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熱情,使我這初出茅廬的報壇新兵也滿心歡喜。
我迫不急待地提到施作慨。
“哦。”
巫主任滔滔不絕的話頭兒中止了。
“哦!請喝茶,請喝茶。”主人依舊和藹可親。他提起暖瓶為我斟水,卻把暖瓶塞兒當做茶杯蓋插進我的茶杯裏,滾燙的開水濺起水花,燙得他手指頭一陣肉紅,趕快豎到嘴邊吹了半天。
我敏感地覺察到,巫主任臉上的笑紋漸次減退,蘊蓄著一種難言的苦衷和深沉的冷漠。
他沒有對我的報道設想表態。隻是腳步沉重地站起來,在接待室平坦的化纖地毯上來回蹓躂。他移步遲緩,似乎大地對他的雙腳有著格外大的引力。稍頃,才聳了聳耷拉著的掃帚眉,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巫主任態度這種頃刻間微妙的變化,使我霎時感到一種難堪,一種不自在,還產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失落感。
我在采訪本兒上施作慨的速寫旁,下意識地用簡潔幾筆勾勒出一條活魚,掙紮在幹涸的水溝裏……
我不甘心就此罷休,在飯堂就餐間隙向消息靈通的助理員悄悄打聽。“他呀,”管理員提到施作慨,嘴角兒一撇,“別看平時挺‘精神’,也挺‘文明’,”助理員有意把一個完整的詞組拆成兩半講,“但……”
助理員用舌頭舔了舔油烘烘的厚嘴:“誰叫他在‘文革,初期當過‘紅衛兵’小頭目呢?……”
我猜不透這位管理員是幸災樂禍,還是同情惋惜。他接著說:“施作慨自己也是,本來分部打算給他記功,破格提升,並樹為精神文明先進典型的。軍區後勤部對他的事跡也很感興趣。誰料到他在談心得體會時不乘勢講點好聽的,反而大講什麼自己過去的‘劣跡’,大談自己的‘懺悔’,這下兒捅了馬蜂窩,他自己的形象也被蜇得鼻青臉腫,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據說,情況報到上邊,我們的高政委一聽就坐不住了。”
說著,助理員就不無誇張地學開了高政委的動作和語調:不高的個子,卻總是昂著頭,挺著胸,惱怒地扶了扶黑邊眼鏡,撓了撓禿頭頂,朝外撇著兩臂,跑完組織處,又跑幹部處。拿腔拿調地:“嗯——,這種人!你們怎麼還……”
我總算確切打聽到,施作慨很快就被撤銷了業已經軍區後勤部黨委批準的立功命令,破格提升的計劃也宣布告吹,並離開機關,被派往駐在高山的工程維護營“執行任務”。
我感到腦子裏湧進一團紫霧。
施作慨原本明晰的形象也變得恍惚迷離。我沒有在采訪本兒上記什麼,隻是隨手在原先的人物速寫旁,勾畫了幾筆飄飄蕩蕩的亂雲。
濃厚的采訪欲,卻越來越強烈地撥動著我敏感的職業神經。
忘記是哪位名作家、名記者說過的了:“越是反差鮮明、矛盾突出的人物,往往也才越是具有真正的采寫價值。”
我給巫主任留了個便條,告訴他我有急事先走了,便獨自一人,邊打聽邊趕路,追到高山頂上的工程維護營。
施作慨沒有呆在營部。我見到他時,他正背向我和戰士們一起拆除飛架山穀的明線。夕陽的金輝給他攝下了一個不很清晰的遠影。
“快點!別舍不得。”施作慨的聲音倒還清晰:“地纜埋下了,明線總要拆除。時代在發展嘛。用不著後悔過去架線時流下的汗水……”他那平淡無奇的話裏,總有股把什麼都看得很透的味兒。
施作慨坐在我的麵前時,營部裏的燈光早亮了起來。窗外群星閃爍。微風拂來,帶著大都市中難以品味到的野花清香;幾聲鳥鳴響徹山穀,隻在空蕩蕩的夜空裏回旋片刻,便緊縮成細細的一線,像抽絲一樣被抽走了。
我審視著這位充滿矛盾的采記對象,細致地把他和我采訪本兒上原先的人物速寫作著比較:
矯健,挺拔?依然有那麼點兒。他身材略高,隻是又較粗壯,因而絕對不像芭蕾舞演員,他顯然承受過生活的重壓。
端莊,清秀?也隻對了一半。他國字型臉,下巴略寬,格外結實有力,仿佛是用一塊堅固的岩石雕刻成的。麵色並不白晰,而被紅鬆電線杆上塗抹的瀝清烤得嚴重爆皮兒,一副飽經風霜的氣色。
眼光機敏?又是“一比一平”。他兩眼微陷而灼灼有光,雖然不乏機智,但更多的還是冷峻、坦誠。見到大報記者,既不像巫主任那樣受寵若驚,又不像許多基層幹部戰士那樣緊張窘迫。見到稍微漂亮點兒的女性(我自認為長得還算漂亮),既不像某些男人那樣盯住瞅個沒完,又不像某些男人那樣羞羞答答,不敢正視。
我在采訪本上施作慨的人物速寫上稍微修正了幾筆,並自我打分:勉強“及格”。不一定稱為當代騎士,但確實是一個很有力度的深沉型男子漢。
我的采訪和我的導師——一位著名記考兼新聞理論家一樣,向來是單刀直入的。
一場疲勞轟炸般的探問:
“我感到遺憾。本來,您可以立功受獎,破格提升,成為人們學習的楷模……”
“我一點兒也不遺憾。”施作概大大方方地看了我一看,坦然一笑。“說實在的,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英雄,更不值得因為這件小事兒就怎樣怎樣。”
“唔,小事兒?”我不無惋惜地苦笑了一聲,凝視著地麵,仿佛腳下有一個神秘的洞穴。“據說你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什麼什麼的,那些是‘大事兒’還是‘小事兒’?”
