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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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嚇死人了!

汽車一開出鬧市,林蔭就掩住昏弱的路燈,像有一堵連續不斷的黑牆疾速掠過。天也越來越暗,見不到半顆星星,黑洞洞的夜空令人發瘮。

我使勁兒閉住眼。茫茫暗夜,晃晃微光……朦朧中化成報社總編輯蓬鬆瀟灑的一頭白發。我仿佛又聽到他那濃重的福建口音:“抓典型,不要一報就是個死的。難免令人感到可望不可即,宜敬不宜學。要抓住‘活魚’。懂嗎?活蹦亂跳的‘活魚’!……”我懂。搞新聞的,常將有生氣的新鮮典型戲稱為“活魚”。英雄模範最好是活的,或許也是個中的要義。

我更懂。能不能抓出個當前社會亟需的見義勇為、弘揚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活魚”,對我在報社的實習考核,乃至今後畢業生從事的新聞事業,都至關重要。

可是,唉!到哪兒去抓條現成的活蹦亂跳的“活魚”呢?

“咣”!車子馳過舊城豁口那塊蓋著地溝的鋼板,開得更加飛快,像是一個瘋狂的精靈。

真正的“精靈”們也蠢蠢而動了。

那幾個小夥兒最初似乎還算規矩。沒有大包頭、蛤蟆鏡,沒有花襯衫、牛仔褲……清一色的工作服。居中那位個頭最壯,凸凸的鼻子,栗色的頭發,乍一看頗有點像風靡全球的法國著名男影星阿蘭·德隆。他的工作服滿是油汙,有的部位還磨得鋥亮,儼然像披著一副盔甲。

“油汙阿蘭·德隆”們掏出大坨大坨的香焦,吧嘰吧嘰地大嚼,同時探頭探腦,斜著眼朝窗處窺視。

糟糕!一個騎自行車的漂亮姑娘。

香焦皮像一隻隻張開的巴掌,沿著路燈撒下的昏黃光線,朝後疾撲。

“叭叭”的脆響。香焦皮和漂亮姑娘的嫩臉蛋兒強行接吻。

車廂裏,“哈哈”的狂笑,浪蕩的口哨。

車廂外,漂亮姑娘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慘厲的尖叫。刺耳的自行車和柏油路猛撞的聲音。

我的心“呼”地一下跳到嗓子眼兒。誰知道這幫惡棍還會有什麼無禮舉動。

“嗖”地一下,幾把彈簧刀同時亮出刀鋒。“油汙阿蘭·德降”逼住司機,另幾把則逼向兩位女售票員。裝票款的皮兜子被摜了個底兒朝天。擼手表擼遍了小胳膊,搜錢包搜到了乳峰了。

平時,我常在女伴們麵前自誇“膽大”,但此時卻仿佛魂飛魄散,癱倒在最後一排座位上,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

我曾想取出采訪本兒,給歹徒們留下個麵貌特征。手卻怎麼也抬不到插筆的上衣口袋。

可悲啊,虛狂的“膽大”!

車廂裏沒有幾位乘客,而且大都是老太太、帶孩子的婦女。四周一時靜極了,隻能聽到汽車軲轆磨擦路麵發出的沙沙聲。

隻有一個穿料子服的軍官,抱著雙肘,端坐在中門旁。但他可好,對這一切,都似乎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歪頭望著窗外,儼然想從濃雲密布、漆黑一片的夜空中覓出顆星星。隻是就著隱隱的光亮,能發現他嘴角兒藏著一股不易覺察的冷笑。

呸!還是一個中校軍官呢。我心裏暗暗罵道,孬種!見危不救,遇難不上,真是白披了一身軍裝!

那幾位戰戰兢兢的老人,似乎也在連連搖頭,或許又在感歎“我們時代的‘雷鋒’、‘徐洪剛’呢?”

“快停車,就在這兒停車!”一直盯著司機的“油汙阿蘭·德隆”厲聲喊道。

中年司機被尖利的匕首頂住後腰,隻好“哧”地一個急刹車。慣性使車廂裏的人都險些向前撲倒。

沒有標記的三岔路口。亂樹,土堆,白花花的大石塊,真像逼人告別人世的墳墓。

我懸著的心,頓時又仿佛被一隻尖利的貓爪子緊緊攫住。

“嘟——”一聲刺耳的呼哨,給陰森森的夜空更添了幾分恐怖。

“工作服”們像蝙蝠追逐著飛歸洞穴,呼地從車門魚貫而下,迅速消失夜空裏。

“油汙阿蘭·德隆”把頂著司機後腰的匕首輕佻地甩到半空,又熟練地反手攥住,兩臂像要掃蕩一切似地輪開。他微陷的眼睛閃著凶光,迅速地對全車廂做了“威懾”掃瞄,惡狠狠地喝道:“都不要動!”接著重心下沉成隨時能朝各個角度躍起搏擊的姿式退向車門。

門邊的一個“工作服”似乎是在等著接應“油汙阿蘭·德隆”。他一隻腳立在馬路上,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同時還把嚇得縮成一團的女售票員拉到門邊,乘機在她的俊臉蛋兒上捏了一把。

就在這時候,那位軍官好像被座位底下暗藏的彈簧彈了起來,一個箭步跳到門邊,飛起一腳,狠狠踢到“工作服”的要害處,“工作服”一聲“媽喲”,捂住小腹下部,咕碌碌滾出一丈多遠,來了個頭磕地、嘴啃泥。

“司機師傅,快,關門,開車!”中校軍官一邊急促地大喊,一邊像猛虎撲食般躍上踏板,從背後將“油汙阿蘭·德隆”攔腰抱住。

憨厚的中年司機,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眼珠立刻活泛地轉動起來。他憋了許久的一肚子氣仿佛都凝聚到踩著油門兒的那隻腳上。

“哧——”的一聲,車門緊緊關上。汽車像被猛抽了一鞭的快馬,顛著腰身,撒丫子狂跑起來。

“停下!不停下宰了你!”車下的歹徒狂嚎亂喊。白花花的石塊,花森森的匕首,“咣咣”地撞擊到汽車的鐵殼上。

“嘩啦——”大塊大塊的窗玻璃七裂八碎。尖利的石子像透明的流星,在車廂內四處飛濺。

“哇——”一顆“流星”飛濺到孩子頭上,血水和哭聲一起往外冒。

汽車像受傷的猛獸,在夜路上前顛後仰。

車廂裏扭成一團,不細看分不清誰是誰。

“油汙阿蘭·德隆”似乎還真從《佐羅》、《黑鬱金香》中學了兩手兒。他雖然被中校軍官緊緊攔腰抱住,但卻極力用瀟灑的“騎馬蹲襠式”保持住平衡,左手和右手交替揮舞匕首,時而圓輪,逮著誰砍誰,時而上下左右一個勁兒地朝後亂捅,仿佛非要把手無寸鐵的中校軍官紮個千瘡百孔。

“嘶啦——”一聲,綴有兩顆金星的肩章被挑到窗外。

又是“嘶啦——”一聲,呢料軍裝被劃成條條,隨著搏鬥的軀體胡亂飄揚。

血,像泉水似地把綠軍裝染成紫色。

“嘎吱——”一聲,“油汙阿蘭·德隆的右耳被騰不出手來的中校一口咬住。“油汙阿蘭·德隆”像殺豬般嚎叫。

中校狠狠一跺腳,“油汙阿蘭·德隆”頓時感到腳指頭像斷了半截兒,“騎馬蹲襠式”頃刻亂了陣腳兒。

驚呆了的老弱婦孺們,仿佛從噩夢中醒來,紛紛圍上,瞅準了目標,用手中的物品猛擲“油汙阿蘭·德隆”的腦袋和雙手。

兩個半大老太太“嘩”地一下騰出兩個旅行包,勇敢地湊到搏鬥現場近旁,“噗”地一下罩住歹徒那酷似阿蘭·德隆的漂亮臉龐,套住他持刀猛捅的右臂。

中校解下一根鞋帶,倒剪著捆住“油汙阿蘭·德降”的兩根食指。剛才還凶神惡煞的流氓頭子,現在隻能低頭大口喘著粗氣。

我不得不佩服中校的膽魄和謀略。羞愧也使我的臉燒紅到耳根。

郊外的公路,又頓時清靜安寧了下來。路兩旁的高大林蔭雖然依舊黑糊糊的,似乎神秘莫測,但圓圓的月亮鑽出雲層,灑下金黃的清輝,給公路塗上亮色。在月光映照下,我才發現那個中校遠不像我原先感覺的那麼怯懦、萎瑣、而是相當魁偉機敏、英俊可愛的。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那輛公共汽車的。隻感到心中驀然蕩起一股欣喜的漣漪。啊!這中校軍官不就是條活蹦亂跳的“活魚”嗎?

我興致勃勃地在采訪本上畫出一幅人物速寫:矯健、挺拔、端莊、清秀、眼光機敏,那奮勇搏鬥的神態,活脫脫是一位當代騎士!

施作慨,施作慨……采訪本兒上寫了一連串兒采訪對像的名字。比我早兩年從大學分配到報社的女編輯李樺大姐從一旁看見了,打趣地說:“嗯,別看我們編輯部女同誌不多,但卻有個傳統。采訪英雄模範的女記者,不少都‘歪打正著’。就像當年大名鼎鼎的女記者金鳳,在朝鮮戰場采訪登上過‘毛選’的空軍英雄趙寶桐,終結秦晉之好一樣。”

我沒有退讓,而是針鋒相對地笑著回答她:“大姐您也如此吧?我看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弄得李樺反而臉頰緋紅。

我通過駐軍政治部,找到施作慨所在的某後勤分部的政治部。

這個後勤機關的院子真大,裏麵空蕩蕩的,沒有栽植什麼花草,隻有幾棵頗有些年頭的大槐樹,皮裂葉黃,乍一看,很像幾位沉默遲鈍的老人。

分部政治部主任姓巫,名字挺古怪,我問了兩遍都沒有記住。

他中等偏高的個子,眼睛鼓鼓的,像是患了甲亢似地凸起,嘴角有顆淡色的褐痣,梳著背頭,年齡並不算大,脊梁卻有些前駝。

“非常歡迎!非常歡迎!!請多指導!請多指導!!”巫主任笑容可掏,臉上掛著不少部隊首長接待大報記者慣有的恭敬。

我剛剛在沙發上坐定,他便親手捧上一隻精致的翡翠色景德鎮茶杯。水氣挾著茉莉花茶的清香從杯口溢出,縈繞盤旋,滿室飄散。

“我們後勤分部的首長,可是特別重視通過報紙、電台、電視向全國人民彙報工作。但過去還沒有上過什麼很有份量的稿件。這次,您這大報記者可要大顯身手,幫幫我們的忙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