艘登陸艇,艇上的水兵伸出一雙有力的手扶雪上船,那份小心,也許因為雪是女兵。雪永遠記得那位高高大大且長得極有棱角的老水兵,隻能借一幅“童趣”圖遙寄對未見麵兒子的思念。雪的心裏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顫。藍色的士兵有海的深邃,山的堅挺,有土地的深沉與誠實,他們頭頂蒼穹背襯著藍天,把青春印在了金錨上。雪說她愛上了這些年輕的水兵,她要讓人們銘記他們。雪的青春因為融於至愛的大海和水兵中而燦爛輝煌,雪榮立了三等功,又入了黨,上了軍校,雪再也走不出這片藍色了。
一個人的生活難免寂寞,花前月下望著身旁掠過的對對戀人的身影不能不投去羨慕的一瞥。但我知道,我和雪雖不可能長相聚,我卻不能牽走雪的愛心,讓雪在某個時候失落。我曾暗示雪,我的前程無奈,但具有自然天性的雪,在情感上沒有世俗的利害感與功利感,還是默默地抒發自己的情懷。雪說聽憑自然,不強求圓滿的喜慶結局,隻想默默地相伴走一段人生旅程。是的,我也這般自慰。可是,這對於我們來說,都是一種善意的殘酷。雪說,穿上這身軍裝,就意味著犧牲和奉獻,期望我能給她力量。我想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