“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有錯誤。”直言不諱,毫不轉彎抹角兒。“那些事兒說小也小,可以說微乎其微,能夠忽略不計;但說大也大,因為它對我思想的成熟,道路的轉折,意義都實在太重大了。”
“能夠詳細談談嗎?我比你們年幼一茬,沒有趕上那‘崢嶸歲月,……”施作慨的坦率和真誠,使我開始感到我倆已不是單純的采訪和被采訪者的關係,而成了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那段故事,‘後人’一定還會感到挺新鮮的。”
“當然可以,‘君子之過有如日月之食’嘛。”施作慨眉心緊蹙,眼簾微垂。看得出,這個冷峻內向、不善激動的人,眼下也正盡力克製著已經開始激動起來、熾熱得難以壓抑的情緒。
山穀的空間越來越暗了,仿佛有一隻神冥的大筆,把墨汁一點兒一點兒地灑入空中。懸掛在山尖的星星,似乎更顯眼了一些。
施作慨望著窗外,凝視著夜空中的雲彩和星鬥:“回首那動亂年代,我仿佛是在追尋一場難以忘卻的舊夢。但每個人早晨的清醒,畢竟都是從夢幻中轉過來的呀。夢中,也並非沒有星光,沒有亮點。就是這星光和亮點,使我發現了暗夜在自己身上的陰影,使我下決心要像蟒蛇蛻皮那樣,也讓自己的靈魂蛻幾層皮,在痛苦中重新塑造出一個自己。”
“哦,你這番話講得簡直像作詩。”我感到施作慨的話挺耐人尋味,不禁插了一句。”可我最關心的,還是對你那幾句‘詩’的詳釋。”
“明白。”施作慨簡潔地答複我。“那時候,我可不像現在這樣有啥‘詩’味兒,而是每每在批鬥會的發言稿上,特意注上幾個‘他媽的’之類罵人的髒字兒,仿佛隻有那樣才有‘工農味兒’,才有‘鬥爭性’。”
施作慨苦笑著搖了搖頭,“你猜,我們那個‘紅衛兵’戰鬥隊叫什麼名字?叫‘殺殺殺’!那時,仿佛有陣強大的旋風把我這個北京名牌重點中學的高中生吹得東倒西歪,暈頭轉向,大腦像發麵團一樣,猛然熱乎乎地急劇膨脹,脹得像一間教室、一個操場,5個鬧哄哄的社會都能擠塞進去,成了受傷的野獸一樣的大頭怪物……”
我眼前,霎時間湧滿一幅幅“紅色恐怖”的黑暗情景:
一夥兒剃光頭的“殺殺殺”們,用練刺殺的木槍看押“黑幫”;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把鏽得直咬頭發的破推子,艱難地把“黑幫”們的頭,啃得坑坑窪窪。一邊露青白色的頭皮,一邊留下汙糟糟的亂發;
“黑幫”們被逼迫掛著“黑牌兒”,滿臉慘相地互相扇打耳光,扯著五音不全的嗓子,邊流淚邊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鐵拳頭把我砸爛!砸碎!”
“都立正,喝高湯!”一個稚氣未脫的“殺殺殺”成員,端起尿盆,把飄散著腥臊氣的黃尿倒在“黑幫”們的水杯裏,逼他們仰脖喝下……
說到這裏,施作慨的眼圈紅潤,現出一股羞愧和歉疚的神情。我聽得瞪大眼睛,背後也似乎冒出一股二十年前埋藏在陰溝裏的寒氣。但我更多的還是慶幸這次果斷的追蹤。我一邊用耳朵捕捉那紛亂撲朔的曆史煙雲,一邊用筆悄悄地在采訪本兒上施作慨的速寫像上,添加了幾道表示凶狠的紋痕。
“那麼,是什麼時候,是誰通過什麼事喚醒了你?”我借用施作慨自己的語言發問,“才使你發現了夢中的‘星光,和‘亮點’,看到了‘暗夜在自己身上的陰影’呢?”
問罷,我唯恐自己的采訪對象不明白,還特意啟發道:“是粉碎‘四人幫’,還是……:
“都不是。”施作慨胸有定見地搖搖頭:“恰恰也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高潮中,在‘紅衛兵,的‘黃金時代’。”
窗外明徹的星光,仿佛將夜的濃度無限地加緊,滲透進施作慨的心裏。他陷入遙遠的回憶,很有感情地說: